我对死亡的所有认知并不多。几年前,村里有一个比我大十岁的青年得癌症去世,当时送葬的队伍后面,几个亲人哭得稀里哗啦。是我的奶奶拉着我去看的,奶奶好像也哭了。我站在一边看着,没有哭,只是呆呆地站着,想着这样的事情应该离我很远。
以及,我的邻居家经常和我一起玩的朋友的姐姐得了红斑狼疮,也去世了。我没有见过那位姐姐,也从来没听我的朋友说起这件事,我是在家长饭桌上的交谈中听到的。
再之后,就是“语流信使”的牺牲了。
遥远。
但我刚才从记忆里看到的,可不只是空泡最后的时刻的影像。这位站点主管除了上传了自己的记忆,别人的记忆也有上传。
这个空泡原先和我们一样,拥有两支机动特遣队,因为它比较靠近原先的Site-CN-37,所以人手倾斜比较多。进入非物质的当天,第一支机动特遣队就在收容突破中死伤大半,但最后好歹控制住了收容物。
这个空泡非常不稳定,经常有非物质渗漏进来,这也是他们的非物质科技线非常发达的直接原因。这支机动特遣队就负责应急救援行动。
他们很早就发现了稀金,随之发现了语义流生成稀金的方法。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他们就产生了一个激进的想法。
我不敢再继续回想了,但那些画面生硬地卡在我的意识中,怎样都无法驱散。
“枫!”在场的每个人都经历了这段回忆,他们当然明白我看到了什么,有人拍拍我的肩。
我沉默着起身,坐在一遍,眼里积了泪水又哭不出来,胃一阵阵收紧着灼痛,想吐又吐不出来。过了一会,他们不再关注我,继续进行紧急会议。陈教练担忧地看了我一眼,不过很快也加入了他们的讨论之中。
“我们应该早些防范,也学他们建立稀金防护阵列。”
“我们的空泡稳定,应该因地制宜,我们不需要把大量资源用于这种事情上。”
“各位,我们应该研究他们最后是如何把稀金点燃的,以及他们应该是特征向量的第一个发现人,我们应该再多解析一下这些信息。”
“……”
他们看似在争论,其实仔细听下去,其实他们对每个观点都进行了仔细的分析和记录,这些措施很有可能都会被执行,不存在必须多选一的情况,也不会有谁更加权威,因为所有人都不了解非物质。
经过对电脑里文件的详细剖析,能当场分析出来的东西已经分析完毕了,他们也渐渐停止了讨论,再次看向了我。
“陈……”站点主管又一次捏捏鼻梁,“他的独特见解……”
陈教练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睛。我也看着她,一滴眼泪悄悄滑下眼角。那段记忆像是一把重锤把我砸得晕晕乎乎,好像没有悲伤,但又走不出悲伤的情绪。
他们用语义流在各处生成大量的稀金板,覆盖住整个天幕,引导非物质只流向空泡的边缘,这样就可以保护中心区域的居民。
这个工程必须在空泡边缘进行,但空泡的边缘每天都在缩减,所以一有不慎就会被漫漶。他们分为八个部分建成了这个硕大的工程,又在它的下面铺设了假天幕。
随后的几年,他们又建设了两道稀金防护,用于应对紧急情况。这两道防护以Site-CN-37为中心,覆盖了半个空泡,不过除了在最后时刻从未启用过。
他们在第一道防线的保护下生活了三十多年,本来以为非物质就这样被拒之门外,只要对第一道防线做好检修和加固工作就可以继续这样的生活,居民们也不再每日紧张兮兮,生活渐渐回到了进入非物质之前的样子。
“枫。看着我。”陈教练还在看着我的眼睛,她的眼底好像带了一点悲伤,又好像是空洞的,“不要再想了,好吗?”
我抬起头看着她,想到了我第一次落入非物质里的那个梦。那段记忆里有同样魔幻而绝望的影像。
这位站点主管重复调取了几百次某一份外勤报告,他已经几乎背诵了那些文字。
外勤报告AH-D2-E327,出勤队伍:MTF-丙寅-08 “归去来”全体队员。第38次维修稀金防护阵列第一层,出现严重事故。非物质漫漶了稀金防护层地底的金属构件,造成了5号防护板松动、自动控制失效。
小队成员C(代号“工程师”)和成员E(代号“光柱”)进入地下维修,十分钟后失联,远程通讯被切断,跟随的无线摄像设备连接断开。
小队全体准备进入地下救援。成员D(代号“黑猫”)操作另一台无线摄像小车进入地下结构,发现漫漶痕迹,成员E的下半身和墙体漫漶为无法辨识的██,同时其上半身正在缓慢漫漶,部分区域出现稀金晶体,推测为非物质通过血液循环进入其上半身导致。
其还有意识,看到小车之后挥挥手,示意小车继续前进查看成员C的状态。未发现成员C的痕迹,但其工具箱被发现位于操作台前,处于打开状态。
操作台一大半已经████。在操作台前,有少量衣物碎片,推测为C的工作服。扫描结果显示,C的生命监测芯片还在运行,其还有生命体征,但我们无法确定他的位置。
小队最终决定不再继续维修,向内部持续发射语义流消除非物质影响。
最后附了几张无线摄像小车拍下来的照片。成员E的下半身完全和墙面结合在了一起,呈一片灰红色,上半身部分能看见网状的漫漶区域,是非物质顺着血管爬上了他的身体。
拍照的瞬间,他应该正好低下头去,整个头部是动态模糊的。操作台更是一塌糊涂,几片边缘呈毛刺状的布料软软地靠在操作台旁边,看起来十分的突兀,工具箱旁边有暗红色的……
我永远也忘不掉那几张照片了。
说到底,我只在梦里见过非物质大片漫漶的样子,从来没注意过这种实在的细节,这次这样看到了,很难不去想……珊……她说不定也……
忽然我的悲伤快速消退了。我疑惑地看着前方,他们仍然在看着我。“语义降噪已生效,枫,感觉好一点了吗?不要再想那些记忆了,我们应该为他们感到悲伤,但不能沉溺其中。”
陈教练手上托着电脑,正在看着我。我勉强点点头,站起来。我好想还得说一下我的看法……但我实际上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不过我什么话都不说的话,陈教练肯定就要出事了。
“我……我认为……我们应该……试试如何从非物质中还原……语义流。”
他们面面相觑,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课题,有人当即摇摇头。
“想法很好,但就像一块被删掉文件的硬盘,文件的内容可能还在,但我们无法确定其完整性,更没有手段提取。”
我不再说话,他们也觉得我应该说不出什么来了,就此宣布会议结束。陈教练一直把我送到门口。“今天的会议内容,无论是什么,一个字都不能说。
保密协议应该明天就会发给你。明天我们应该会讨论是否将你列入安保等级3的人员,也就是和我一样的等级。回去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
但其实语义降噪的效果已经消退了,悲伤和强烈的恶心感重新占据了我的身体。我点点头,抱着我的终端走向了回家的路,我的影子在路灯的照射下变短变长。
她被漫漶之前……也会像那个人一样痛苦……不对,她还没有死,她还在给我传话,所以她现在应该还在被非物质折磨……
一时间我也想不清楚,我是希望她活着,还是希望她赶快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并没有回家,而是无意识地靠惯性走下去,一直走到了空泡边缘那个老地方,半块界碑。今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里又是空泡边缘,没有照明。
我坐在石头上,看着手里的终端,它的呼吸灯在慢慢地闪烁着,提醒我有新消息,但我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没有打开。
其实相比空泡里那些因为非物质而失去亲朋、儿女杳无音讯的人来说,我还算比较幸运的,但这并不能成为我悲伤消去的理由,况且今天看到的一切像是把这段痛苦的回忆从粗草稿变成细线稿,仅仅只是想象就让我有想吐的冲动。
树叶传来簌簌的声音,一丝微风吹动了我的发梢。它携带着一缕草木的气味,我好久都没闻到过了。
我的衣服兜里还揣着那条稀金。我单手提着终端,腾出一只手握住稀金。
陌生的冰凉的触感。
读者催稿(没错就是你)所以今日加更[合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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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 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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