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黑暗中有一道光柱在上下摇动着靠近我，不用抬头我也能听出来那是王叔。他关掉手电筒，坐在我的旁边，一只胳膊揽过我的肩，“走，回家。”
我没有动，但还是被他提着站了起来。这么长时间的外勤训练，练出来的结实肌肉现在好像纸糊的一样，在王叔面前我还是尽显羸弱。我没再挣扎，跟着他慢慢向着村子的方向挪动。
他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慢慢地走着，好像在迁就我的步速。空泡化严重地破坏了生态，再加上空泡边缘时常发生漫漶，地上枯枝落叶很多，树有些都枯死了，剩下的植物可能是靠基金会的生态循环装置保持活性。
现在整个边缘树林看起来很冷清，枯枝缠绕着月亮，折线状的阴影在地面上像裂纹一样展开，但又无法让人真正感到阴森。今晚月亮颇圆，但却不如这里空泡化之前那般明亮。
王叔把我让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跟着我。我跟着我的影子走，两只脚交替出现在视野里，踩在我的影子上。
陈教练之前说过，精神训练不会让任何人变成一个无情的人，其目的只是单纯的为了强化意识机能。而我们的情感和性格，只有一路上的经历才能影响或改变。
我现在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正确性。再怎么强制自己意识集中或意识涣散，那些画面都像钉子一样钉在意识中，强烈的悲伤和绝望已经冲散了我所有的训练成果。这些情感一部分来自记忆本身的携带，另一部分……
珊，她现在怎么样了？那些被非物质漫漶的人，他们怎么样了？
空泡……会不会只是非物质给我们营造的最后的梦境？
“王叔。”
“先回家，先回家。”
“我们还活着吗？”
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王叔说的对，先回家睡觉吧，我这样想着继续挪动脚步。
“枫……”他欲言又止，犹豫着，最后还是慢吞吞地说出来。“基金会预测，71小时之后，我们会遭遇非物质湍流。这次的湍流与以往不同，很是强烈，可能……会冲破空泡。我今天执行的外勤任务，就是……”
“稀金防护阵列。”
“……你怎么知道？”我第一次见他瞪大了眼看着我，这个表情突兀得有点好笑，我嘴角微微抬起一个弧度。
“没用。我看了那台终端里的记忆…这样的设计，挡不住非物质的。在那个空泡，第一层防护阵列只撑了20分钟。”
“什么终端？”王叔显然并不知道这个消息，他皱起眉来。但以他的安保等级，他应该能接触这些资料，我就简单地复述了一下那段记忆的场景。
随后我们便只字未言，径直走回了村子，我拐到基金会标准住房区，王叔去了Site-CN-43成员宿舍。
他全程一直皱着眉，我也是。
“枫……”
我转过头来看着王叔，他从来没露出过这样的表情。那是……悲伤？好像也不是，是一种更深重的，我看不出来的情感。
“嗯嗯，希望我们还能再见到，哈哈。我三天后还有一个小外勤任务，说不定你能碰到我。”
我点点头，有些疑惑，又有些害怕。
累了一天，我强撑着洗漱，脱了衣服，几乎沾到床就睡着了。这一夜居然没做什么噩梦，连非物质也不给我托梦吓唬我了。
随后的两天里，我就和平时一样，上午精神训练，下午外勤训练，晚上握着稀金棒和竹竿上的床单较劲，好像那次机密会议已经变成遥远的回忆，王叔也只是跟我开了个玩笑，稀金棒此后也再也没有出现过冰凉的触感。
熟睡之中，我听到了终端的响声。
“喂……谁……”我轻轻碰了一下接听键，用刚被吵醒的沙哑音问候。
“临时机动特遣队MTF-壬卯-T01 ‘风旗’全体成员，立即紧急集合。”我本能地支楞起来，从床上跳下，快速套上衣服洗把脸，就提包小跑到了基金会办事处。
今晚没有月亮，黑夜压得人喘不过气。
办事处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机动特遣队“光猎手”的成员已经差不多集齐，还有不少非外勤人员也在忙碌之中。
我的四名队员也陆续到了，和我站在一起。现在正是预测给出的非物质湍流到达的时间区间，基金会在空泡边缘的监测小队陆续上线，大屏幕上显示出了他们的实时影像和监测到的非物质浓度。
我在里面看到了王叔，他在和队员有说有笑，但眼睛始终盯着空泡之外的方向。他的脸上还是和那天一样的表情。
这就是他说的外勤任务……？
基金会在我的终端上分配了任务。我们“风旗”只有五个人，平均水平连外勤人员的一半都不到，自然分配到一些简单的任务，简直对不起“机动特遣队”这个名字，虽然我们是临时的。
搬运物资和伤员、监测内部非物质浓度、检查仪器状态、替补外勤人员，这就是我们的任务内容，需要我自行给他们分配。我把前三项细分一下，都给他们分配下去了，但第四项貌似……总之也分配给他们了。
现在的时间是凌晨1:29，居民都在睡觉，所以我们的仪器全部加装了消音隔板，同时我们的动作也比较小心，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
屏幕上显示空泡边缘各个方向的读数都很正常（包括上空），我们还在紧张地等待着。
有一瞬间，我甚至希望某个地方的非物质浓度突然增加，这样我们也不算白累了一晚上。
搬运了成堆的箱子之后，我靠在我们从基金会仓库搬运出来的小山上，思考着他们用什么样的方法，在这个小泡泡里制造出了这么多物资。
我打了个哈欠。哈欠打到一半，屏幕上有一个小块的实时影像突然变黑了。我连忙站直，快速合上嘴。
随后，警报在我们每个人的耳机中响起。非物质从东南边缘突破了空泡边境，有一个监测小队被瞬间漫漶掉了。随后其他监测小队立刻分出人手，升起稀金防护阵列。
大屏幕上的画面里，巨大的金色隔板从地面上升起，上面还带有深浅相间的纹路，正是稀金。但在我们这里……只能隐约看到有黑色的巨大物体从远处升起来。
时间紧迫，他们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造出这么庞大的设施，基金会真是……无所不能。阵列升起之后，刚才浓度突跃的非物质被挡在稀金的后面，浓度渐渐降下来了。
实时图像分析显示，非物质被稀金挡住之后就开始向两边扩散，但稀金防护阵列是一个环，它们只能在外围流动。
很像给铜锅涮肉加水时候水流的样子，但和涮肉唯一的区别是，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我们祈祷稀金能够撑住。东南方向又有一个小队失联了，尚未确定他们是否已经被漫漶。其他小队已经开始向东南方向转移支援。大屏幕上显示着每个边缘监测小队队员的定位，可以看到原先均匀分布的环状点云现在逐渐偏向东南。
一切都在寂静中快速进行着。我检查完蓄电池组后，提着一提瓶装水到处发给在工作的人。
我也想真的做点什么，但碍于能力不足，也就只能紧张地搓着手，同时看着终端的通知和大屏幕上空泡边缘前线的成员。
32个小队，现在已经熄灭了5个了。
我意识到有些不对，屏幕上的实时非物质浓度和小队存活情况对不上。有些小队监测到的非物质浓度已经非常高，但他们仍在活动，视野甚至都是正常的。但有的小队非物质浓度很低，他们的视野弯曲扭折，甚至几近信号丢失。
我怀疑是非物质扭曲了信号，扰乱我们的判断。我立即报告了这个问题，和我对接的居然是站点主管本人。他在视频通话里点点头，拿起终端说了什么，就挂断了。
我看不清远处的情况，浓郁的黑阻隔了视线。
“机动特遣队‘风旗’，立即前往空泡边缘点位27检修稀金防护阵列异常，位置信息已经发送到终端。”他们派遣了几乎所有能派遣的闲置人手，去边缘各处探查情况。我打开终端，是一份检修手册和一个电子地图标点。在召回队员之后，我们骑着电动车向着黑暗疾驰。
越接近东南方向的空泡边缘，扭曲感越严重，头也出现了晕乎乎的幻觉。仪器显示周围的非物质浓度已经达到了221И/m^4，已经几乎要超过正常人能维持清醒的非物质浓度。
我示意队员不再前进，并且让他们向后退到浓度安全的区域。他们互相看看，最后都摇摇头。
“命令就是命令，队长。你一个人去解决不了问题的。这个时候不能搞个人英雄主义。”
“你们再往前走就要失去意识了。”
“那你呢？你不会吗？”
我好像也会，但我很大可能不会被漫漶掉，但这又没办法解释。
“我不会被漫漶掉。我的命令也是命令。你们负责在安全区域接应我。”他们这次挪动起来，推着车子走向了返程的方向。不过走了一小段路就停下来了，转过身来都看着我。
紧张。呼吸都微微颤抖。我继续骑车向前走，尽量保持意识涣散的状态。我只是不想看到那个空泡里发生的惨剧……再多一次，所以只有我自己进去的话应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拧了一下油门，非物质的风在耳边呼啸，传来无意义的音节的胡乱组合。
终于看到了稀金防护阵列的底部。手电筒疑似被漫漶掉一小段电线，已经不能用了，我打开头灯，灯光弯弯曲曲的，在非物质的影响下光路甚至不是直线。
从地上的小门走下去，下面非物质浓度反而低了一些。我快速完成了检查，并没有大问题，重启了电控系统之后，它又开始正常运作了，随后外面的非物质浓度就开始下降。
这一切都顺利得不自然。我没有多想，快速跑上楼梯，同时在终端里提前汇报检修完毕。终端显示无网络信号，这倒在预料之中；但门打开之后是……白天，明晃晃的阳光让我眯了眯眼才适应。
我回头一看，稀金板也早已不见，我是从家里面走出来的，还是搬家之前的那个老房子。
我是……来检修……我是……我……
我是刚起床，准备吃早饭。
疑惑地回忆着我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梦，我推开那扇年纪比我大的老木门，和家人们一起吃早饭。明天就是搬迁的日子，我们要搬到基金会标准住房里，因为他们说我们的房子会被……怎么说的来着，漫漶掉。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房间里的东西，我就和往常一样出去乱晃。
“小伙子，前面是边界，不要再往前走了。”我回过神来，一个全身穿着黑衣服的大叔正看着我，我停下了脚步，准备往回走。
“嘿，小伙子。”
我感觉他好像有一点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我回过头来看着他，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觉得今天的风大吗？”
我伸出手来感受一下。一点风都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提这个问题。我摇摇头。
那个大叔笑了笑。挥挥手让我走了。“这就是你走神没有认真听的问题。”
什么走神……我还是很疑惑，这个大叔莫名其妙的。风……
我的意识好像抓住了一个线头，开始抽出更多的东西。这丝线太细了，中途断了几次，但都重新找到了线头。最后，我抓住了一个问题：
“我的意识控制风的原理是什么？”
好疼。我从黑暗中爬起来，旁边和我一样躺在地上的是电动车。
意识涣散需要一个能一直思考下去的问题作为引子，我刚才就在思考“意识控制风的原理”，而且好像……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引子消失，意识彻底涣散，我进入了一段意识为了自救产生的幻觉。
这个问题在之前绝对是无解的，但刚才怎么就一下子想明白了？而且，现在我似乎是靠逆向思考重新收紧了意识，这本来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也许非物质影响了我的意识……但无论如何，在理论上已经证明过，意识完全涣散之后，都需要另一个意识的影响才能恢复到原状啊……
不过那个问题的答案，已经飘走了。我现在还是不会靠意识控制风。
我赶紧把车扶起来，坐上之后飞驰到地下结构的入口。下面的情况惨不忍睹，非物质浓度整整比上面高了三倍。我没法下去执行任务，但此时终端信号已经断了，也没办法向基金会汇报现况。我犹豫了一会，决定还是尝试下去看看。
我按照记忆中的景象走下楼梯，已经放弃用视觉判断。径直穿过一面扭曲的墙之后，我看到了控制台。按照手册标记的位置，我重启了电控系统（居然还能正常运作），随后便原路返回。
走出门的一刻，我轻松了不少，眼前扭曲的景象也恢复了大半。当我想骑上车赶紧离开的时候，却发现车已经不见了。
“走，回家。”王叔伸出胳膊揽上我的肩，“我陪你走回去。”
王叔！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王叔不应该还在监测小队里执行任务吗？我惊讶地看着他，但又挣脱不了他有力的胳膊，于是就被带着往前走。走了一段，他松开我，把我推出去。
“剩下的路自己走。我继续执行任务去了。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好疼。我再次……再次从地上爬起来。旁边是和我一样躺在地上的电动车。
我感到了疑惑。我好像又是……意识彻底涣散，就失衡摔倒了。不过这次，关于为什么能用意识控制风，答案并没有溜走。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的思考过程。它模糊不清，像是把问题和答案之间的推导过程抹掉了。
我回头看向身后，黑暗的尽头有模糊的一点光，勉强能分辨出四个影子站在那里。整个世界都在黑暗之中微微扭曲软化，非物质的示数已经达到了475И/m^4，而且还在持续上升。装备无法完全缓冲掉直接从行驶的电动车上摔下来的冲击力，左肩现在还传来阵阵抽痛。
非物质一直在诱导我意识涣散，我还需要分神保持意识清醒。
那些苦难记忆的画面从未从我的脑中散去。它们现在又来了。我顺着记忆，按照我想出来的控制风的方法，将语义流在意识里转到一个合适的角度。
风动。我面向空泡边缘的方向，风从我背后吹过来。我同时进入意识集中和涣散的状态，握紧稀金棒。
我快速扫过记忆，找到了一首曾经听过的音乐。第一次听这个还是在操场的角落，第二次……就是在我的终端上听到的了，我按照当时记忆找到了一些音乐，下载到了终端里，每天都听。
风携带着尘土和枯枝脆叶从后面刮过来，愈吹愈烈。我闭上眼，稀金棒好像在回应着我一样微微发热。我能感觉到它在变细，同时后面刮来的风里多了许多稀金颗粒。
我能感觉到扭曲在轻微减弱，非物质正在向后退，但还不够。捏紧稀金棒，我尽最大可能把意识集中到一个点上，在涣散的意识空间里那个点就像太阳一样明亮刺眼。转动，转动……把它转向那个角度，之后用最集中的意识将其弹射出去。
风力骤增。我被吹得差点站立不稳，干脆直接坐在地上。狂风带着非物质撞进空泡边缘，非物质收回了它那黏稠而无形的触手，扭曲感快速减弱。稀金棒已经消失了，它已经全部逆变回非物质和语义流，携带在风里飘散了。
“通讯重新连接成功。稀金防护阵列已上线，正在自检。稀金防护阵列一切正常。”
“队长？你还活着吗队长？风好大，是你干的吗？”
我分不出精力去回答他们，继续维持着狂风。风扫过整个区域，把非物质都驱赶回去之后，又继续在整个边界区域运动。扫过一圈，确定没有更多非物质进入空泡之后，我恢复了意识的正常状态。
检测仪显示，当前非物质浓度为65.2И/m^4。
“机动特遣队‘风旗’已完成检修任务。”我切到
紧急通讯频道，说了这句话。
随后我便切回到队内频道。“啊……咳咳，‘风旗’全体队员。你们现在可以安全地过来了。”
说完这两句话，我再也顶不住疲惫，躺在地上。
睡着之前，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点位27正是第一个失去联络的小队所在的地方。
我刚刚在梦里被王叔提起来的地方，正是我在大屏幕上看到的，他正在紧盯着空泡边缘的地方。
“嗯嗯，希望我们还能再见到，哈哈。我三天后还有一个小外勤任务，说不定你能碰到我。”
昨天晚上写不完就睡觉了，但误触了发表，今天早上发现我写了1000字的草稿已经过审发出去了……
现在是完整版，希望没人看到我的草稿……[合十]
之后真的要忙起来啦，先在这叠个甲，万一断更……求原谅[合十]
2025-5-21 更新：之前写的时候掉san掉的有点严重，现在重新修订了一部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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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章 吹散时间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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