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们再见了娜娜!
他看着她。那些碎在他掌心绽放的五彩斑斓明亮璀璨的光芒,消散在夜色中,呼唤起阅岚。而阅岚化而成风,同样归返于她所来处。那所有的一切,不论它们曾经生于何种意志,寄托于何处的力量,当她们似故人逝去如风,当她们戛然而止却依然散发生命本源的光,她们或许陡然走入过他的视线,或许四散成于天涯各处角落,泯然未曾得见原有的闪烁耀眼,或许一切破碎成碎片,却一如映照夜空的繁星,隐匿地普通着又各有千秋,在世间各个角落闪烁出她的色彩。最终叫人如此意想不到,又充满惊喜。让人乍然醒悟,她存在的线索,无论如何最终,虽然有的又细若游丝、霰粉,如此隐约细微,有的又如此光芒耀眼,掷地有声……都将归到一处,她们终将能引向她,带回她。虚枉的身影在重叠聚集,重塑新生归来。
她真的有在回来,一切期盼等待都没有叫他失望。他此刻看她的眼神,如同看到埋下去的种子,终于开花结果。显然在当初,她的殒落是何等细碎破败,又是如何散落消失在每个角落,卑微到呼吸不可闻,双眼不得见,才需要如此漫长悠远的时光,才等来这线希望。
而她……
她看着他此刻出现在纪真。破空而来。
他依然温文尔雅地,平易近人地,一如他从来不自陈孤寡,一向言词间只说你我。如梦似幻般。那位执掌皇朝,叱咤风云的摄政,也随着出现在他身边,像已遭受碾压被击碎五脏六腑如同失去魂灵,身形不再傲岸,仿佛不堪疲惫而双肩蜷曲,茫然失措着,震惊且疯狂的。权势滔天的人物,从来脚下踩踏的是天下山川和无尽权力,也终于匍匐在他脚下。落魄而无望。
而他可以。他当然能。他受得这一切。
这一切的场面在他,只是举重若轻。
这样的他,纪真的族长奉他若神明,承认他正如他是她所见唯一的无所不能超越一切;皇朝万人之上的霸主也向他屈服;他来到她面前,在她眼前显身,仍然叫她娜娜。
并且,他问她,为何如此看我?于这世上,你该是最知我的人。
他说话的语气,像山间的风,随意栩栩,却又带着蕴含无尽漫长时空的沉重力量,错综交杂不剩缝隙的密语与喟叹。
她问他,说话的声音仿佛出自另一个人之口:你的话,是说给我听,还是在跟她说。
他笑叹,有什么区别呢
他笑看她的神情,温柔又充满耐心。仿佛她提了一个没什么必要,有些愚蠢但他永远不会嫌弃的问题,这就是他对她永远持续,永世不变的善意。
伴着山野狂烈的生命呼啸,他们沿着她来时路返回寨子。路过爬着青苔长着多肉的嶙峋石笋,和簇簇丛生的灌木,它们已经逐渐隐在夜色里,留下消融后简约的轮廓。而他们并肩而行,如一段日常的消食散步。
他知道这里,熟悉这里,熟悉一草一木,他在这里自在悠闲。
他熟悉一切。
她很疑惑。
她见过皇廷里的他。也在世间镜中瞥见过他的身影。在她眼前的他,一直只是眼前的这个形象,从来未曾有过异样。他的模样自始至终亲切随和,与人为善。
一如当时,在不知谷,她也曾在夜色的掩护下凝视过他。那时在月色明亮没有群星闪烁的夜色中,她面容平静,严肃的双眸中看不出她的疑惑。他是洛可可.坡朗姆.澜!他也还只是洛可可.坡朗姆.澜!神色气质优雅平和,包容忍让,能无所不允的帝皇。自与她第一次见面开始。他看着她眼神温柔。
他站在皇廷的御阶上迎接她。又在别人注意不到时指教她皇廷礼节,尴尬便迎刃而解。教她应对麻烦的伎俩,也对她说可以躲懒偷闲,不必事事一板一眼。把她从累牍的课业中拉出去,在充盈甜蜜花香的树荫下饮茶。舞会时把她拉到一边,站在身后给她松开礼服上勒得她心浮气燥的缎带……她不难深信那是一个温柔善良好说话的青年。他又笑盈盈看着她说要知道逃跑。她不知道他是否意有所指。她也同样不觉得一切有异,她认为那也就是典型的“老好人”会说出口的话。
事实上,这样的他也并不一定需与他的另一面存在冲突。正如她承认他将是一统大业的人皇。天命如此。
现在她也能明白她能离开皇廷。与她自以为的生生死死其实没什么大的干系。一切都是他的一念之间,都在他的意识态度,他大可对待一切漫不经心,有心无意,所以也许不过是一个小朋友在他一场角色的扮演游戏中一点点的新鲜花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所以。他对储妃“辞职离任”的昭告,也出示得那么随心所欲,信手拈来。他以轻拿轻放的姿态,让全国子民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事。皇帝要换个未来皇后;而他们各自也都有最好的安排。
她自是已经与琉璃琥珀他们结伴同行多年。
她是已经与异族同行,四处奔波而居无定所之人。
她所行之路,让她不再关心这些。曾经学习预备做他的皇妃。作为斯韦提芭娜娜,家族对她的规划是完成天命般的世纪婚礼,成为一人之下不可撼动的母仪天下,带领她的家族享受无尽荣耀,完成命中注定般的使命!至于她曾经为她自己作的规划,也未曾脱开寻常人的认识窠臼。
一生努力看着也就为锦衣华服,妆容精致完美无暇之下的义务反顾。但意外的际遇让她得以达成一向未敢开口言说的奢望。让她有更加玄妙的选择,有更多一条路。她现在不再是他的储妃。她离开皇庭,抛却她出身已来被赋予的再兴家族繁盛的使命。……现在她在世间流浪。凭着一点点先天天赋,倚仗身边同行的高强本领,闯荡玩耍,灰头土脸,惊险要命,又或者无聊烦人。难免学习,难免提升了,难免是截然不同的人了。
没有身份地位,没有名声的人。
与妖同行。她已经不再是曾经的自己,对自己完全无知的世界有过那样狂妄自大的质疑。现在的一切,在她眼前,天下万物,合而不同。这是来自同一个世界的事物,合理玄奥。
事以至此,她这一生还求个什么呢。不过是有惑即解,随遇可安,所遇皆为事实,没有大的困扰。成此行,为此为,见所见,凡所遇,便是她所活于此,她存在着的意义,属于她的实在真实。
她不去继续多想。在世镜里他出现的身影,她无法理解,理不出头绪。也没有当回事。一切虽都已经向她显露。
在自己身边的人,皇权帝国,天下何处,他在哪里,他行何事,都可以不重要。都是闲时把玩的玩意儿。
至于此刻,他与她同行往山寨而去。足够他为此来的。也许是她,又不是她。大约也会是她在找寻的,疑惑的答案。但总会显现。
她问,紫禾好吗?
他看一眼她,仿佛在说总算想起了旧人,说,按照计划,她将成为皇妃。
她说啊?!
他说,此刻她们应在别苑,为册封仪式做准备。
她说啊!
他摸摸她的头,说,你确实什么都不管。
她一脸尴尬。心想倒不是她不管,只是这好像与她无甚关系。
在寨子的门前。琉璃抱手背靠在墙上,琥珀下巴支在他肩上。润林从门内出来。
琥珀说,我就说仭你来了。
他说,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琥珀说,等着去格丹。
而这时一直盘腿坐在寨子内出神的洛可可.美洛也回头向大门外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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