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的山门被推开。两扇榆木门,爬满老人脸上沟壑的皱纹,结实厚重,开阖间丝滑轻盈安静无声。
一个湿漉漉的身影从门缝间闪身进来,悄无声息。寂静无声的还有湿意的风,从门外渗进来。
寨门外入夜后的纪真山,山外连绵起伏的群山,被天光幕布下的无边夜雨覆盖笼罩,十指不见。只有幕天席地的雨声随着打开的那扇门豁然传入耳中。一道道落下去此起彼伏冲击敲打的雨点仿佛关于定位的密码符号扑面冲来,描绘出此间天地的山川草木,鸟兽声息,鱼虫游痕。
如潜伏进来的阴谋,无痕无迹地织起一个让认知悄然飘离身体,忘却凡尘俗世的梦幻轮廓。
一如门隙外风雨的黑暗世界,也如门内寨子里阻隔风雨的平静沉着。火堆前映出的人脸忽明忽暗,睡梦中的纪真飘浮或甜或恶的梦……
这原本死寂沉沉、空朦超脱的空气,在她将手里的东西轻轻放下,露出她那一张脸来时,瞬间变得明亮有生机,开始流动,开始变得轻盈舒展。
这个冲进来的身形如此活泼又矫健,一静一动间难掩敏捷活力,蓑衣下,竹帽摘下来。露出纪真人的衣饰和一张神采奕奕的女儿脸来。
十六七岁年纪的身形轮廓,灯火明暗,将她的具体容貌隐在夜色里,只有眼神犀利狡黠在黑夜里也如猫精山豹灼灼发着光,精光一闪而过,边走边看着大殿里几个陌生人。
她不喜欢这些外人。她什么都不怕。她唯独不喜欢外面的人。那些自大无知,粗鲁又愚蠢的外面世界的人。
聒噪而不自知,无知而不自知,烦人得很。
远且不说,前些日就有三人自称从大城市来,先进发达。端着慈悲普世的面容,俯视着你,就可以透过你的眼睛迷惑你的意识,驾驭你的意志。千篇一律。都是冲锋衣,墨镜,大遮阳帽,被一群总是无比欢迎他们地欢笑着的山村儿童围在中间的一张温柔慈爱的脸,沉浸在自以为是自我感动的梦幻下!看在彼此并不想通的双眸里,只是看马戏里的小丑带着面具。
因为他们对一切的理解与共情,他们自己对当地生活的认同,他们觉得他们从物与情都适应了当地,与当地融为一体。
然后,他们就会理所当然觉得这山野中的人单纯善良,友好纯真,理应对他们的要求,或者请求,无所不应,积极配合,不存在推拒。
他们从包里掏出糖果零食讨好小丫头和崽子,以为能从懵懂单纯的娃娃打开缺口,与他们聊几句天,稍微搭理一下他们就以为把握住了局面,从小娃娃的微笑,从阿叔那里的一个看似礼貌的回应,就以为能从寨子里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信息,自己问的问题都知无不言,一切齐乐融融,被当成自己人,融入当地的生活,当然举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随手抓拍,留下美好又稍纵即逝的时刻,将大家的幸福记录下来,当然也是可以的。不用说那惊鸿一现的族长。当地首领,更是哪有不会晤合影留念的。他们自觉去过的哪个地方,不都是这样的门道。真应该专门拍一套。拿出去展览,宣传,让天下都能知道。
想起那时自己的难以置信,不明白为何天下会有那么多如此傲慢无知,又狂妄愚蠢的,不怕死之人。眼睁睁着看那个短头发的女人,将别人的村庄当成自家的客厅,毫不客气作出及不优雅的粗鄙举动。他们不知自己有多冒犯,冒犯了什么。更想不起一点入乡随俗。他们叫嚷,不过一张女人侧影的照片,全世界多少达官贵人,富绅名流求不得她一个要约,而这里竟是如此野蛮愚昧的原始人,顽固不化,冥顽不灵,还敢损坏他们的设备,还恐吓威胁他们,难道这里是法外之地,作出任何的举动等他们回去以后都不会被追究责任吗!怎么会如此衰运,偏来这等地方采风。
啊!她和同伴们都默然,她还只是觉得衰运吗?还要回去吗?
当然外地人总有运气好的。在他们正要让她体会什么才是入乡随俗时,要不是巡逻小队,又正好路过出面交涉,他们大约不相信他们会走不出纪真。
她很不理解他们。过自己的生活不好吗,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对别人的生活好奇,为什么要探头探脑的非要闯进来呢。
她对深夜围坐在篝火前的异地人只肯报以微渺的小小关注。
她收回视线。并不搭理他们。就算寨子允许他们留在这里过夜。她散漫地打量他们那么一眼,便提着几只狩猎打来的山鸡野兔跑上楼,踩在木楼上的脚步轻捷灵敏。她虽已压低脚下的声音。但夜色沉沉的山寨始终太过安静。寨里流动的空气好似勾过芡的浓稠。她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某处,印下痕迹。只听她跑到某一层,沿着廊道跑了一小段,然后是敲门声,轻语声。然后再次传来下楼的脚步声。
下楼前后是两个人的脚步声。走到楼下出现在楼梯口的,除了她还有另一个人。
她走下最后一阶台阶,手从围栏的扶手上收回来。
抬眼看去时。看到火堆边坐着的人多出一个人。那个人的存在那么醒目,她一眼便看到她,看到她的感觉又是那么陌生,本能却告诉自己那是自己。这就是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到的自己,同样的衣着,却有熟悉又新鲜的动作,完全不认识又应该熟悉的面貌五观。那个人正像自己会做的模样,烤着她刚才打回来的野味。
她慌张的回头看向与她同行的同伴。那人与她一同下楼,一前一后,正好走到她身边。
可她回头所见让她陷入更大的错愕惊慌。那同她一起的人竟然消失不见,就仿佛一直不在身边。而这时,她感到一阵沿着地面朝她吹过来的风。
寨门被由外向内推开。她看到一个戴竹帽穿蓑衣的人进来,手里拿着弓矛和几只猎物。滴滴嗒嗒淌着水。来人摘下衣帽,露出一张年轻的脸。视线正冷漠的往这边扫来。漠然的眼神从她身上一扫而过,然后她朝楼上跑去,湿漉漉的鹿皮长靴踩在木楼的台阶上,声音在整个寨子里跟随她回旋而上的点位,如钟鼓敲击,在雨夜里以冷酷又沉默的节奏盘旋回荡。
那个人跑到某一层,然后停下来,传来敲门声,轻语声。然后再次传来下楼的脚步声……
她发现正与她的期待一样。她几乎看到两个人要从转角出现。原来她刚才就是这么走下楼。她看着另一个自己走下楼,从她的身边走过,走向火堆边的那个自己,然后在弯腰坐下去之前停下。而她发现自己被禁锢在原地,跟刚才那个走过的自己一样,成了铆定的一枚图钉。
那是一条轨迹路线。在这条路线上出现了无数多个她,重复交叠着的无穷存在,层层叠叠渺远无尽的存在个体。她进入了一个周而复始无休无止的无底黑洞,真切存在的自己在她眼前如流程般出现,仿佛进入属于她自己的墓葬。她感觉一阵窒息,她的双眼已失去焦点,她觉得这个世界在晃动。
她感觉自己已极尽努力地伸长脖子,凭这微弱的挣扎让自己在这个如木偶傀儡般僵硬死板的世界维持喘息。在如此恐怖艰难的时刻,那个刚才消失的人突然走入她的视线。轻松款款的从“她们中间”穿梭而来,仿佛他的消失只是打岔去上了个厕所。他来到她的面前,向她看来,视线交接前,在他们中间,她眼前突然出现裂痕,像凭空一面横亘在他们中间的玻璃在破裂……她迎上他的视线,不过是刚刚走开一会儿又返回来与她同行为伴的神情。但除此之外,目下的世界开始破碎崩塌。
他们的寨子,他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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