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芃黍在床上躺了整整半个月,小腿上的伤疤结痂后褪成浅褐色,像蜿蜒的藤蔓爬在肌肤上,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心底那道更深的疤 —— 那是皇权与命运刻下的痕迹,提醒着她所有的反抗都不过是徒劳。 李夭华每日提着食盒来陪她说话,亲手喂她喝药膳时,眼底总藏着红意,话里话外都是 “墨家规矩虽严,墨将军却是重情之人”;苗静瑟捧着绣绷坐在床边,明明绣错了针脚,却还强装轻松地讲府里的趣事,说 “等姐姐嫁过去,我常去将军府看你,咱们还像从前那样说话”。她们越是温柔开导,苗芃黍心里就越清楚:哭过、闹过、甚至差点逃婚,终究拗不过这沉甸甸的皇权。如今她能做的,不过是像提线木偶般,按部就班地为这场身不由己的婚事学礼仪、练女红。
蓝心姑姑捏着她的腕骨纠正请安姿势时,指尖力道轻却不容抗拒。“大小姐,屈膝时膝盖要微收,腰背需挺直,切不可含胸驼背,失了大家闺秀的气度。” 苗芃黍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颤抖 —— 这双手握惯了剑柄,指腹结着练剑磨出的薄茧,曾在云溪掷出毒粉、在疫区救过伤者,如今却要学拈针绣花的轻柔,要学屈膝弯腰的恭顺,就像她的人生,被硬生生拐向一条全然陌生的轨迹,连呼吸都要循着规矩来。
三日后再行礼时,她的身姿已如柳般窈窕,裙摆扫过地面时连风声都轻了,连蓝心姑姑都赞 “大小姐学得极好,将来定能做个体面的将军夫人”。可只有苗芃黍自己知道,眼底那层疏离像蒙了雾的湖,挥之不去。她对着铜镜练习微笑时,总能看见镜中的少女眉眼间藏着落寞,那笑容像贴上去的面具,一扯就会碎。
苗砚禾站在廊下看着她练礼仪,连日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些,语气也软了:“黍儿,爹知道委屈你了,可墨将军是个可靠的人,将来定不会亏待你。” 他没看见,苗芃黍转身回房时,悄悄用指尖按着发酸的腰侧,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刚飘出唇,就被穿堂风卷得没了踪影 —— 她连叹气,都要藏着掖着,怕惹得家人又为她忧心。
这日清晨,朝霞把天际染成胭脂色,像极了及笄那日凌云山庄的合欢花。苗芃黍换上一身湖蓝色衣裙,领口绣着细碎的兰花 —— 那是大师兄最爱的花,他说 “兰花不争不抢,却自有风骨”,她曾说 “我不要做兰花,要做能闯荡江湖的野草”,如今却连做野草的自由都没了。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轮声单调得像敲在心上的鼓点,每一下都沉甸甸的。远远望见灵隐寺的杏黄色院墙在古木间若隐若现,晨钟的余音荡过山谷,清越却冷寂,却荡不散她心头的滞重。她本不想来,是李夭华说 “灵隐寺的佛祖最灵验,去求个平安符,也求个心安”,可苗芃黍知道,她要的不是心安,是渺茫的奇迹。
灵隐寺内香烟缭绕,檀香味混着晨露的湿意漫在空气里。善男信女们手持香火往来穿梭,求姻缘的少女鬓边簪着桃花,眼底满是憧憬;求子嗣的妇人捧着红绸,脚步急切;求功名的书生背着行囊,神色虔诚。唯有苗芃黍站在香炉前,指尖捏着三炷香,眼神空茫得像迷路的孩子 —— 别人求的是 “得偿所愿”,她求的,却是 “如何接受不愿”。
引燃香火时,火星 “啪” 地溅在指腹上,她浑然不觉,直到香火烫了指尖才猛地回神,指尖已留下一点浅红的印子,疼得她眼眶发酸。这疼多真切啊,比学礼仪时的腰酸、比绣女红时的手麻都要真切,至少能让她觉得,自己还没完全变成木偶。
跪在蒲团上的瞬间,膝盖触到微凉的软垫,她才惊觉自己连祈福的姿势都带着刚学的礼仪痕迹 —— 脊背挺直,双手交叠捧着香火,连低头的角度都恰到好处,连向佛祖倾诉都要规规矩矩,容不得半分随性。她忽然觉得好笑,连佛祖面前,她都要做个 “合格” 的太傅千金、未来的将军夫人。
“佛祖在上,信女苗芃黍今日有四愿。” 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声音轻得怕惊扰了什么,“一愿剑神安然无恙。” 脑海中闪过儿时被剑神白衣仗剑救她的情景,那是江湖人共同的敬仰,也是她对江湖最后的念想 —— 若剑神还在,会不会像当年护她那样,护她不被这皇权困住?
停顿片刻,她深吸一口气,胸口像压着石头,声音轻得像风中飘絮:“二愿我的大师兄…… 能够早日觅得佳人,平安顺遂,忘了我这个失信的师妹。” 说完这句,心口像是被钝器撞了一下,泪水瞬间涌进眼眶,却被她硬生生憋回去 —— 她终究还是要祝他幸福,哪怕这份幸福里没有她的位置,哪怕说出 “忘了我” 时,喉咙像被砂纸磨过般疼,连呼吸都带着涩味。
“三愿宋少卿岁岁无忧,前程坦荡,不必再为我的事劳心。” 她指尖微微收紧,香灰落在蒲团上,像撒下一把细碎的雪。脑海中闪过宋清砚在云溪画舫上为她上药时的小心翼翼,想起他捧着长白山老参提亲时的认真,想起管家说 “宋少卿为求皇后收回成命,在宫门外跪了三个时辰”—— 他是第一个懂她江湖意气的世家公子,是在皇权重压下仍愿为她奔走的知己,这份坦荡热忱,值得最好的祝福。
她的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暖意:“愿他此后案牍无烦忧,朝堂少风波,得遇真心相待的良缘,不必再为旁人的困境劳心费神。” 毕竟他为她做得够多了,那些从未说出口的感激与歉疚,都藏在这声祝福里,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回应。
最后,她咬紧下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万般无奈:“四愿大将军岳鸿征…… 平安归来,沙场无险。” 语气虔诚却疏离,仿佛在祝福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连她自己都觉得这祝福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旁边诵经的方丈听到 “岳鸿征” 三个字时,缓缓停下手中的念珠。眼前的少女眉清目秀,眉宇间藏着未脱的英气。方丈心想:寻常女子来此,无不祈求能与大将军情深意笃、百年好合,唯有她只求他平安,想必这就是那位被圣上赐婚的太傅千金了。
祈福完毕,方丈递来一枚平安符,符袋上绣着简单的莲花纹样:“施主心诚,老衲赠你这平安符。” 方丈的声音温和如晨钟,目光落在她紧绷的肩上,“大将军在边关护我百姓,是国之栋梁,佛祖定会保佑他凯旋。待他归来,记得让他贴身佩戴,可保平安喜乐。” “多谢大师。” 苗芃黍双手接过平安符,指尖在布面上反复摩挲 —— 这枚符本该由心上人亲手系在腰间才更有意义。如今却成了她对那陌生未婚夫不得不有的祝福。这符沉重得像块铅,压在她的袖中,也压在她的心上。
方丈递过签筒,竹签碰撞的声音清脆,在她听来却格外刺耳,像在催促她接受宿命。苗芃黍深吸一口气,随手抽出一支,竹签落在掌心,带着微凉的触感。她低头轻声念道:“花开结子一半枯,可惜今年汝虚度;渐渐日落西山去,劝君婚姻不用急。”
字字句句像冷水浇头,她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腹都泛了白。这签文竟像是在说她的婚事 —— 那场被皇权催生的婚姻,终将像 “花开一半枯” 般没有好结果;而她的人生,也会因这场婚事 “虚度”。她忍不住抬头追问,声音里的慌乱藏不住,连她自己都没察觉,此刻的语气竟带着一丝侥幸:“请问大师,此签是吉是凶?佛祖是不是也觉得…… 这场婚事不该成?”
方丈双手合十,念了声 “阿弥陀佛”,缓缓道:“缘聚缘散,自有定数,签文吉凶,全在人心。施主不必执着于签文的字面意思,一切随缘便好。” 他看着苗芃黍苍白的脸色,补充道:“一方净土,三柱清香,心之所念,终有回响。只是这回响,未必如你此刻所想罢了。”
可她的心之所念,早已被皇权碾碎成尘,还能有什么回响?苗芃黍勉强笑了笑,将签文放进袖中,与那枚平安符隔着布料相触,一个冰冷,一个沉重,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
走出大雄宝殿时,晨光穿过殿角的飞檐,在青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青苔在砖缝里泛着绿意,连空气都带着生机。可苗芃黍踩着光斑往前走,影子却拖得又冷又长,连温暖的阳光都暖不了她眼底的寒凉。她抬头望向远方的天际,朝霞早已散去,只剩下灰蒙蒙的天 —— 就像她的未来,看不清方向,也摸不到希望,唯有那句 “缘难定”,在心头反复盘旋,成了她唯一的慰藉,也成了她最深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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