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巷尾的光已经暗下来,井口的湿气渐重。
陆缄言半蹲在井边,手里仍捧着那瓢水。她的身子没动,耳朵却先紧了起来,细细听着身后脚步声的变化。
那脚步稳,着力点均匀,像是身形健硕的男子,而且脚法陌生,不是巷里常走动的街坊。
她脑子里飞快掠过几个念头:
扔下瓢就跑?从井口跑到巷口不过十几步,真要追,也逃不了。
大喊求救?若叫声还没出口,就先被人捂住了嘴,再来点迷药……她心里不过一闪,后背便起了一层冷汗。
要不……举起瓢问一句,“来点”?
这念头荒诞,她自己都觉得不成。
又想起前几日那个来医馆瞧失语症的年轻人,她下意识在心里比划了一下那人当时的手势。若装哑,能拖一拖吗?
她思路乱成一团,脚步声却在此时动了。却不是靠近,而是往后退,再往外坊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
直到确认那人已经走远,陆缄言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她扶着井栏慢慢站起身,这一蹲蹲得太久,腿已麻得不听使唤,只能缓了好一会才站稳。
她并没有立刻回头,只让自己看上去像是正常打水。待腿脚恢复了些,提起水桶,转身往医馆走时,余光往那脚步停过的地方瞥了一眼——那里空空荡荡,只有一株老槐树。风吹过,树叶轻轻摩擦,发出细碎声音。
天色更暗了一些,巷口的市集余声也散得差不多了。她不再停留,加快了步子。
医馆内的灯火已经亮了,卜怀真仍坐在桌边慢慢吃着饭。炭炉还留着余温,白日里熬药的味道尚未散尽。
陆缄言刚把水桶搁下,目光无意识落向一旁的案几——几包刚包好的药包上写着相近的几个症状:
“寒湿入肺。”
“腿脚沉重。”
“夜里咳甚。”
今日来问诊的人比往常多了些,多是在三泠北堤做活的工匠。有人说起夜里巡查时风凉得刺骨;有人说早晨蹲下量线时腿沉得抬不起来;还有两个年轻的小工,明明没落水,却咳得厉害。
陆缄言替他们诊脉时,只觉脉象皆沉缓带湿,几位工匠的脉气几乎相似。她原本只当是初冬将至,天气转凉的缘故,若只是受凉,倒也说得过去;可寒湿入体这样齐,倒很像哪处地势湿气重了些。
她没再多想,只把这个念头压下。
不多时,卜怀真招呼她吃饭,她舀了一瓢水洗手,擦干,便坐下和他一道吃。
卜怀真瞥她一眼:“打个水,去这么久。”
陆缄言也不瞒:“腿麻了。”
卜怀真被呛得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不在井边蹲那么久,也就不麻。”
陆缄言没接话。她知道自己有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也不想辩。
吃到一半,卜怀真将筷子放下,道:“上头那些事,自有该管的人在管,你少往那边瞧。”
陆缄言点点头,咽下最后一口馍,喝净碗里的汤,只道:“知道了。”
说完起身,把自己的碗筷收了,又顺手将卜怀真的也一并端走。
“我这还没吃完呢……”他举着半个白馍,语气有些不满。
陆缄言脚步未停,只淡淡道:“七分饱便好。”便走向后院。
灶间的火收得差不多了。她把碗盏仔细洗净、擦干、放回原处,又把灶火压了压。忙完后,走到后院,坐进摇椅里。
后院光线昏黄。风里裹着潮气,夜色薄得看不清院墙。陆缄言把斗篷裹紧,双膝一曲,整个人就蜷进了摇椅里。
每天的这个时辰,是她最能觉得平静的片刻。白日的诊事、街坊的问诊、工匠的伤情、井水的味道……一切都远了些。师父歇下,巷口摊贩也散了,剩下的时间都属于她。
她闭了闭眼,脑海里浮起的是自己年幼时,母亲牵着她穿行于山林和河岸的片段。
母亲的声音轻柔:“阿梨,你看此处的河水,多稳,庄稼在这定能长得好。”
她睁开眼,看着院外那片漆黑的方向,轻声道:
“可若是,不稳了呢。”
——
烛火在案上跳了两下,沈砚坐在都察院御史的公署案前,几份纸张摊开着,都是今日工部送来的呈报和巡堤吏口述记录。
工部呈报言:北端夜巡照常,未见异状。
而巡堤匠人所述却与之不符:夜里闸口曾亮起火光,似在补查线位。
杨煊站在一旁,将快要燃尽的烛火换下一支新的,烛焰稳住后,他才开口道:“工部呈报与匠人所述相差甚远。今日来递呈报的那几名小吏,言行间似是想探大人接下来意欲如何查案。”
沈砚轻声冷哼:“偷奸耍滑罢了。”
“是。”杨煊点头,“自咱们回沛京以来,他们盯得比往常更紧。若不是您这几日刻意避着些,怕是早被工部那些人缠上了。”
沈砚没接话,只盯着案上那几份呈报,眉心微蹙。又想到傍晚从北堤回来路过外坊市集时,听到两个正在收摊的摊贩闲聊:
“听说今天旧堤那边又出事了?”
“可不是!上午有个工匠跌进沟里了,还好送医馆送的及时......”
“这怎么三天两头的出事呀......”
“哎算了算了,少说两句......”
沈砚抬头,问道:“离北堤最近的医馆是哪一家?”
杨煊略一思索,道:“应该是三泉巷北口那家。从北堤直穿三泉巷,此为最近。”
“三泉巷……”沈砚低声重复。
见他有所思,杨煊便补道:“是外坊里的一条旧巷。因曾有三眼旧泉得名,一泉淤了,一泉封了,只剩一口古井沿用到现在,是附近百姓的日常水源。”
听到“古井”二字,沈砚脑中闪过傍晚那个背影。
半蹲在井边,对着一瓢水看得极认真。他那时原本是沿北堤检查回程,见那人停得久,便走近些看。走近后发现只是一名身形瘦小的女娘,神情沉稳,不像出事。怕惊扰,便离开了。
他把这段念头轻轻压下,道:“明日派人去那家医馆问一问今日那工匠的伤势。按例问,不必惊动。”
“是。”杨煊领命。
烛火被风吹得微微一颤,纸面上的几行字随之明暗不一。
——
次日清晨,巷子里还带着夜里的湿气。
陆缄言将医馆的木门插好,拿了竹扫帚,正准备去门前清扫落叶,便见一名穿工部小吏服饰的青年站在不远处,正朝这边看着。她一走出来,那人便快步迎上前,双手齐举,作了个规整的揖:“娘子安。”
陆缄言忙回了个礼:“大人。”
小吏连连摆手,仍带着笑意:“我可不是什么大人,只是工部三泠水务所下的小吏,跑些杂事而已。”
陆缄言点点头:“官人有何事?”
小吏道:“昨日三泠闸口北端有名工匠脚滑,跌进旁边的潜水沟里。多亏娘子和卜郎中救治得快,人无大碍。我奉命前来道一声谢。”
陆缄言的手在扫帚柄上微顿。昨日那几名工匠明明说是脚下土松导致跌落,这小吏却三言两语便换成了“脚滑”。再者,工匠落水,工部亲自派人来道谢,按理也不常见。
但她神色未变,只淡淡道:“医者本份,不足挂齿。”
小吏连连点头:“是,是。不过,还有件事,需娘子帮个忙。”
陆缄言道:“官人请说。”
小吏压了压声线,脸上笑意却不散:“若是再有人来问昨日之事,还请娘子只道是意外。旁的,就不用多说了。”
陆缄言没答。此刻她只觉得面前这人笑得太久,反倒显得有些瘆人。
小吏见她不作声,笑意收了一分,语气也沉了些:“近来坊间多有杂言,为免百姓生疑,我家大人也只是好心。若被有心人借题发挥……”
话没说完,医馆内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官人放心,本就是意外,也没什么好说的。”
卜怀真从堂内走出来,神色平静,向小吏作揖。
小吏忙回礼:“是,是,既是意外,那就劳烦卜郎中了。”他又看了陆缄言一眼,这才告辞,快步离开。
那人走远后,巷子重新静了下来。
卜怀真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道:“今日若再有人来,你去后间,莫要再答话。”
说完便进了屋,陆缄言低着头扫落叶。动作不急不缓,表情平静,但眼神里却多了一抹暗色。
日头已升至半空,都察院御史公署。杨煊从外走进来,身后跟着一名院吏。
院吏作揖道:“大人,如您所料,小人一早便在那医馆外守着。工部的人也早早就去了,在巷口等着。医馆一开门,那人便上前与医馆的人说了几句。那人极为谨慎,声音很低,小人离得远,听不清内容。”
“待他走后,小人又等了半个时辰,才上前问话。”
沈砚并不意外:“医馆的人已经缄口不言了?”
院吏道:“是。只说工匠是脚滑落水,并无其他异象。”
杨煊眉心轻一蹙:“看来工部怕是做了手脚。”
沈砚想了想,问院吏:“医馆里可只有郎中一人?还有旁人吗?”
“有。”院吏忙答,“还有一年轻医女。起初是那医女在答工部小吏的话,后来老郎中出来,同那人说了几句,那人便走了。等小人上前时,那老郎中似是故意让医女进了后间,小人并未能与那女娘搭上话。”
沈砚指尖敲了敲案面,声音不大:“医女……”
他抬眼示意那院吏先退下。待门扉轻合,室内只剩二人,他才道:“今日早朝,工部向陛下呈了本岁秋季堤防功绩册,是与史馆合写的。”
杨煊微怔,随即反应过来:“若在此时,此册被挑出差池,不止功绩无从记载,连本月的修堤银也要重新核销。”
沈砚未接话,只把几份呈报翻到一边。纸页被他指尖压得平平的,心中的疑虑更深了几分。
待到日头西沉,衙署的影子拉长。沈砚卸下官服,换上玄青色便服,从都察院后院的侧门出去。他避开市集最热闹的那段路,顺着窄巷往外坊走。
临近三泉巷,他绕到后巷,从远处便看见一个蹲在墙根边的身影。
正是昨日井边的那名女娘。
她半蹲在墙根处,手指轻轻抚过墙脚的泥土,又捻起一点细沙在指间搓了搓。
沈砚停下脚,微微皱了眉。心里冒出一个不该有、却又控制不住的念头:
这女娘,似乎……很喜欢蹲着?
【阿梨养生小课堂】第一课
寒湿天里的人,为什么腿脚总是特别沉?
初冬一到,空气里湿气重,有些人就容易觉得:腿发沉、腰有点僵,明明没感冒却咳嗽两声,一到晚上脚底冰凉。
这些其实都是“寒湿”轻轻往身上靠的迹象。
阿梨说得简单一点:寒主收,湿主黏。
两者一来,人就容易沉、困、咳、懒、冷。
怎么缓一缓?
外出回来先暖腿,再暖背;不要立刻喝冷水;晚饭吃到七分饱;脚底不宜久踩湿地;睡前泡个热水脚最合适。
若只是偶尔这样,不必紧张。天一晴,人也会跟着轻快些。
——
身子有恙,日常调理终归有限,若觉不稳,还是请郎中瞧上一瞧为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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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三泉巷 · 水初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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