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日头落得早,天边还未完全沉下,巷口已带着暗意。
陆缄言刚从隔壁巷子回来,方才替那位因身子沉重、已不便出门的曹娘子送去了一包安胎养神的药。这位曹娘子年岁偏长,婚后多年未得一子,卜怀真替她与丈夫各调过身子,前后数月,方才有了动静。如今月数已大,行动不便,药包多由陆缄言送去。
陆缄言回医馆必经后巷。此时巷中无人,正走到一段旧石板上时,脚下轻轻一空。声响虽极轻,却与周围的石声不同。这带的地脉她走了多年,石板的声响差一分,她便听得出。
她停了停,又往旁边两块石板踩了踩,声音结实。再踩回原处,那股轻空便越发明显。她抬眼看附近墙根,渗出的水痕已经往上爬了一指宽,比前几日更高。
她装作随意,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见无人经过,才走到墙根前半蹲下。指尖捏起一撮土,推开表面干层后,下面细沙更多,潮得发黏,指尖一推便散。
她凑近闻,味道不重,却带着初涨水时才有的那股浅浅底泥腥气。此刻已入初冬,按理不会有这种味道。
她正看着那撮土,背后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土有问题?”
声音不重,却落得很近。她有些被惊着,方才只顾看土,竟未察觉脚步声。
她没有立即起身,先把土抹回原处,轻轻覆平,再站起,拍去指上的湿沙。
回头一看,来人虽着便服,衣料与针脚却不像坊间人常用。语气沉稳,带着沛京本地的口音;站姿极直,眉目里有一股不动声色的冷静。
陆缄言心下便有数:此人并非寻常路过之人。
她低声道:“后巷本就湿,土松些,寻常。”
沈砚没有接她的话,只往墙根看了一眼:“这条巷子,往年也是湿到这个高度?”
她淡声道:“雨季之后,干得慢些。”语气平稳,不急不慢。
沈砚注意到水痕的高度,与墙基石材之间有一道颜色分明的横线。他又低头,用脚尖轻轻点了点陆缄言方才踏过的那块石板。石下发出一声轻沉的“咚”,比旁边几块都空。
他问:“什么时候渗到这道缝的?”
陆缄言的指尖轻轻收了收。她本不愿在此处多作停留,却也知道若转身太急,反倒惹疑,只得压着语气,道:“前些日子雨多,多渗一点,也常有的事。”
沈砚抬眼看她,沉默片刻。那沉默并不带情绪,却让她方才那句“常有的事”显得越发轻飘。
陆缄言心里明白,他已察觉方才那声“空响”。
她正想着如何抽身离开,沈砚忽又开口:“昨日三泠北堤有匠人落水,娘子可听说了?”
陆缄言的手微微一顿。她原以为他要继续问这后巷的异常之处,不想却提了匠人落水。她的神色在极短一瞬间有些迟疑。
这一点细微的迟疑,被沈砚收得清清楚楚。他沉着目光,并未点破,只静静看着她。
她方才几句答得平稳,字字无误,可每一句都避着要紧处落,像是在顺着话,却始终不肯正面应声。
医馆内传来卜怀真轻咳的声音,又唤了她一声。她顺势道:“医馆里还有人等着看诊,我先回去了。”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补了一句:“这巷子若真有事,衙门自会有人来看。”话落,人已转身进了后院。
沈砚望着那扇门被她带得微晃,缓缓合上。他低头再看墙根的湿痕,伸手抹了一道,指腹沾着细沙与泥色,与堤脚下所得相近。他取出方帕,将那一点湿土裹好,收进袖中。
绕到医馆后院外时,透过窗纸隐约能见中堂灯影,里头有人在忙。灯影晃动,动作利落,应是方才那名医女。
沈砚的目光有些阴沉。从她方才几句答话来看,语气规矩,字字不差,怕是早就看出自己并非寻常路人,却偏偏装作不识。若真是无心之言,不会补最后那一句;既补了,反倒更显得她有所藏掩。
沈砚收回视线,衣袖落下,气息比方才更冷。
——
陆缄言回到中堂,卜怀真瞧了她一眼,只催她去煎药。药汤将沸未沸之际,门口传来脚步声。
几人扶着昨日落水的工匠匆匆进来,那工匠坐下后轻咳几声,压着胸口道:“昨夜闷得厉害,总觉得这口气上不来。”
卜怀真抬手示意他伸腕,指尖按上脉门,沉了片刻,方道:“寒湿入了肺腑,再调几日。”
他写下一副药方,推到案前。陆缄言在旁抓药、称量、写药签,动作利落。
包好药后,她将纸包递过去,语气平平:“入冬寒重,以后做工时且多留意些。”
工匠叹道:“我就站在那道闸口旁边,脚下明明是实地,一动身,底下忽然一空,人就栽进去了。”
同伴接道:“那一带本来就松,往年干季一踩就塌一点,今年怎么还这样。”
工匠压低声音:“本来想着回头再跟管事说一声,让人多垫点石头。”
同伴立刻拦住,眼角瞥了门外:“别乱说。昨日不是交代了?禀里写‘本人不慎’。多说一句,就是找不自在。”
几人匆匆道谢离开。那工匠走出门槛时,又被夜风激得咳了一声,脚步带着几分虚浮。
待几人走远,卜怀真冷哼了一声:“何必引他们多说?”
陆缄言低头收着药柜的簿册与药罐,语气平平:“您多心了。”
卜怀真也未再追问,转身入了后间。医馆里渐渐静了下来。
陆缄言折好最后一纸药方,门外那道不动声息的气息已在檐下停了许久,直到工匠等人走远,那道藏在暗处的气息方才轻轻撤开。她也轻轻吐出一口气。
那人,是她方才回馆后不久便落在院外暗处的。先前几名工匠进门时并未察觉,足见此人藏得极好,多半正是后巷里向她问话的那位。
他与今日晨间来“提点”的工部小吏气态全然不同。若真同属一处,不至于藏身至此。她虽不敢断言,却直觉此人并非来压案之列。
正因如此,她方才才借着问诊之机,让那几名工匠多说了几句。话不能直挑,却能点到为止。
陆缄言收起药柜的木格,只在心里淡淡道了一句:能给的,也只能到这一步了。
次日清晨。三泠新渠北端堤脚与分水闸交界处,雾气未散,堤上泥土略带潮意。
沈砚带着两名工匠、一名书吏站在那工匠的落水处附近。他指了指堤身外侧:“前日那块。先量。”
工匠举着竹杆入水,杆身缓缓沉下。报出的水深,比图纸上标注的值多了半寸有余。
沈砚蹲下,目光落在水面下的角度:“沿堤基往里探。”
工匠将竹杆斜刺入堤脚下方,杆端明显还能再进去一段。竹杆轻轻颤了颤,像是探进了虚处。
书吏抬头,沈砚淡声道:“记。堤基探入空隙约八寸余。”
他让人刨出一小块堤脚土。土层松散,含有明显的细沙与未完全夯实的粉土。
沈砚捻了捻指尖的细沙,淡声道:“图上记的是黏土实心层。”
书吏心下明白:此处用料不符,多半是偷工。
几步外的堤身内侧,有新旧两道水痕,界线分明。痕高的那一道,比常年放水线更高。沈砚抬手比了比高度,目光沉静:这与工部呈报里的“按例放水”不同。
他收了册子,只吩咐:“回去把旧图找出来,再核。”
脚下湿土沾在靴底,他并未多看,转身沿堤向上游走了两步,似在默算什么,又折回原处,将那块堤脚土装入纸包。
——
这两日来医馆的老人明显多了几位,多是膝酸、腰沉、四肢犯冷。卜怀真只道:“初冬湿寒重。”便写了祛湿的方子。
陆缄言把脉时问得细:“是近几日才重,还是前些日子就有?”
大半人都答:“前阵子还好,就这两三天厉害。”
堂前小板凳坐得满,有一位住在巷南口的老人皱着眉道:“这几夜睡着睡着,总听见地底下有声,像水在咕噜走。”
旁边有人立刻接道:“别吓人,这天干得很,哪来的水。”
老人仍坚持:“真有。我屋后那块墙根,晨起摸着冰得厉害。”
又有人随口道:“井水倒好些了,前些日子更浑点。”
陆缄言应声不多,只将脉盒收好,暗暗把这些话一点点记在心里。
夜深,风从渠那边吹来,带着一点生涩的湿意,比往年冷得更快。
陆缄言回到小室,将案几下那一叠案纸轻轻抽出。纸上已写满这些日子的零碎记录:
某日井水浑。
某日稍清。
某夜,有人言地底有水声。
她又添上几句,剪下新写的一角,与先前的记录叠在一起,用线绳束好。她动作不急,将纸束塞入药柜后部一处不起眼的缝隙,动作平静,却比往常更细致。
院中风声渐起,医馆灯火一点点暗下。
沛京都城,沈砚宅邸。书房灯影清淡,他将册子摊平,按次序写下:
前日匠人供称:脚下一空。
堤基探杆入底,空隙约在八寸余。
堤脚所取之土,夹细沙、粉土,与图上所记“黏土实心层”不符。
医馆后巷取来的湿土,与堤脚土色泽、颗粒皆近;推断同属旧河道回填层,被伏水冲带而来。
每写一条,他都稍顿一下,似在对照今日所见与工部呈报。
案边放着工部先前的呈报抄件,上头写得清楚:“堤身稳固”“仅零星渗水,已加固”。
沈砚看了一眼,在“已加固”三字旁以笔尖轻轻划过一道痕,却未写评语。
只在自己的笔记里添了一句:“实地与呈报不符。”
写到末尾,他的笔尖在“伏流”二字前停了停。
灯下影色微晃,他抬手熄了灯火,书房随即静暗。
——
夜更深了,三泉巷尽头的水声被风压得极低。外坊的人都已熄灯,只剩堤上远远几处油灯晃着微黄的光。
亥时末,一队身着工部服色的人循着北堤而来,脚步压得极稳。
为首那人提着短柄灯,灯光落在面上——乃工部水利科郎中,许迎舟。
他抬手示意随行几人分散,动作不急,无半点声响。量绳、木桩、探尺一一摆开。
一名吏员低声道:“沈大人今日量过此段。”
许迎舟“嗯”了一声,不作多言,只俯身探了探脚下新现的缝隙。指尖触到湿泥时,他停了半息,随即淡声:“依例记,‘夜测与图纸无大异’。”
吏员笔尖轻轻一顿,但还是照录。
许迎舟又以探尺探入堤脚,那尺身入土的深浅与白日分明不符。他未抬眼,只道一句:“雨后,土松。按雨后记。”
旁人应是。
取泥样时,他未捻,只看颜色,淡道:“稍浅。照旧。”
吏员低声道:“可册上……”
许迎舟抬手打断:“照原档。” 他神情平淡,如在抄一份早已背熟的旧例。
灯火映着堤脚,风过,草影微动。就在众人忙着补量、补土时,有人低声问:“明日,沈大人当会呈报?”
许迎舟将探尺收入袖间,语气仍平:“他若呈,工部自有呈。明早辰时之前,把今夜所记呈上去。”
吏员应声。
他抬灯望向远处黑沉的水面,又看了看堤边那道若有若无的暗影,正是沈砚傍晚站定的位置。
许迎舟收回目光,只道:“走。”
灯火在风中晃了晃,脚步声顺堤而下,悄无声息地散入夜色。堤上又归于寂静。只余方才新落下的几串脚印,在湿土上浅浅印着。
【沈大人水利笔记(伪)】 第二回
水痕能看出什么?
堤身上的水,不会白走。
它升得高、退得慢、落得歪,都会在石上留下痕迹。时间久了,便成了“水痕。
一般来说:
颜色浅的,是新来的水;
颜色深的,是常年待着不走的水;
两道分得特别开,那多半是前几日水位抬得有点急。
水痕最老实,比图纸老实,比呈报老实,有时候也比人老实。
(不用谢,沈大人也是多年来被溅湿的靴子教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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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泉巷 · 水初异(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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