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陆府书房的门扉紧闭,谢绝了一切不必要的访客。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书卷特有的微尘气息,混合着墨锭研磨开后清苦的芬芳。陆明析几乎是将自己钉在了书案之后,四周堆积如山的,不仅是他从翰林院书库特许借调出的《云笈七签》、《洞玄灵宝》、《五行阵枢》等道家典籍、阵法孤本,更有他历年私藏的一些涉及上古秘闻、异术杂谈的野史笔记。
光线透过窗棂,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剪影。他眼下的淡青显而易见,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浸在寒潭中的星子,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火焰。
书案正中,摊开着数张极大的宣纸,上面是以极其精细的笔触,复刻自那夜毓秀台石壁的诡异阵纹。暗红色的线条(虽是以朱砂混合墨汁摹画,却尽力还原了那种流动的、不祥的质感)扭曲盘绕,构成繁复到令人眼晕的图案,每一个转折,每一个交汇点,都透着难以言喻的邪气。
墨丸似乎也感知到了主人不同寻常的凝重,不再像往日那般慵懒地蜷缩在窗台晒太阳,而是安静地伏在书案一角,一双碧瞳时而看看那些令人不安的图案,时而看看陆明析紧蹙的眉心。
陆明析的推演进行得异常艰难。
这阵法完全超出了他过往的认知范畴。它并非单纯的道家符阵,也非释家真言,更非寻常的奇门遁甲。其纹路核心,隐约带有古老的“噬灵”、“聚煞”特性,似是某种掠夺生灵精气、汇聚天地阴煞之气的邪恶仪式基础。但细究下去,却又发现其结构远比“噬灵阵”之类复杂百倍,其中嵌套着许多他无法理解的冗余结构和意义不明的符文节点,仿佛……仿佛在刻意模仿某种更高层次的存在,却又画虎不成反类犬,徒具其形,内核充斥着混乱与扭曲。
“不对……”陆明析搁下笔,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低声自语,“若只为噬灵聚煞,何须如此繁复?这些节点……像是通道,又像是……锁扣?”
他拿起另一张纸,上面是他尝试拆解、归类阵纹的草稿。他将疑似核心的区域标红,将那些意义不明的节点单独列出,又将阵纹的整体走向与星宿方位、地脉流向进行比对。
进展微乎其微。这阵法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谜语,每一个线条都在嘲笑他的徒劳。
frustration(挫败感)如同细密的蛛网,悄然缠绕上来。他自负学识渊博,此刻却深感无力。若不能解析此阵,便不知其目的,更遑论破解。而每拖延一刻,这潜藏在京城阴影下的毒瘤,便可能壮大一分。
“喵。”
墨丸忽然站起身,轻盈地走到那张摹画着完整阵图的宣纸上,低头嗅了嗅某个位于阵法边缘、毫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形似三瓣扭曲火焰的符文,陆明析之前将其归类为无关紧要的装饰性或干扰性符号。
墨丸伸出带着细小倒刺的舌头,舔了舔那个符文,又用爪子轻轻扒拉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对着陆明析,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叫声。
陆明析起初并未在意,只当是墨丸的无心之举。他伸手想去将猫儿抱开,免得它弄污了图样。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再次无意间扫过那个被墨丸爪子拨弄过的三瓣火焰符文时,脑中仿佛有一道电光骤然劈过!
等等!
他猛地俯身,几乎是扑到图前,死死盯住那个符文。之前他一直从整体结构、能量流向去分析,却忽略了这些看似细枝末节的“装饰”。此刻,在墨丸无意的“提示”下,他将这个三瓣火焰的形态,与记忆中某本极其冷僻的、记载域外巫蛊之术的残卷上的某个标记重合了!
那残卷上提及,某种流传自南疆密林的古老邪祭,会以特定的、扭曲的自然符号作为“坐标”或“信标”,用以接引或定位某种冥冥中的存在……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成形。
他迅速翻找出那本纸张泛黄脆弱的残卷,找到相关记载,又取来京城及周边区域的详细舆图。他不再试图理解整个阵法的运行原理,而是开始疯狂地搜寻、比对——将阵图上所有类似的、之前被忽略的怪异符号,全部标记出来,然后尝试将它们的位置,与舆图上的实际地点进行对应。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飞速流逝。窗外日头西斜,又渐渐沉入墨蓝,书房内早已点亮了灯烛。
陆明析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但他的精神却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当他将最后一个标记点——一个形似倒悬人眼的符号——与舆图上城北一处前朝废弃的祭坛位置对应上时,整个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九个标记点。
分布在京城九个不同的方位,隐隐构成了一个……将整个京城都囊括在内的、巨大的、无形的囚笼!
而毓秀台,并非核心,只是这九个节点之一!甚至可能不是最重要的那个!
这根本不是一个单一的阵法,而是一个庞大阵网的关键组成部分!九个节点如同九根楔子,钉入了京城的地脉与气运之中!
其目的,绝非简单的噬灵聚煞……这是要……这是要……
陆明析不敢再想下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需要立刻确认!
他一把抓过江湛醴给他的那枚云纹铁珠,毫不犹豫地向内注入一丝精纯内力。铁珠微微一颤,表面云纹仿佛活了过来般流转了一下,随即恢复原状。
接下来便是等待。
等待并未持续太久。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窗棂被轻轻叩响。
这次江湛醴没有走窗,而是从书房那扇与外面小院相连的侧门悄无声息地滑入。他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袍,发梢带着夜露的湿气,脸上没有了惯常的笑意,只有沉肃。
“有发现?”他直接问道,目光落在书案上那铺开的、布满标记的阵图与舆图上。
陆明析没有寒暄,指着舆图上那九个被朱笔圈出的地点,声音因激动和疲惫而有些沙哑:“我们错了。毓秀台并非核心,它只是其中之一。这是一个阵网,九个节点,对应京城九处或阴煞、或曾为祭祀之地的特殊方位。”
他快速而清晰地将自己的发现,特别是关于那些作为“坐标信标”的怪异符号的推断,以及这个阵网可能具备的、笼罩全城的恐怖规模,尽数告知。
江湛醴听着,脸色越来越沉。他走到案前,修长的手指逐一划过那九个标记点,最终停留在代表毓秀台的那个红圈上。
“九为数之极,锁拿一地之气运……好大的手笔!”他眼中寒光闪烁,“布下此阵之人,所图非小。绝非仅仅为了制造混乱,或是修炼邪功。”
他抬头看向陆明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与凝重:“陆大人果然慧眼如炬,竟能从这纷繁乱象中,窥破此等关窍!江某佩服。”
这称赞发自内心。他擅长探查与破坏,但对于这种需要深厚学识底蕴进行解析推演的工作,确实非他所长。陆明析的价值,在此刻凸显无疑。
陆明析微微摇头,并未因称赞而放松:“现在不是客套的时候。既知是阵网,当务之急是确认其他节点的状况,以及找出真正的核心阵眼所在。唯有找到阵眼,方能从根本上破解此局。”
“不错。”江湛醴颔首,“其他节点,我会立刻安排人手,以最隐蔽的方式前去查探。至于阵眼……”
他沉吟片刻,手指在九个标记点之间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了位于京城正中心偏东,靠近皇城边缘的一个点上。那里标记着一处……前朝冷宫遗址。
“若论气机交汇,阴阳流转之枢纽,此地……可能性最大。”江湛醴缓缓道,“但也最是凶险。靠近皇城,守卫森严,且若真是阵眼,必有重兵(或许并非凡人兵卒)把守。”
陆明析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心头也是一沉。冷宫遗址……那里荒废已久,怨气深重,确是布置邪阵阵眼的绝佳场所。
“必须去。”陆明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唯有亲眼确认阵眼,才能制定破解之法。纸上谈兵,终是虚妄。”
江湛醴看着他清隽面容上那不容动摇的坚定,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棋逢对手的畅快,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好。”他应道,干脆利落,“明晚子时,冷宫遗址外碰头。我会准备好一切。”
他没有问“危不危险”,也没有劝“从长计议”。因为他们都清楚,时间不站在他们这边。
事情议定,江湛醴不便久留。他走到窗边,又似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安静蹲坐在图样旁的墨丸,对陆明析道:“这小家伙,倒是你的福星。”
陆明析也看向墨丸,目光柔和了一瞬,轻轻“嗯”了一声。
江湛醴不再多言,身形一晃,便融入了窗外的夜色。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陆明析缓缓坐回椅中,疲惫如潮水般涌上,但精神却异常清醒。他看着舆图上那九个如同毒刺般的标记,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伸出手,墨丸默契地跳入他怀中,温暖的小身体依偎着他。
他轻轻抚摸着它,低声道:“明日,又是一场硬仗。”
窗外,夜浓如墨,仿佛蕴藏着无尽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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