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初霁,寒气依旧砫骨。袁鑫抱着裹在厚实棉絮里的李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赵老栓穿过一片覆雪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几间黄泥夯墙、茅草覆顶的农舍依山错落,围成一个小小的院落。几只芦花鸡在雪泥地里奋力刨食,试图找出些果腹之物。灶房门口,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碎花布袄、面容朴实却透着坚韧的中年妇人(赵婶)闻声探出头来,看到赵老栓身后的陌生人和孩子,脸上先是警惕,随即化作惊讶和恻隐。
“孩儿他娘!快!烧热水!熬姜汤!找郎中!”赵老栓连珠炮似的催促,把手里冻硬的野兔往院中石磨上一扔,“再把这兔子炖上!捡了俩落难的,娃冻得不轻!”
“哎哟!天杀的世道!这娃小脸烧得通红!快!快抱进屋暖和!”赵婶的惊呼带着山民特有的粗粝,动作却麻利无比,眼神里那份母性的担忧瞬间压倒了警惕。她顾不上拍打身上的柴灰,疾步迎上来。
袁鑫抱着李源被让进简陋却异常整洁的堂屋。土炕烧得正暖,驱散了刺骨的寒气。赵婶利落地在炕头又铺上一层厚实的旧褥子。
袁鑫小心翼翼地将李源放在热炕上,动作轻柔得像捧着易碎的琉璃。赵婶立刻用温水浸湿的布巾,力道极轻地擦拭孩子滚烫的额头和小手。赵老栓则闷声不响地在院子里处理那只野兔,刀剁骨肉的声音沉闷地传来,淡淡的血腥气很快被灶膛里升腾起的、带着松脂清香的柴火烟味覆盖,弥漫在这小小的、与世隔绝的山坳院落。
“赵老哥,赵大嫂,雪中送炭,救命大恩,袁鑫……结草衔环,没齿难忘!”袁鑫对着忙碌的夫妇,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发自肺腑的感激。
赵老栓在院子里,头也没抬,继续对付着兔肉:“啥恩不恩的!山里人,见不得活人遭罪!娃没事比啥都强。”他顿了顿,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过袁鑫虽然疲惫却难掩细嫩的手掌和过分周正的举止,“看你这身板气度,不像咱这山沟里刨食的。遭了啥大难?从北边来的?”
袁鑫心头一凛,面上却适时地涌上悲戚:“老哥眼毒……老家遭了兵灾,村子被屠了……就剩我带着侄儿,一路讨饭,想往南边投奔远亲……”他声音哽咽,恰到好处地低下头,掩饰眼中更深的复杂。
赵老栓剁肉的手停了片刻,重重叹了口气,刀锋再次落下时,声音带着沉甸甸的共鸣:“唉!又是北边!这杀千刀的仗,打起来就没个消停!咱这赵家坳,十几户人家,哪个不是当年从北边战火里逃出来的?秦州、凤州……那会儿宁狗子和辽狼子联手扑过来,烧杀抢掠,多少好庄子化成了白地!大伙儿拖家带口,跟野狗抢食似的往这深山老林里钻,才捡回条命!”他语气激愤,刀剁在案板上的声音更重了,“好在老天爷开眼!听说当今圣上英明神武,去年亲征北伐,硬是把宁狗子打趴下了!秦、凤二州夺回来了!把辽狼子的爪子也剁了回去!要不是圣上打胜了,挡住了那帮子畜生,咱这破坳子,怕也早被搜山的兵痞祸害没了!”他啐了一口,既是痛恨,又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那遥远皇权的朴素感激,“偏是偏点,好歹喘口气。先安心住下,把娃身子骨养好是正经!这坳子里都是苦命人,没人多嘴多舌。”
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着赵婶专注的脸。铁锅里炖着野兔肉,浓郁的肉香混合着姜片、山椒的辛辣霸道地弥漫开来,这是山野里最实在的生机。
赵婶端来一大碗滚烫的兔肉汤,汤色乳白,上面浮着金黄的油花和翠绿的葱花。她又拿来一小壶温得恰到好处的自家酿的米酒。“袁家兄弟,快,趁热喝!给娃也喂点汤,发发汗。这米酒不冲头,你也喝两口,压压惊,暖暖五脏庙!”
袁鑫颤抖着手接过碗。热汤蒸腾的雾气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先小心地吹凉一点汤,用粗瓷勺子一点点撬开李源干裂的嘴唇,将温热的汤汁喂进去。看着孩子无意识地吞咽,喉咙微微滚动,他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稍稍回落。然后,他才端起碗,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那滚烫、鲜香、饱含着山野精华和人间暖意的味道,如同久旱逢甘霖,瞬间充盈了他冻僵的口腔,顺着喉咙暖遍四肢百骸。连日来的惊惶、疲惫、深入骨髓的饥寒,仿佛都被这口浓汤狠狠熨平了。
他又倒了一小杯温热的米酒,辛辣中带着粮食特有的甘甜,像一股灼热的暖流,直冲而下,驱散了骨髓缝里最后一丝阴冷。他对着灶房门口忙碌的赵婶和院中劈柴的赵老栓,默默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千言万语,尽在这无声的仰头之中。
院角的柴垛旁,一直沉默劈柴的赵老栓,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扯着嗓子朝屋里喊了一声:“君灵——!死丫头又猫屋里鼓捣啥呢?没见来客了?出来搭把手!”
话音未落,里屋厚重的蓝布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带起一阵微凉的风。一个身影利落地闪了出来。
那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梳着两根略显毛糙的黑亮麻花辫,辫梢用红头绳紧紧扎着,随着她的动作一甩一甩。身上是件半旧的碎花红棉袄,袖口和手肘处磨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她个子比同龄女孩似乎要高挑些,脸蛋被山里的风和冬日难得的暖阳染成健康的红扑扑颜色,眉眼尚未完全长开,却已能看出清晰的轮廓,一双眼睛黑亮得如同浸在溪水里的玛瑙,透着股山里孩子特有的野性和灵气,此刻正毫不避讳地、带着十足的好奇,打量着炕上那个陌生的男孩和站在地上的袁鑫。
她几步走到炕边,先是飞快地瞟了一眼袁鑫,礼貌地叫了声“袁叔”,然后目光就牢牢锁在了李源身上。李源也被这突然出现、充满活力的女孩吸引了目光,怯生生地回望着她,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盖在身上的旧棉被。
赵君灵见他不动,也不恼,反而凑近了些,歪着头看他,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探究:“你就是源哥儿?听俺爹说你病了,现在可好些了?俺叫赵君灵!君子的君,灵气的灵!俺爹说,是希望俺既有君子的大气,又有山灵的活泛!”她自我介绍起来落落大方,带着一股子山野孕育的蓬勃生气。
“灵丫头,别吓着源哥儿,他病着呢,胆子小。”赵婶在一旁温和地提醒,手里还在纳着一只厚厚的鞋底,看大小,显然是给赵老栓的。
“俺知道,娘!”赵君灵应着,目光却没离开李源,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指着李源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袁叔,源哥儿的眼睛真好看,像……像后山夜里最亮的那颗星星!就是……太安静了,跟咱们坳子里那些泥猴儿一点都不一样!”她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有纯粹的新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靠近又不知如何是好的笨拙热情。
袁鑫看着眼前这明朗如山间朝阳的女孩,又看看身边安静得近乎沉寂的李源,心中百感交集。他勉强笑了笑,替李源回答:“多谢君灵姑娘关心,源儿他……性子是静些,以后熟了就好了。”
赵君灵“哦”了一声,似乎觉得这解释很合理。她转身从炕桌上的粗陶碗里,拿起一个自己刚在灶下烤得焦香的红薯,小心地掰开冒着热气的、金黄油亮的一头,递到李源面前:“给!烤红薯,甜得很!吃了长力气!俺看你比刚来那会儿有精神多了,脸也没那么白了!”
那带着烟火气息的、甜糯的香气瞬间钻入李源的鼻腔。他看了看赵君灵被红薯烫得微微发红却满含期待的脸,又看了看那诱人的红薯,终于,极慢地、试探性地伸出了小手。
赵君灵立刻把红薯塞进他手里,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带着十足的得意:“快吃!趁热!俺烤红薯的手艺,连林夫子都夸过呢!”
李源小口地咬了一下,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他微微眯了下眼睛,虽然没说话,但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却让一直紧盯着他的赵君灵捕捉到了。
“甜吧?”她追问,带着点小炫耀。
李源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赵君灵立刻笑得更开心了,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她也不走开,就靠在炕沿,一边看着李源小口小口地吃红薯,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起坳子里的趣事:谁家的大黄狗又追得鸡飞狗跳,谁在溪边滑了一跤弄湿了新棉裤,私塾里今天哪个调皮鬼又被林夫子罚站了……她的话语如同欢快的溪流,充满了鲜活生动的细节,给这间寂静了许久的土屋注入了勃勃生机。
李源安静地听着,偶尔会因为听到某个有趣的地方,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
袁鑫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幕,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也被这质朴的、充满烟火气的温暖,稍稍软化了一些。他看着赵君灵那毫无阴霾的、如同夏日阳光般炽热的笑容,再看看李源在她带动下微微放松的侧脸,一个念头悄然浮现:或许……这山野的生机,这赤诚的陪伴,正是殿下此刻最需要的良药。
“赵哥,”袁鑫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试探,“坳子里……可还有能遮风挡雨的破屋空着?能容我和侄儿……有个落脚的地儿就成,绝不挑剔。”
赵老栓停下劈柴的手,粗糙的手指在破棉袄上蹭了蹭,指向坳子东头山壁下一处孤零零的院落。两间低矮的土坯房,茅草屋顶厚实却显陈旧,碎石和黄泥胡乱垒起的院墙早已豁牙露齿,在雪地里显得格外萧索。院角一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的天空。几垄被厚雪覆盖的菜畦,勉强能看出轮廓。
“喏,就那儿。原先守林的老王头住着,去年开春人没了,一直空着。拾掇拾掇,凑合能住。”老赵头浑浊的眼睛扫过炕上李源过于苍白安静的小脸,又看看袁鑫过分谦卑的姿态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色,终究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袁鑫心头一紧,面上却堆起感激的笑,连连躬身:“多谢老赵哥!多谢!娃娃认生,胆子小,过些日子熟了就好,熟了就好。”他悄悄瞥向李源,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忧虑。
窗外,雪光映着暮色,透过糊着厚厚麻纸的窗棂,在土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源在暖炕的包裹下,呼吸似乎平稳了些。赵老栓蹲在堂屋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辛辣的烟雾缭绕。赵婶在灶台边忙碌,身影被跳动的灶火拉得忽长忽短。院子里,晾在竹竿上的、袁鑫那身破烂却质地不凡的旧宫衣,在渐起的晚风中轻轻飘荡,像一面褪色的、无人能识的残破旌旗。
……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风雪彻底停了,一轮冷月高悬,清辉洒遍银装素裹的赵家坳,雪地反射着幽幽寒光。
赵老栓执意将里屋唯一的热炕头让给了身体未愈的李源和赵君灵母女,自己则裹着厚厚的、散发着阳光味道的破棉被,挤在外屋用长凳临时拼凑的“床”上。袁鑫则抱着一床散发着陈年稻草和皂角混合气息的旧褥子,在里屋靠近炕沿的地上打了个地铺,和衣而卧,保持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寸步不离地守着炕上那小小的身影。
炕火温热地持续散发着暖意。李源的高热在药物、热炕和那碗浓汤的作用下,终于缓缓退了下去,小脸不再滚烫,呼吸也变得均匀悠长,陷入了深沉的睡眠。袁鑫却毫无睡意,睁着眼睛,像一头警惕的孤狼,捕捉着屋外寒风掠过树梢、积雪压断枯枝的任何一丝细微声响。赵家夫妇的淳朴善意毋庸置疑,但五年深宫挣扎和数月亡命生涯淬炼出的本能,让他无法真正放松。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清冷月光,袁鑫的目光落在李源熟睡的小脸上。那枚温润的“源”字玉坠,从层层衣襟里滑落出来,静静地贴在他小小的胸口。月光如水,流淌在玉坠表面,使其散发着柔和而内敛的光晕,中心那点星芒般的金色沁色,在暗夜中仿佛比平时更加清晰、更加灵动。
下来的日子,如同山坳里缓慢融化的积雪,在李源身上留下了渐渐康复的痕迹。他如同被严霜打过的小草,大部分时间依旧在昏睡中积蓄着对抗病魔的力量。赵婶每日里变着花样,精心熬煮稀烂的粟米粥、飘着金黄蛋花的细面疙瘩汤、以及剁得极碎、几乎入口即化的野味肉糜汤,用那把粗瓷勺子,一勺勺极有耐心地吹温了喂他。赵老栓更是翻出了压箱底的、自己都舍不得多吃一口的野蜂蜜,小心翼翼地用木筷头蘸着,化在温水里,给他润喉止咳。
在这土炕持续不断的温暖包裹和赵家夫妇那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无微不至且充满烟火气的照料下,李源的身体终于一点点挣脱了病魔的纠缠。烧彻底退了,恼人的咳嗽也日渐平息,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渐渐透出些许属于活人的、健康的红晕。那双原本因高热而略显迷茫、平日里又过于沉静的黑眸,重新聚拢了清亮的神采,虽然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以及对周遭一切人事物的、怯生生的好奇与打量。
他开始用这双重新清亮起来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探究,打量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被烟火熏得泛黑却结实的房梁、墙上挂着的蓑衣和磨得发亮的猎弓、窗台上晾晒着的串串红辣椒和金黄的玉米棒子、灶膛里日夜跳跃不息的、温暖而迷人的橙红色火光……这一切都充满了新奇而真实的、“活着”的气息,与猿啼谷中那段只有猴群、山风、师父和婆婆的原始孤寂岁月截然不同。他尤其喜欢在身体允许时,安静地趴在窗边,看着院子里那只翎羽鲜艳、总是昂首阔步、时不时引吭高歌一声的大公鸡,和那几只总是埋头在雪泥地里勤奋啄食、发出“咕咕”声的母鸡,一看就是小半天,眼神专注,仿佛在研读一部无字的天书。
袁鑫的身体底子本就好,在饱食了几顿热乎、扎实、油水充足的农家饭菜后,那股子被饥寒消耗殆尽的精气神很快便重新凝聚起来,恢复了往日的干练与精悍。他沉默而勤快地包揽了所有力所能及的活计:劈好的柴火码放得如同军营里的刀枪架,整齐划一;院角那口硕大的水缸永远被挑得满满当当,清冽的水面几乎要溢出来;院子被他清扫得几乎看不到一片落叶、一丝杂物。面对赵老栓夫妇偶尔状似无意的探询,他那套“北边遭了兵灾又逢瘟疫、妻儿俱丧、只得携侄逃难南下”的说辞,早已演练得滚瓜烂熟,情感饱满。每每说到“兵灾屠村”、“妻儿丧命”时,他眼底适时流露出的、那种混杂着悲恸、恐惧与一丝麻木的复杂神色,与他那细皮嫩肉却动作干练利落、甚至隐隐带着某种章法的矛盾形象奇异地融合在一起,非但没有引起怀疑,反而更添了几分可信度,赢得了赵家夫妇更深切的同情与毫无保留的接纳。
“唉,这年头,能活着逃出来就是老天爷开眼!”赵老栓用力拍了拍袁鑫结实的肩膀,叹道,“袁老弟,别多想!到了咱赵家坳,就是一家人!安心住下!先把源哥儿的身子骨养得壮壮实实的!这坳子里都是当年一起逃难过来的苦哈哈,心齐,没人会难为你们!”
赵婶更是把李源当成了心尖肉,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好东西都给他。李源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在赵婶日复一日春风化雨般的温柔照料下,那层厚厚的戒备冰壳终于开始融化。当赵婶又一次端着一碗热气腾腾、飘着诱人油花和翠绿葱花的细面疙瘩汤,吹得温温的喂到他嘴边时,小家伙终于怯生生地、用细若蚊呐的声音叫了一声:“谢谢,婶……娘……”
这一声,让赵婶瞬间笑开了花,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连声答应:“哎!哎!婶娘的源哥儿真乖!快吃!多吃点,吃得饱饱的,长得高高壮壮的!”
袁鑫在一旁默默看着,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赵家夫妇雪中送炭的铭感五内,又有对李源暴露于人群的深深隐忧,更有一丝……久违的、属于平凡“人”的暖意,如同初春的溪流,悄然浸润着他冰封的心防。他看着李源小口小口地吃着面疙瘩汤,脸上那属于孩童的、懵懂而满足的神情,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深宫高墙内永远无法触及的、殿下本该拥有的宁静岁月。
身体稍见起色的李源,终于被允许在赵婶的看护下,在暖和的堂屋或洒满午后阳光的小院里有限度地活动。他像一只初次离巢的雏鸟,带着谨慎和好奇,小心翼翼地探索着这个全新的天地。
赵家坳不大,几十户人家依山而建,鸡犬之声相闻。民风淳朴却也带着劫后余生特有的韧性和些许喧闹。袁鑫在劈柴或挑水时,常能听到隔壁龚铁匠噼里啪啦的打铁的声音,听到村西头几个妇人聚在门口,一边飞快地纳着鞋底,一边高声谈论着东家长西家短,言语间夹杂着对北边战事的唏嘘和对当今圣上(景帝)英武的赞叹。孩子们则在残雪未消的空地上追逐打闹,冻得通红的小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那是战火暂时远离的证明。
一日午后,冬阳难得地慷慨起来,将积蓄已久的光与热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小小的院落照得暖融融的,连空气里的尘埃都在光柱中欢快地舞蹈。赵婶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屋檐下,就着明亮的日光做着针线活,针尖偶尔闪过一点亮光。李源则被裹得像个小粽子似的,坐在另一个更矮的小木墩上,安静地晒太阳,苍白的小脸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赵君灵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进来,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红扑扑的脸蛋像熟透的苹果,手里拿着两个用新鲜草茎编的、虽然形状歪歪扭扭却透着生趣的蚱蜢。
“源哥儿!看!俺刚跟村头二牛学的!编得不好,你将就着看!”她笑嘻嘻地说着,不由分说地塞了一个到李源手里,然后自顾自地蹲在他面前,得意地演示怎么用手指拨动草茎,让那简陋的蚱蜢看起来像是在“跳动”。
李源学着她的样子,用他那细嫩、却因久病而显得有些无力的小手,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拨弄着草蚱蜢的尾巴,试图让它也“活”过来。
赵君灵看着他这慢吞吞、不得要领的动作,先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声音清脆如银铃,但并非嘲笑,而是一种觉得有趣的开怀。她索性伸出手,直接握住李源的手指,帮他调整姿势和用力的方向:“哎呀,不是这样轻轻摸,是这样,用手指弹一下!你看!”她的触碰直接、自然、带着孩童特有的温热和不容置疑的力道。
李源的手指微微一僵,却并没有躲闪,任由她摆弄着,黑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指,和那只在他手中逐渐变得“活泼”起来的草蚱蜢。
这一刻,冬阳暖照,光影斑驳,两个孩子头碰着头,专注于掌心那微不足道却充满创造乐趣的小小玩物,周遭的寒气、远方的纷争、过往的阴霾,似乎都被这静谧而温暖的画面暂时隔绝在外。袁鑫在院角劈柴,斧头落下时,看到这一幕,手中的动作不由得放缓,眼中流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纯粹的欣慰。赵婶也停下了手中的针线,笑着对旁边正在磨柴刀的赵老栓低语,声音里满是慈爱:“瞧这俩孩子,君灵这丫头,风风火火像个野小子,从私塾里跑出来,还想到把源哥儿这闷葫芦带得活泛些,有点孩子样了。”
赵老栓“嗯”了一声,依旧专注地磨着他的柴刀,刀刃在磨刀石上发出“沙沙”的、富有韵律的声响,头也不抬地含糊道:“野火似的性子,也有野火的好处……总比一潭死水强。”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寻常的、富有韵律和生气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坳子地势略高的西头顺着微风传来。那声音时而是许多人拖长了调子、略显生涩却异常认真的、整齐划一的诵读: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时而又被孩童们天性使然、压抑不住的嬉笑声、某个温润中带着不容置疑严厉的呵斥声、以及桌椅板凳被碰撞挪动的轻微“吱呀”声打断,几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充满知识气息与生命活力的嘈杂。
这陌生的、极具秩序感又夹杂着无序喧闹的声音,瞬间牢牢抓住了李源的注意力。他停止了摆弄手中的草蚱蜢,歪着小脑袋,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充满了纯粹探究**地望向声音的源头。这是他病愈后,第一次对外界的事物表现出如此鲜明、如此专注的好奇。
“那是啥声儿,婶娘?”他小声地问,声音带着大病初愈后特有的绵软,却比以往多了几分生气。
赵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温和而了然的笑意,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哦,那是咱们坳子里的私塾!林夫子教娃娃们念书识字的地方。吵吵吧火的,是不是扰着你了?”
“私塾……念书……”李源重复着这两个对他而言全然陌生的词语,小脸上露出努力思索和想象的神情,仿佛在脑海中艰难地、一笔一画地勾勒它们的模样与含义。袁鑫劈柴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心中微动。私塾?教孩子读书明理的地方?在这看似闭塞的深山坳子里……这倒是意料之外的发现。他的思绪不由得飘远了些,想到了殿下蒙昧初开的年纪,若在宫中,也该有博学大儒开蒙授业了……
“是啊,”赵婶的语气里带着山里人对“读书人”天然的敬畏,也藏着一丝对山外更广阔世界的、模糊的向往,“念书好哇!识字明理,将来才能有出息,不做睁眼瞎!不像咱,一辈子就知道围着这山沟沟、这几亩薄田打转。林夫子可是个有大学问的人,听当家的说,早年在城里给大官做过师爷呢!笔墨文章,厉害得很!后来……唉,许是得罪了人,或是厌烦了城里的倾轧,这才避祸,带着两个闺女躲到咱这山坳里来。人斯斯文文的,待人也和气,束脩(学费)收得薄,就些米粮、山货啥的……坳子里但凡能挤出点口粮的人家,都乐意把娃送去识几个字,明点理。”
就在这时,私塾那边的喧闹声陡然拔高了一个调门。一阵格外响亮、仿佛能掀翻屋顶的哄笑声中,夹杂着一个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试图压制混乱的男声:“肃静!‘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治学首重诚!岂可强词夺理,混淆是非?罚抄此句十遍,放学前交来!”紧接着,似乎又有孩童不服气的、低声的嘟囔和辩解,引发另一阵更小范围的、窃窃私语般的骚动。
“听听!准是哪个皮猴子又耍滑头,惹林夫子动了真气!”赵老栓在院角,将磨得雪亮的柴刀举到眼前,眯着眼看了看锋刃,笑着摇头,语气里却并无多少责备,“林夫子学问好,性子也正,是真心为娃娃们好。就是管束这帮在山里野惯了的皮猴子,够他劳心费神的!”
“林夫子……”袁鑫下意识地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仿佛要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对喽!就是林沛然林夫子!”赵婶接口道,语气带着发自内心的敬重,“带着两个闺女,就住在坳子最西头那处独院里。大闺女叫绛珠,年纪比君灵大些,性子那叫一个沉静妥帖,像她爹,小小年纪就爱捧着书本看,懂事得让人心疼,针线女红也学得快。小闺女叫曼罗……”赵婶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想找个更合适的词来形容,眉头微微蹙起,“那丫头,机灵是真机灵,一双眼睛滴溜溜转,鬼主意忒多,性子也野,跟个小豹子似的,静不下来,有时连林夫子都拿她没辙!不过俩闺女都是顶好的孩子,模样也俊,跟年画里走出来似的,咱们坳子里都说是山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
李源依旧定定地望着私塾的方向,小小的耳朵竖着,似乎努力地、贪婪地捕捉着风中传来的每一个音节,无论是庄严的诵读,还是顽皮的喧哗。那温润而威严的呵斥、那孩童们无拘无束的吵闹、那象征着秩序与文明的读书声……这些全然陌生的、复杂而鲜活的信息,如同几颗微小却蕴含着奇异力量的种子,猝不及防地、深深地落入了李源那原本如同万古不变之深潭般沉寂的心湖。他那双总是沉静无波、仿佛看透了太多又或者什么都未曾入心的黑眸深处,第一次对“山外”的世界,对那传出朗朗书声的“私塾”,对赵婶口中那对性情迥异的陌生姐妹,燃起了一丝本能的、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懵懂孩童应有的、强烈的好奇与探究的微光。这光芒虽然微弱,却真实地闪烁着,驱散了些许一直笼罩在他眉宇间的、过于早慧的阴霾。
袁鑫看着李源眼中那微弱却无比真实闪烁的好奇光芒,又仔细回味着赵婶对那位避世夫子林沛然及其两个女儿的描述,再侧耳倾听着那从简陋茅屋中传来、却象征着文明火种与未来希望的读书声……他握着斧柄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一丝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名为“希望”的星火,似乎正在这风雪过后、暂时获得安宁的乡野村落里,在这质朴的烟火气中,悄然点燃,并且,有了愈燃愈亮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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