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玄的目光缓缓扫过堂屋正中悬挂的那幅笔力遒劲的“忠肃”匾额，最终落在摇曳的炭火上，沉默如山。那跳跃的火焰，映在他深不见底的鹰眸里，却仿佛点不亮其中的沉郁。
乾元十八年的这个冬天，似乎比以往的冬天要更冷一些。这寒意，不仅来自塞外肆虐的风雪，更来自长安城那看似平静的朝堂之下涌动的暗流。
“忠肃”——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顾玄的心头。父亲顾安，戒马一生，为这个王朝建立下了赫赫功勋。忠君卫国，最终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换来了这方匾额。那是顾家的荣耀，更是沉甸甸的枷锁。
只是在今日，这份“忠”，该指向何处？是龙椅上那位乾元帝？还是眼前这个被亲生父亲抛弃、流落至此、命悬一线的二皇子林远？乾元帝……林渊……顾玄的脑海中闪过那位帝王不苟言笑的面容。他知晓长安宫闱的残酷，更清楚那位帝王对昆仑长公主白兰之死的态度模糊不清。如今白兰所生的长子林远被如此对待，其中深意，细思极恐。护卫林氏江山，这江山，究竟是谁的江山？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的，还是流淌着林氏血脉的所有人的？当龙椅上的人，本身可能就是加害者时，这“忠”字，便成了悬在顾家头顶的锋利宝剑。牵一发而动全身，作为顾家现今的掌权人。他不得不小心谨慎，思考其中利弊。
肃，肃杀，肃清。顾玄握紧了放在膝上的拳头，指节再次泛白。他戍守凤凰城多年，与辽**队，还有突厥人周旋，深知边境的凶险。林远被丢到凤凰城，绝非偶然！这里龙蛇混杂，辽国细作无孔不入。一个流落民间的皇子，对那些人来说，简直是天赐的棋子！无论是被“发现”后扶植成傀儡，还是被残忍杀害，嫁祸华夏挑起战端，后果都将是灾难性的。他几乎能预见到辽国鹰犬嗅到血腥味后蜂拥而至的景象。将林远留在凤凰城，无异于将一颗随时会引爆的惊雷埋在自家后院。可把他送回长安？那更是亲手将他推回虎口狼窝！宫里的黑手既然能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出宫来，难道还怕弄死一个“意外”回宫的皇子吗？
“守护。”儿子顾南舟那护在林远身前的身影，那清冽又执拗的“那些人渣该死”，再次清晰地浮现。顾玄心中五味杂陈。儿子的举动，源于顾家血脉里最纯粹的守护本能，这本是他所期望看到的将门风骨。可这守护的对象，带来的却是滔天的祸患。他看着儿子包扎好的手，那道伤口在火光下格外刺目。这仅仅是个开始。一旦卷入这场漩涡，刀光剑影、阴谋诡计将如影随形，南舟今日流的这点血，未来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代价。作为一个父亲，他本能地想要将儿子推离这万丈深渊。但作为镇远侯，作为顾家的掌舵人，他深知，从他默许林远踏入这道门槛起，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堂屋里只剩下炭火的噼啪声。顾南舟感受到父亲身上散发出的、比门外风雪更沉重的低气压，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也落在炭盆上，沉静的黑眸里映着火光，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只是单纯地在恢复体力。
这时，里间的门帘被掀开。顾夫人牵着换好衣服的林远走了出来。林远身上裹着一件顾南舟旧时的厚实棉袄，虽然依旧显得宽大不合身，但总算干净保暖。洗去泥污的小脸露出了原本清秀的轮廓，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那双微微上挑、带着异域风情的琥珀色眼睛，此刻怯生生地望着堂屋里的人，尤其在接触到顾玄锐利的目光时，立刻像受惊的小鹿般垂下眼帘，小手不自觉地又想去抓旁边顾南舟的衣角。
顾夫人看着林远，又看看沉默的丈夫，眼中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似乎也隐隐察觉到了什么，这孩子……太不寻常了。那份惊惶下残余的仪态，绝非寻常小户人家能养出来的。
“老爷，这孩子……”顾夫人斟酌着开口，声音轻柔。
顾玄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他的目光在林远洗干净的、露出几分清贵气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那与已故昆仑长公主、乃至更幼小的三皇子林嘉木的相似之处更加明显，几乎坐实了他的猜测。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沉重得仿佛吸入了千斤铁砂石，牵着他的心脏不停的下坠。
“夫人，”顾玄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孩子……姓‘林’既然他是冬月十一出生，那叫林十一吧。他刻意用了一个极其普通、甚至带着点贱名意味的称呼，模糊了那个有着深刻含义的“远”字。“是远房亲戚遭了灾，托孤过来的。以后记住了，他是林十一，无父无母的孤儿。”顾夫人心头剧震，丈夫刻意强调的“姓林”、“无父无母的孤儿”，以及那异常郑重的语气，瞬间让她明白了眼前这孩子的身份何其敏感！她的脸色也微微发白，但多年将门主母的历练让她迅速稳住了心神，没有惊呼出声，只是用力点了点头，看向林远（或者说林十一）的目光中，那份怜惜里更添了无比的凝重。顾南舟也猛地抬起头，看向父亲。父亲的话证实了他心中模糊的猜测——这孩子果然来历非凡，非凡到父亲需要用“林十一”这样的名字来掩盖。他看向身边的小小身影，此刻的林远（林十一）似乎还没完全理解“林十一”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只是茫然地听着，但“无父无母的孤儿”几个字，却像针一样刺进他心里，小小的身体又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
“从今日起，”顾玄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妻子，最后落在儿子顾南舟脸上，语气森然，带着铁血的命令意味，“林十一，就是顾家的人。他的命，是顾南舟救的，以后，也由顾南舟看顾。” 他特意加重了“看顾”二字，其意不言而喻。“凤凰城里，我不想听到任何关于他来历的风言风语。夫人，内宅之事，你务必周全。舟儿，”他盯着儿子，“看好他，寸步不离。若有人问起，就说是你捡回来的小玩伴，是你的弟弟。知道了没有？”顾玄叮嘱道。
“是，父亲。”顾南舟没有任何犹豫，沉声应道。他明白父亲这番话的分量，这不仅是收留，更是将保护林远（林十一）的重担，明确地、不容推卸地压在了他的肩上。他侧头看向身边茫然而脆弱的男孩，眼神中的沉静里，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顾玄的目光最后落在林十一身上。那孩子正仰着小脸，怯怯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解。顾玄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他知道，自己这个决定，不仅将顾家拖入了风暴中心，也彻底改变了这个孩子，甚至自己儿子的一生。前路，注定是血雨腥风。
“带他去休息吧。”顾玄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炭火，那跳跃的火焰，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长安城波谲云诡的朝堂暗涌，化作了边境线上辽国铁骑扬起的烟尘，化作了未来可能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所谓的盛世太平，其实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太平。这“林十一”的存在，便是这盛世华章之下，一道狰狞而危险的裂痕。乾元十八年的这个冬天，格外寒冷，一场足以颠覆乾坤的巨大风暴，已在塞外凤凰城这小小的镇远侯府边城府邸内，悄然种下了第一颗种子。而顾玄，这位以“忠君报国死社稷”为家训的戍边大将，已经身不由己地，站在了风暴的最前沿。
而在远方的长安，某处酒楼里，辽国的密使正在和两位叛臣谈论着什么计划。而现在。还无人知晓这个危机。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风暴，足以摧毁整个华夏林家王朝的连环风暴，很快就要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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