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玄的目光最终缓缓移开,落回顾南舟脸上。他眉头锁得更紧,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字都像冰坨子砸在地上:
“顾南舟,你带回了什么?这个小孩儿,从哪里来的?”顾玄看着跟在自家儿子身后的那个小家伙,不免有些疑惑。
风雪卷着刺骨的寒气,扑打着院门,也扑打在两个孩子身上。顾玄的问题,冰冷而直接,在这塞外的寒夜里,如同一把悬起的利刃。
顾南舟的身体几乎不可察地绷紧了。他没有退缩,迎上父亲审视的目光,声音依旧带着少年人的清冽,却异常沉稳:“父亲,这不显而易见吗?回家路上捡到他的。几个泼皮破落户要把他卖给鞑靼人换烧刀酒喝。若不是我救下了他,他就要被卖给鞑靼贵族当小宠物了。”他言简意赅,没有多余的辩解,也没有提及自己如何以一敌众,只陈述了最核心的事实——这个孩子正面临绝境。那只受伤的手,掌心渗出的血珠在寒风里迅速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晶,成了无声的佐证。
顾玄的视线再次落回林远身上。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而是带着一种穿透迷雾般的锐利。那孩子虽然裹在肮脏破败的皮袄里,脸上糊满了泥污和泪痕,小脸冻得青紫,但那惊惶无助之下,依稀能辨出几分被刻意掩盖的、不属于边城贱民的精致轮廓。尤其是那双含着泪、此刻因极度恐惧而睁得极大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顾玄的心脏猛地一沉,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
如昆仑山巅雪莲般白皙透亮的容貌,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长安冷宫里那位香消玉殒的昆仑国长公主……还有宫里那个被严密保护起来的、年纪更小的三皇子林嘉木……眼前这张脸,竟与记忆深处某些模糊的画面诡异地重合了!
寒意,比塞外的风雪更刺骨的寒意,瞬间从顾玄的脚底窜上脊梁。这不是简单的“捡到”。这是一个足以颠覆整个顾家、甚至掀起朝堂腥风血雨的巨大漩涡!是谁把他丢到这里?长安城里的那场宫闱倾轧,竟已残酷到连一个八岁的皇子都不放过?把他送到这毗邻辽国、龙蛇混杂的凤凰城,是让他自生自灭,还是……另有所图?
顾玄放在门框上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尊铁塔,沉默地矗立在门口,挡住了门内温暖的洪流,也挡住了门外两个孩子的生路。他鹰隼般的目光在林远身上反复梭巡,试图找出破绽,或者一丝否认那个可怕猜想的证据。然而,那孩子身上残留的、属于皇室血脉的微弱气度,在极致的恐惧和狼狈下反而更加凸显。
林远被这沉默的压力压得几乎窒息。他听不懂那些复杂的话语,但本能地感受到了眼前这个高大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巨大危险。那目光比泼皮的棍棒更让他害怕,仿佛要把他从里到外剥开。他死死地抓着顾南舟的袖口,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小小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眼泪不受控制地再次涌出,却在接触到冰冷空气的瞬间几乎冻结在脸上。
顾南舟感受到了林远剧烈的颤抖。他微微侧身,将林远更完全地挡在自己身后,那只没受伤的手下意识地抬起,护在林远单薄的肩头。这个细微的保护姿态,清晰地落入了顾玄眼中。
顾玄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看着自己年仅十二岁的儿子。儿子脸上的冻伤清晰可见,棉袍单薄,手上的伤口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狰狞。然而,那挺直的脊梁,那护在陌生孩童身前的姿态,那眼神里不容置疑的坚持……这倔强,这担当,竟像极了他年轻时的模样。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顾玄胸中翻涌。有对儿子安危的担忧,有对眼前这“烫手山芋”的惊怒,有对长安城那些肮脏阴谋的深恶痛绝,更有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压垮他的责任感。镇远侯府世代忠良,护卫的是林氏江山。如今,林氏的皇子像野狗一样被丢弃在他戍守的边城,命悬一线……
时间在风雪呼啸中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漫长无比。林远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冰冷的风带着寒意吹在脸上,这种感觉快让他窒息。
“进来。”顾玄的声音依旧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如同赦令。
顾南舟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瞬。他没有犹豫,几乎是半扶半拖着几乎冻僵的林远,一步踏入了那代表着“生”的门槛。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吱呀”一声,缓缓合拢。将外面肆虐的风雪、刺骨的寒冷和无穷的恶意,暂时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前院。积雪被清扫过,堆在墙角。院子一角立着兵器架,上面插着几杆长枪,枪缨在风中微微颤动。正对着的是一间点着灯火的堂屋,昏黄温暖的光从窗户纸透出来。空气里弥漫着炭火干燥温暖的气息,以及淡淡的、混合着皮革、铁锈和药草的味道——这是边关军将之家特有的气息。
顾玄没有再看他们,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堂屋,背影带着一种沉重的肃杀。
顾南舟拉着林远,也走向那亮着灯火的屋子。踏进门槛的瞬间,更浓的暖意扑面而来。屋子中央放着一个烧得正旺的大铜盆,炭火发出噼啪的轻响,跳跃的火光将整个房间映照得暖意融融。一个穿着素净棉袄、面容温婉的中年妇人正坐在灯下缝补衣物,看到顾玄进来,又看到后面跟着的两个狼狈孩子,尤其是顾南舟手上刺目的血迹和林远那副惨状,惊得立刻站了起来。
“舟儿!你的手!” 顾夫人惊呼,声音里满是心疼,急忙放下针线迎上来。
“娘,我没事,皮外伤。”顾南舟摇摇头,语气平淡,仿佛那翻卷的伤口不存在。
顾夫人的目光随即落在林远身上,那孩子裹在肮脏皮袄里,小脸惨白,浑身发抖,眼神惊惶如同受惊的小兽,紧紧抓着顾南舟的袖口,指节都泛白了。她的心瞬间软了下来,母性的怜惜压过了惊诧:“这孩子……天可怜见的!快,快到火盆边来暖暖!冻坏了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去拉林远的手。
林远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往后一缩,更加用力地抓住顾南舟的袖子,身体僵硬,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散发着温柔气息的妇人。长安宫里的经历,让他对任何试图靠近的“善意”都充满了本能的恐惧。
顾南舟感受到他的抗拒,低声道:“别怕,是我娘。” 他带着林远,走到离火盆稍近、又不会太烫的地方,让他挨着自己坐下。
顾夫人见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怜惜,没有再贸然靠近,只是柔声道:“好孩子,不怕,到家了,暖和暖和。”她转身快步去倒热水。
顾玄已经解下了厚重的大氅,坐在主位上,眉头依旧紧锁。他沉默地看着火盆边依偎着的两个孩子。火光跳跃,映照着顾南舟沉静的侧脸,也映照着林远那张在暖意下逐渐恢复一点血色、却依旧写满惊惧的小脸。那眉眼……顾玄心中那个猜测越发清晰,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夫人,”顾玄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寂静,带着一种刻意的低沉,“给舟儿处理下伤口。再去……找些厚实的旧衣服,给这孩子换上。”他刻意回避了对林远的称呼。
顾夫人端来热水和干净的布巾,心疼地拉过顾南舟的手。看到那道翻卷的、冻得发紫的伤口,她的眼圈红了:“怎么伤成这样?那些天杀的泼皮……”她小心翼翼地为儿子清洗伤口,动作轻柔。
顾南舟任由母亲处理,目光却落在林远身上。林远蜷缩在火盆边,贪婪地汲取着暖意,身体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但那双眼睛依旧不安地转动着,警惕地打量着陌生的环境,尤其是沉默如山坐在那里的顾玄。
顾夫人细心地为顾南舟包扎好伤口,又看向林远:“孩子,来,让婶婶看看你,换身干净衣裳好不好?这湿衣服穿着要生病的。”
林远咬着嘴唇,看了看顾夫人,又看了看顾玄,最后求助般地望向顾南舟。
顾南舟轻轻推了推他:“去换衣服,暖和。”
也许是顾南舟的声音给了他一丝勇气,也许是火盆的暖意驱散了些许恐惧,林远终于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松开了抓着顾南舟袖口的手。那袖口早已被他攥得皱成一团,沾满了泥污、泪痕和血渍。
顾夫人立刻上前,温柔地牵起他冰冷的小手,将他带向里间。
堂屋里只剩下顾玄和顾南舟父子二人。炭火噼啪作响,暖意融融,气氛却凝重得如同冰封。
顾玄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儿子脸上,那双洞察一切的鹰眸锐利依旧:“南舟,你可知他是谁?”
顾南舟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火光在他沉静的黑眸里跳跃,他没有直接回答父亲的问题,只是清晰地说道:“我并不知道他是谁,我也不是很想知道,我只知道他差点被卖到鞑靼人手里。那些人渣该死。”
顾玄盯着儿子,儿子的眼神里没有犹豫,没有退缩,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坚持。他忽然明白了儿子带他回来的原因——无关身份,无关权谋,仅仅是因为在那个风雪交加的马厩里,他看到了一个需要保护的弱小生命正在遭受践踏。这是顾南舟骨子里的东西,是顾家将门世代流淌在血脉中的东西:守护。
然而,这份纯粹的守护之心,此刻却卷入了最复杂、最危险的漩涡。
顾玄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斤重担。他不再追问,目光转向里间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他知道,从这扇门关上的那一刻起,镇远侯府,乃至整个顾家的命运,已经与这个被遗弃的皇子紧紧捆绑在了一起。一场无声的风暴,已在塞外凤凰城这小小的院落里,悄然酝酿。而他们,都将是风暴中心的人。
顾玄的目光缓缓扫过堂屋正中悬挂的那幅笔力遒劲的“忠肃”匾额(第一代镇远侯顾安的谥号),最终落在摇曳的炭火上,沉默如山。
乾元十八年的这个冬天,似乎比以往的冬天要更冷一些,外有虎视眈眈的强敌,内有各派势力勾心斗角,一场巨大的阴谋正在酝酿着,等待着引爆的那一天。
所谓的盛世太平,其实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太平。在这盛世之下,到处隐藏着潜在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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