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元年三月,金墉城中一片死寂。
司马遹被囚于这座与世隔绝的高墙之内,已经三个月了。
这位曾经风华无两、万民仰望的太子殿下,如今身披囚衣,坐于阴冷石室之中。窗外日光微弱,洒不进半寸暖意。他削瘦了许多,面色苍白,双目却依然透着一丝不屈与清明。
牢门吱呀作响,狱卒毕某低头入内,声音压得极低却仍带几分敬意:"太子殿下,有人求见。"
随后,一位宫女踉跄进来,手中端着一碗黑漆汤药。她穿着寻常内宫的蓝衣,但步伐间难掩慌乱,双手颤抖不止。
"贵后命奴婢……送药来。"她几近哽咽。
司马遹低头看着那碗药,眉眼沉静,眼神微凝。他没有伸手接过,只道:"我没有病,无需服药。"
宫女咬唇,忽然跪下,声音几欲溃堤:"太子殿下,奴婢……是被逼的!求您……求您莫让奴婢也陪葬……"
司马遹沉默良久,终于缓缓伸手,接过汤碗。他低头看着那一盏漆黑如墨的药液,眸中掠过一抹寂寞与悲悯,忽地轻笑一声。
"罢了。这条命,早就不是我自己的了。"
他举起汤碗,一饮而尽。
那姿态从容、无惧,仿若赴一场早已知结果的朝会。
盏落地碎响犹在,司马遹已阖目靠墙,气息渐微。
他临终无语,却风骨犹存。
年仅二十三岁的太子司马遹,在这场无声无形的宫廷斗争中,悄然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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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低垂,赵王府内灯火未眠。
偏厅之中,厚重帘帐掩映两人身影。司马伦倚坐主位,披一袭玄袍,面色沉稳如山;孙秀侍立一侧,眉目间锋芒隐现。
“太子死了。”孙秀率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迫近杀机的决绝。
司马伦指节轻敲桌面,声音如金石落地:“她终究还是动手了。”
“贾后以宫婢下毒,行得隐秘,却压不住风声。金墉狱中已有风传,太子死时,面带微笑,从容饮毒。”孙秀低头禀道,语气中竟有一丝敬意。
“哼,这般气节,倒叫那妇人平添一笔罪孽。”司马伦冷笑,“此局她自以为稳固,却不知,正是替本王送来了动手的天时。”
孙秀目光一闪:“王爷的意思是……”
“天子年幼,太子既亡,朝纲势必震动。若此时发难,既可清君侧,又可挟天子以令诸侯。”
“贾后虽手握禁军,但我已暗中联络左羽将军张镇、右骁卫李颉等人,皆愿听命于王爷。”孙秀躬身一礼,语气笃定,“只待号令一出,洛阳可定。”
司马伦点头,眼中寒光一闪:“你安排得不错。虔儿那边呢?”
“婚礼一切就绪。容家表面顺从,实则心怀戒备。但为救容渊,他们会配合到底。”
“很好。”司马伦端起茶盏,冷静如霜:“明日虔儿迎娶容清,朝中大臣齐聚一堂。那便是我们动手的最佳时机。”
孙秀垂首,声如冷铁:“届时,大内混乱,我军直入殿中,废后擒忠,张华、裴頠等旧太子党羽,也该除名。”
司马伦缓缓起身,立于窗前,望着深夜中隐隐浮动的宫墙轮廓,语气沉重而决然:“从明日开始,这西晋,该换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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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泼墨,将整座容府渲染得静谧如画。
新房内,红纱轻垂,珠帘隐动,灯火摇曳间映出一张绝色女子的剪影。容清静坐妆台前,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她未着嫁衣,只穿一袭素色裳衫,腰系细带,头发披散如云瀑落肩,发梢沾了点点烛影,宛如落在月光下的杨花。
身后丫鬟忙进忙出,一件件红衣嫁服、小钗凤冠、华纹绣履在旁边铺陈开来,金光耀眼,富丽堂皇。
“小姐,”小桃轻手为她梳发,语气中带着一丝迟疑,“这冠是刚送来的,内府特别为您设计的凤钗十二华。明日一早,您要戴这支……真的不戴那根白玉簪吗?”
容清垂眸未语,指尖轻轻抚过桌上的那支白玉簪——通体洁白无瑕,簪尾微翘,刻着隐隐竹影。
那是她心上之人留下的最后一件物什。
“太素了。”她淡声回道,唇角勾起一抹轻浅的弧,“明日是嫁为人妇的日子,白玉太冷,不宜。”
小桃听不出情绪,只怔怔地应了一声:“是。”
夜更深了,廊外松风拂叶,鸣虫细鸣。
丫鬟们悄然退去,只留她独坐红烛之侧,静看流光。
她并未落泪,却始终未曾入梦。
容清抚上妆台一侧静放的焦尾琴,指尖从弦上一一掠过,却未拨出一声。她低低地笑了下,笑声里没有半点喜意,只如西风过林,轻柔又落寞。
她想起卫霜。
想起那场雪夜,她为自己敛去杀机,轻声唤她“姑娘”;想起竹林间的交锋,对方一剑封喉却未刺下;也想起荒野月下,卫霜替她守了一夜无眠,目光温润而遥远,如同落在她心头的一场无声春雨。
那样的情意,不言爱,却早已侵骨。
她提笔,本想写信,但纸铺好、墨研满,笔却落不下字。
千言万语涌至舌尖,最终只化作一行字:
“霜上青枝,岁岁珍重。”
她将纸叠好,封入素笺之中,未署名,也未托人转交。
这世上多的是无处可寄的话语,与说不出口的思念。
今夜,是她与过往最后的告别。
从明日起,她将不再是容清,而是赵王世子之妻,司马虔之妇。
在这场棋局之中,她知晓自己是什么,也从不妄求什么。只是这一夜,月色太白,风太轻,心太疼。
她仰望窗外天色,一弯新月挂在空中,仿佛天地也默然无语,静静守着这场无声的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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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康元年四月十五,晨光初破,洛阳城已沉入一场热闹红潮。
鼓乐震天,彩车连绵,从赵王府延至容府门前,整整八十名仪仗高声奏乐,红盖车、八宝轿、金麒麟前导,一应排场极尽荣华,惊动整个金陵城南。
容府正门外,司马虔一袭绯红锦袍、披金蟒纹比甲,腰系玉带,头戴金冠,立于高头大马之上,风姿俊朗如画。他并非轻浮之人,脸上并无嬉笑,只眼神深邃,仿佛在风中独立千年。
喜娘高声喊道:“良辰吉日,迎娶容家千金——容清姑娘!”
容清静坐闺房,红盖头早已覆面,肩上的霞披锁金流苏垂落至臂,身着凤纹绣裙,腰系赤红金带,一袭嫁衣贵不可言。
门外鞭炮声、锣鼓声、喧嚣欢呼声混作一片,宛如与她心底的寂静形成极端对比。她微微垂首,握在掌心的是一枚小小玉符——那是她与卫霜初别之夜对方偷偷留在她袖中的信物,素白无字,却藏着无数未说的话。
“起轿!”喜娘声声催促。
容清被扶入花轿,红帘落下,四面沉寂。她望不见外界,却能感觉到万千双眼注视,感觉到地面微微颤动,是马蹄的节奏,是尘世翻涌的暗流。
她的手指轻轻掐住衣角,心里默念:
“霜姑娘,你会不会……在这人海中,偷偷看我一眼?”
迎亲队伍沿街行进,锦旗飘扬,百姓争相观看。
“这就是容家的大小姐?听说才情绝伦。”
“听说还拒绝过成亲三次呢,怎么现在肯嫁了?”
“你傻啊,赵王世子,那可是能一朝封后的人选!”
流言蜚语、议论纷纷,皆无法穿透那红轿厚纱,但每一句话却像针似地落入容清耳中。
她未有一语,只是静静坐着,双手叠放在膝,眼皮微垂,像极了一尊雕琢完美的瓷像。
午时正阳,花轿抵达赵王府。
司马虔早已下马,亲自扶她出轿。他的手心微凉,却握得稳重,不带一丝轻浮。透过盖头,她看不见他,却听见他低声说:
“容清,我知道你并不愿意,但我会尽我所能,让你不悔此行。”
她没有回应,只轻轻点了下头,算是给予了体面的回应。
大堂之中,张灯结彩,红烛高燃。百官宾客满堂,连皇城权贵亦来观礼。
司马伦与容渊并肩而坐,虽一人面色红光满面,一人眼底沉着隐痛,场面却依旧和乐融融。
“吉时已到——”
“新人拜堂——!”
喜官高声呼喝,仪节依序展开:
“一拜天地!”
容清随着司马虔缓缓跪下,背挺直如剑,红盖头在额前垂落,她听见司马虔在她身边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二拜高堂!”
她朝父亲叩首,那是一个女儿在家门前最后一次正式地低头。容渊含泪强笑,她却毫无表情,只觉那跪拜,像是在亲手送走自己过往的人生。
“夫妻对拜——”
这一次,容清依旧沉稳行礼。但就在身子倾前之时,她忽地闻到衣袖间一缕淡香,那是卫霜习惯用的薄荷檀香。
她的指尖在那一瞬微微颤了下。
那香气并非来自现场,而是从她心底记忆中悄悄渗出,与眼前的烟火热闹格格不入,如幽兰一缕,绕魂不去。
“送入洞房——”
喜官唱喝之声再响。
入夜,宾客尽散,新房烛影摇红。
容清静坐床榻一侧,尚未掀去盖头。房中仅有两盏红灯,墙上映着她细瘦剪影,孤寂如画中人。
司马虔站在窗前,静静望着府外天光渐黯。他并未急于行礼成婚,也未上前掀盖,只是沉默着。
“这不是我想像中的洞房花烛。”他低声开口,语气平静如湖面,“但我知道,这也是你无法逃脱的命运。”
容清轻声回道:“我们都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对吗?”
“是。”他转过身,“但我仍希望你明白,不论如何,我不会伤你分毫。”
片刻后,他缓步走出新房,留下她一人独坐灯下,风过窗棂,灯影微摇。
那一夜,两人同处一室,却无一语相问,无一眼相视。
洞房之夜,成了她今生最寂静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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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摇摇欲坠,宫钟刚过子时。
喜宴余韵尚未散尽,堂外却忽传急促马蹄与金铁交鸣,响动如骤雨砸落,震碎洛阳春夜的宁静。
"报——禁军营发现异动!东市口、神策门同时传来兵乱!"
门房嘶声喊进,声未落,便见数十甲士疾步而入,钢甲生寒,刀光如雪。风从他们身后卷进堂中,带来一股杀意盈盈。
"怎么回事?"张华蹙眉而起,声音拔高。
司马伦却面不改色,轻轻一抬手。身旁的孙秀上前一步,神情肃然,声音清亮:
"诸位不必惊慌——我等奉诏清君侧。贾南风擅废太子、残害宗室,今夜正是诛奸之时。"
他话音刚落,数名军士持伪诏高举,映着烛火光影,诏书金印闪烁,真假难辨。
"什么诏书?让我看看!"裴頠按剑而起。
张华抢先一步,接过诏纸展读,眉头深锁。字字铿锵,印文清晰,却漏洞百出,显然是假。
"司马伦,你这是要造反?"
司马伦缓缓起身,披上披风,声音沉而不怒:"若我不动手,便只能等着看太子一死再一死,看晋室血脉断绝,看国破人亡。今日,我不仅为司马家出剑,也为西晋出剑!"
此言一出,堂中肃然。
那些尚未明确表态的朝臣彼此对视,眼中惊惶不定。有人退,有人默,有人悄悄握紧腰间短匕。
"你们这是叛乱!是谋逆!"裴頠声嘶力竭。
下一瞬,只见一名军士如影闪至,寒光一闪。
鲜血泼洒,落在红绣地毯上,如一朵残梅绽开。
裴頠瞪大双眼,未及再言,已喉断仆地。
有人惊呼,有人欲逃,却被铁甲士卒封死去路。
司马伦的声音在杀伐间响起,冷峻如铁:
"从此刻起,凡附贵后者,格杀勿论。识时务者,当自明进退。"
他高坐主位,未动分毫,杀意却已铺天盖地,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
新房之中,容清正坐在灯前,窗外忽传异响。
数声尖叫与刀剑撞击撕裂夜色,沉重鼓声从远处传来,一下、一下,像是铁锤击心。
她一手撩起红盖头,正欲起身,门已被推开。
司马虔踏进屋内,披甲未解,面色如铁,额角微渗薄汗。
"政变开始了?"她问。
司马虔点头,目光复杂地望着她:"此时此刻,赵王已控制禁军六营,神策门、卫尉府皆已夺下。"
"你参与了吗?"
他沉声答:"我策动东市兵变,亲自督军突入宫中。此事,无可推辞。"
容清深吸一口气,低语道:"所以,这场婚礼,只是一场棋局。"
"不全然。"司马虔快步走近,声音低沉坚定,"你父亲的命,我救了;你我的婚事,原为政治,但我从未想过利用你。我只是……想尽力给你一些护佑。"
容清看着他,神情平静得异常。
"那么,去完成你的事吧。"
他一愣。
"你我都在局中,不过 你知棋理,我不过是落子的一方。既如此,就别犹豫,将这盘棋下完。"
司马虔长身一揖,转身离去。
门缓缓阖上,只留容清一人对坐红烛,灯火渐暗 ,窗外杀声远去。
她慢慢转身,望向东南方的夜空。
那里,应该是卫霜所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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