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云少,白日自然天晴。
与当年入秦府时辰一样,两人门前策马作别。
相约薄暮初刻,十里长亭不见不散。
秦川下榻之处据此并不算远,没多会儿就到了。
秦淮步入院中时,对方正忙着整理军中奏报。
那本是大将军的活计。
只是入齐昌后第二日,秦淮便把它们悉数交到秦川手上。
这孩子什么都没问,爽爽快快接下,倒显得自己提不起放不下。
“爹爹!”骠骑将军听上去很高兴。
这些天来,他的确甚少见到秦淮。
“师父呢?怎得没跟您一起来?”秦川朝后张望,期待着另一道身影。
“他往宫里去了,咱们父子进去说话吧。”秦淮自相见,即无任何隐瞒。
秦川却听得一脚天一脚地。
究竟出了什么事?
为何爹爹身为大将军,倒叫师父入宫面圣?是要去见韩凛吗?
秦川蓦地想起昨夜那段奇遇。
难道这预言,要应在爹爹跟师父身上?
好在多年历练,使他成长许多。
秦川自问已没有任何事,能掀起心湖惊涛骇浪。
他将秦淮让进屋里,着人备齐香茗茶点,静等对方开口讲述。
“萧先生切勿多礼,还请起来说话吧。”
相迎姿态是那样自然而然,不见半分矫饰造作。
或许该说些居功至伟的话来垫一垫,可韩凛并不认为,对面之人需要这些公事辞令。
“草民多谢陛下。”萧路周到行完礼数。
起身时,宛若青松含雪、翠柏拂烟。
教韩凛想起,殿前问学时的初见。
将人让至小桌落座,屋里点着新主素爱的迦南香。
可见时殊事异,任何痕迹俱会悄悄弥平。
“陛下如今功成圆满,今日一见果然龙马精神、意气轩昂!”萧路并未急于切入正题。
他有些事情需要确定。
虽说中州帝为人如何,多年里萧路早有判断。
然时事更迭不及人心难测,性命攸关,小心着总没错。
韩凛面上滑过一道惊异神色,想是从未料到此语会出自对方之口。
幸而新茶换得及时,才没令话儿掉地上。
“此乃百兆生民之力,万千将士之功。实非朕一人所能成之,萧先生当真谬赞了。”
韩凛言辞简练,却遮不住其磊落堂堂、光明正正。
很好,这第一关过得很顺利,萧路心中那杆秤稍稍偏离些许。
中州大将挂冠归隐,此事本就非同小可。
若日后生出什么流言蜚语,引来两方嫌隙猜忌,只怕秦家上下皆难得善终。
人命关天呐,还是趁早说清为妙!
“南北对立百多年,而今一朝平定,陛下之英名足以比肩汉唐、青史永存。”萧路道。
“听闻近日南北官员纷纷上疏,奏请陛下东岳封禅,真乃大喜大喜啊!”
话儿走到这一步,韩凛算是看明白了。
对面之人的确有事要说,且那事足以激荡朝野。
此番种种并非客套逢迎,而是试探与考验。
至于试什么、验什么,韩凛倒不在意。
世间千端万端,总是先见不得己,才见不得人。
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所思所想、所言所行,需要任何美化遮饰。
如果必须有,那也该留给后世史官烦恼。
自己这儿无谓暗室欺心,更无谓代人受过。
正想间,韩凛伸直手臂。
看向萧路的眼里,是比金乌还要无私的光芒。
“朕无意封禅,更无意巡幸,提议奏疏早一一驳回。”
他曲起手指,抵在桌沿上。
“千鹤亭跟万松台遗迹尚存,朕还不至草草步南夏后尘。况封禅若真有用处,此时天下怕还归秦呢。”
萧路闻言不禁展笑,拳头压在膝上轻点几下。
“呵呵呵,陛下才高识远、见解独到,草民受教!”
然而韩凛坦诚,远不止于此。
他要把话说明白,使对方再无后顾之忧。
“不瞒先生讲,东西两汉四百余年,人人皆道长寿。中州自高祖至朕,所历不过七代,岂敢邀名言功。”
萧路神色为之一变。
难道对方,连那种事也想清楚了?
韩凛好似知道对方动了什么念头,轻轻点头道。
“前有秦汉,今有南夏,他日自该轮到中州——这便是权力游戏的规则,更是万物运行的铁律法则。”
说着他扬起脸,任由阳光照进眸子里。
“古往今来,帝王将相从未真正主宰过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亦从未真正臣服过谁。”
萧路循着韩凛目光看过去,只见羲和高升、炎光万丈。
“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听谁的、反谁的,全由百姓自己说了算。”
“上头代管的做不好,那就推翻再选一个。世世代代,无穷匮也。”
“直到建起那,没有尊卑贵贱的国度!四海升平、天下大同!”
眼眶灼热而潮湿,萧路低头解开桌边闲着的包袱。
他相信韩凛早就注意到了,但对方有时间、有耐心,更有心里话想找人说。
“嗯,就是这样了……此物并非什么传家宝……”
秦淮一边摩挲玉佩,一边将来龙去脉告知秦川。
“之所以没早告诉你,一则是因为当日中州兴盛在即,局面尚不明朗。”
“二则是秦家家风,向来敬鬼神而远之,便是这般奇闻异事,也不宜显露人前。日子一长,就忘得差不多了。”
半晌玉牌被磨到发热,秦淮将其搁在桌上,朝秦川推了推。
“你出生后,更觉无甚必要,拿些捕风捉影的话头儿,引得阖家不安,故没人向你提起。”
秦川瞅着那汪盈润,脑海里迅速搜寻着与之有关的记忆。
没错,自己很小时便见过它了。
时常拿在手里把玩,有几次因为见不着爹爹,还握着玉佩打瞌睡。
多年以来,他一直当那是秦家继承的象征。
甚至期待过,爹爹把它交在自己手里的样子。
只不过再丰富的想象力,也不会猜到真相,竟是如此玄奥奇幻。
“那现在呢,为什么又肯告诉我了?”秦川话中埋着怨。
他不是在怪秦淮,而是在怪老天。
若非前兆应验,爹爹必会将秘密,烂在肚子里一辈子。
“呵呵,因为来不及了……”秦淮松下力道。
整个人顿时犹如老树倒塌,再难寻得生机。
“原本以为……总还有三年五载,能好好陪着你……以弥补成长中错过的时光……”
歉意自心底爬到脸上,使笑容都苍白了。
“可惜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偿不了、还不上,只好欠着吧……”
秦淮看着,倾诉渐渐变为自语。
风从外头吹进来,惊起一阵寒颤。
“朕这就派专人,回永安请张御医!老师病症,一定有法可治!”
韩凛面前摆着的官服印信,俱为秦淮所有。
足见对方去意已决、再难挽留。
他首先想到秦川——继生母亡故之后,这么快就要失去父亲了吗?
萧路摇摇头,谢过韩凛一片好意。
张口道:“人们常说关心则乱,陛下此举果然失了方寸。”
他虽未点明对方这般急切是为着谁,但这件事儿上两人可谓心照不宣。
韩凛只得忍下心头焦躁,听萧路把话说完。
“避世云溪、归隐桃源,恰恰是为留住那一线念想……生离在前,便不用受死别之苦……”
“往后也好存丝希冀,寄情田园山水,总强过枯对坟冢、长跪灵堂……”
韩凛这才恍然大悟!
“长离才得长相守……暌别违背是无缘……”
他见识明白又有慧根,心知这谶,由老师与萧先生开端,结尾却要自己跟秦川去填。
拾起玉佩戴上,说“舍得”那是假的。
秦川很想问问对面之人,会不会给自己写信?
能不能常回来看看?
话到嘴边儿,那牙齿舌头竟有了自己的想法。
“时间还早!总不能这么干耗着,等太阳落山吧?”
边说边伸出个懒腰,像是坐乏了也看开了。
“呵呵,是该寻些什么解解闷儿。”秦淮应和着,喝下满满一杯温茶。
很奇怪的,秦川一佩上那玉牌,自己这厢便觉着好多了。
倦意如潮水般退去,沉舟再度扬起风帆。
血液奔流向每一处骨骼筋肉,推搡着聚成新的力量。
“很久没考较你武艺了!趁此良时,好好比一场如何?”秦淮语出挑衅。
眸中精光,恰似正午骄阳。
“好啊!”秦川一下子蹦起来。
连跑带颠要去外头寻家伙,全然忘了秦淮还自个儿留在屋里。
要说这又不是在军营,哪有现成兵器可用?
原来此地,乃储陈过去居所。
齐昌城破后,韩凛便建议秦川在这儿落脚。
起初骠骑将军是拒绝的。
这感觉他不喜欢,好像鸠占鹊巢。
“你住进去,还可尽力维持些原貌。总比交给其他人打理,终至面目全非要好。”
谁成想当日提议,如今看来倒是合情合景。
门扉重新开启,飘进一股熟悉的茶香。
韩凛与萧路相对而坐,按上已摆好棋盘跟棋奁。
小内监来去全无声息,只把香扑得更浓了。
韩凛先使一个伸掌礼,随后徐徐请道:“素闻先生偏爱白茶红枣,区区心意还望先生笑纳。”
如果一切都已不必再说,如果一切都已不能再说,那就把话藏在心里吧。
藏在黑与白的谆谆教诲里,藏在冷与热的心照不宣里。
一别两宽,好聚好散。
“哎,接着!”与此同时独属于父子间的离别,亦在某处悄然上演。
一样体谅、一样默契,一样担负着期许与传承。
阵风疾扫,却不是利刃出鞘带来的。
秦淮急忙回身,一手抵桌一手前掏,这才保下了那坛杜康佳酿。
“送别宴来不及预备,饯行酒绝对管够!”只见秦川肩上扛了两杆枪,怀里正抱着坛一模一样的。
秦淮但笑不语,把酒往石桌边缘一撂,顺带揭了封口红绸。
大枪恰于此刻飞来,被其稳稳接在手中。
“都说拳怕少壮,今儿就不难为您了!”秦川那坛搁在栏台上,仍是尚未启封的状态。
“蛮打无趣,赌点儿什么才有意思!”花枪立在身侧。
任凭红缨招招,亦遮不住笑颜朗朗。
“哈哈哈,好酒好枪好时光!不趁机喝干饮净,岂非良辰错付?”秦淮将声调扬高。
笑起来的模样,当真像极了秦川。
“好!就赌先饮尽者为胜!”却瞧对面欣然应约,一记回马出枪挑了坛口朱缎。
刹那间,飞花似雨、腾势如龙——竟是秦淮先一步举枪上扎。
“呵,当我三岁孩子呢!这也拿出来现眼!”再看秦川真丝毫不乱。
前手不过虚晃,下位扎腿才是目的所在。
此所谓“指上打下”计也。
撤步架挡早已烂熟于胸,后头那记跃步下劈,才可算作回礼。
秦川这厢半分力气没收,举枪时惊起风声猎猎,连雀鸟也不敢多停。
弓步横格果是多年之功,二话不说稳稳吃下这记。
秦淮当即身形微侧,倒把抬臂过头,以身挑枪再扎秦川。
别的招式来不及用,只能立枪拦截,这让秦川感觉很窝火。
对方一击如此惊艳,自己这儿却无精彩回应。
实在来而不往,缺了礼数更输了阵势。
反观秦淮,倒是气定神闲。
两下回转至桌边,抓起酒坛往嘴里灌。
边饮边道:“比武最忌心浮气躁,难不成没人教过你?”
一盏茶尽。
韩凛还在等,他在等萧路做出选择。
不管执白执黑,自己已打定主意奉陪到底。
故意为之的拖延,显然没起到什么效果。
对面那人,有着源源不断的耐心与毅力,宠辱不惊、得失不扰。
萧路将茶杯盖好,执黑棋于腹地布下一子。
开头几步总是这样的,中规中矩、乏善可陈。
大幕尚未拉开,筹谋暂无定论,反倒透着股别样乐趣。
只不过韩凛很快发现,萧路棋风俨然自成一源。
这路数自己从没见过,它不属庙堂亦非出自市井。
硬要说来,却像孕育天地山海之中,虚怀若谷、包罗万象。
你面对他,知道他要做一些事情,知道他会做一些事。
但始终悟不见,他要做什么、会怎么做。
仿佛天象幽微、地脉深远。
君子不器——这时韩凛目前,唯一能够想到的。
可他坚信在棋局结束前,自己仍有机会参透谜底。
云絮长脚般溜走,照亮棋盘也映亮枪尖。
“自小教我习武的,不正是父亲大人您吗!”秦川心里不服,嘴上更不消停。
哪里还顾得,秦淮喝没喝好。
立时右手抽拉枪把,左手推压枪身,划出道半圆形轨迹。
一招“飞虹横江”,大开大合、力若千钧。
幸而秦淮场面见惯,不慌不忙安下酒坛。
先以脚背踢枪,再接一式利落后空翻。
撑地瞬间挟枪在手,随后起而发扎。
秦川心道不妙,急忙转了“拨草寻蛇”格开枪头。
岂料秦淮速度更快,朝对方内门就是一通猛攻。
先圈再挡、格完又拨,相行之下秦川简直分身乏术。
不仅没能完成近身,反叫秦淮越逼越远,一下一下狼狈不堪。
“不能再退了!”秦川刹住脚。
瞅准空隙接个前滚翻,生生闯进对方内围。
是啊,这具正值巅峰的□□,便是本钱跟底气。
没必要一板一眼,什么都听别人安排。
秦淮见其这般可教,笑呵呵退步架枪。
父子俩旋即拉开身位,像照镜子般齐齐举坛倾酒。
汗珠和着琼浆,打湿一片清凉。
然水之甘冽不仅有狂药乍泄,还有仙芽缓流。
韩凛拨拨茶汤,只叹萧路便是那水:利万物而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香燃一炷、优势渐明,白子一步步占据上风。
韩凛面上全无得色,心里总觉哪里不对。
照理说铺排良久,如今结果实属意料之中。
可有个念头,就是一直挥不去——这些优势、这些上风,全是对面之人让给自己的。
他跟水一样流经,沿途留下什么、给予多少,任凭心意掌控。
自己则是水畔高山,看似强大巍峨,选择却少之又少。
一切俱在筹谋。
文治讲究静水流深,武功崇尚言传身教。
此一回合,毫无疑问由秦淮率先开始。
“凤点头”接“挑枪摘盔”,乃多年沙场智慧。
力道刚猛不说,还兼顾杀伤之效,算是秦淮再将“课业”温习一次。
奈何秦川已非黄口小儿,拨枪撤步足见功底深厚。
紧接一记“泰山压顶”,更是凶狠无比。
只见其将腿蹬在石柱上,借力腾至半空。
左脚急急跨出一步,向前崩枪而出。
遗憾精妙归精妙,秦淮偏偏不肯接招。
他闪身回靠石桌,以左脚为轴外旋,右脚轻蹭半步。
枪尖朝地,双腿屈蹲,一手抓过坛来。
一面饮一面道:“关公面前耍大刀!你长进的确不小!”
秦川处未及出枪,那厢萧路已然落稳一子——水系融会贯通,来往再无破绽。
“谦谦君子,用涉大川。”萧路抬眼提醒韩凛。
“陛下为人英武中正,仅一点杀伐存在心头,不免迷智迷心。”说完捻起杯盏。
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个人自有缘法,相强必定无益。
“多谢先生提点。”韩凛将眼放在棋上。
若依此继续,惨胜倒不算困难。
只是这回,他想换个法子。
韩凛沉下气,把自己慢慢从山化成水。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源脉相接、同气相连。
不见输赢成败,唯余天地清明。
日头往西沉了些,风却没来由地愈刮愈热。
“太公钓鱼”之式当前,饶是秦川再不忿,也只能以进步扎枪回击。
秦淮眼疾手快,须臾踢杆上挑,生生斩断对面几缕发丝。
“怎么,这就是你看家本事?当心篱笆不牢、铁门不栓!”秦淮还在拱火。
若论气焰嚣张,十个秦川也难及。
好在这傻小子,从不关键时刻掉链子。
见拼枪无从取胜,立马改换身法。
做枪尖点地外加连环剪刀腿,预备一式彻底打退秦淮。
坛子裹在怀里,早没什么分量了。
后撤时步履从容,一如月下漫行。
要说那花枪,还是年轻人舞起来好看。
秦淮呵呵笑着,眼瞅秦川瞬时支正身体。
三两间便把“哪吒闹海”,耍得虎虎生风。
侧闪、收枪、抛坛,可谓一气呵成。
陶器打在钢刃上,传出半声清响。
“哈哈哈,酒干坛净!这局还是我赢!”
秦淮迎着夕阳大笑,面容好似一下年轻了二十岁。
两父子间再无悔恨亏欠,有的只是体谅与祝愿。
霞光点点、轻拂棋枰,和局来之不易却顺理成章。
萧路整衣敛容拜别韩凛,其间二人未有只言片语。
的确没什么需要交代了。
仁君器宇跟帝王心术合二为一,必将给这片土地带来繁荣兴盛。
萧路揉着眼,孩童般甩甩胳膊。
时间不早不晚,来得及长亭相见,更来得及策马扬鞭。
另一边,秦淮哼着小曲儿走在路上。
远处金红未歇、彤云犹灿。
道旁笛音声声,如真亦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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