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濯川城外。
彭威是自请领兵前来的。连番战败早已让他颜面尽失,心急火燎地想要扳回一局。自拜入尹氏门下,他还是头一次得以统领精锐之师。濯川城孤悬一隅,地势便如陷落江心的一块礁石。他常年盘踞于此,对这里的情形了如指掌。两万精锐前来攻城,可说是泰山压卵,牛刀宰鸡了。
战阵铺开,副将陈奇奔来,抱拳低声禀报道:“彭将军,方才探马回报,广宁王早些时候入城了。”
“镇北军不是被水阻住了吗?!”彭威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说是只带了百十来号人,看样子是与主力大军分离了。”陈奇据实报来,末了又顿了顿,犹豫道:“咱们……是不是小心为妙?”
“小心为妙?”彭威嗤笑一声,语带讥讽,“我看你是被吓破了胆!百十来号人能翻出什么大浪?加上城中的老弱残兵,撑死也不过两三千。哪怕广宁王真是头猛虎,如今也是虎落平阳了!”
他说着,视线越过雨幕,凝在那座孤立于风雨中的城池上。风声猎猎,濯川城仿若一叶孤舟,随时会被巨浪吞没。
陈奇心里虽有几分迟疑,但见他志在必得,也只得高声应诺。
彭威扬刀一挥,厉声喝道:“击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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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天地昏暗如夜。闷雷滚滚,伴着战鼓,声声传来。
虞明远打马向前。濯川城的城门在他面前缓缓开启。他身后不过百骑,大多都是镇北军近卫营的将士们。电光劈开天幕。城门外,敌军的兵马列成方阵,刀枪剑戟闪过森然寒芒。他远远望了一眼敌阵后方的将旗,又回头看向齐怀安。冷雨顺着鬓角流下,落在甲胄之上,宛若碎玉。他的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坚定而平稳,“守住城门。”
“是!”齐怀安握紧了手中的长枪,眼神一瞬间灼亮,“守住城门!”
催战的鼓声越加急骤,虞明远深吸了口气,厉声吼道:“破阵!”一夹马腹,如箭离弦般迎着狂风暴雨冲杀而去。
倾盆大雨中,墨麒麟四蹄腾空,快如疾风闪电。近卫营的将士们紧随其后,极力打马跟上他的身影。城门在他们身后紧紧关闭。几乎同一个刹那,战鼓声再次擂响,敌军开始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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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怀安奔上城墙,目送着虞明远一骑当先,如孤星直坠,迎着敌军飞驰的战车冲杀而去。裴子归靠在他身边的城墙上看得心惊。谁曾见过兵力这般悬殊的战斗。这是搏命一击。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了一直没能出口的话,“若是这一击不成,咱们……该怎么办?”
齐怀安回首望向远处村落昏黄的火光,虞明远的话似乎还在耳畔回荡。他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能挡多久,便挡多久。”多挡一刻,身后的百姓便能多安睡一刻。
裴子归心头剧震,随后极郑重地点了点头。此夜或许他们都将力战而亡,然而虞明远冲在前面,就像黑夜中的北辰星。他在,无人会放下手中的兵器。
齐怀安倒提长枪,转身往城下走去。
“齐将军去哪?”裴子归见他转身就走,在后边追问道。
“去守住城门。”齐怀安停下脚步并未回头,伫立在雨中的背影像铁一般坚决。这是他对虞明远的承诺。今夜人在城在,即便他死,也要战到最后一刻。这一次,他绝不让他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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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幕迷离,敌军的战车飞驰而来,甲首执弓,参乘持矛。双方对冲,电光火石间已经离得近了。虞明远自马上微伏下身体,速度更快了几分。
箭矢如飞蝗般呼啸而至。疾驰中,一支支流矢擦身而过飞溅起鲜血,虞明远像是浑然不觉,眼中只有战阵后方的那个位置。敌军将旗所在,领兵主将就在那里。
近了,更近了!不断有镇北军的将士被射中落下马来。何飞、吕胜与冲在前面的几人自马上挽弓搭箭连射数发,干掉了几名敌方战车上的御者,生生在战阵中撕开了一个缺口。趁着这片刻间的破绽,他径直冲了进去。
越过战车,密不透风的大盾与长矛已经排列在前。若想破阵,便要借着战马奔驰的力道突破层层阻碍杀出一条血路。但凡有一丝犹豫,慢下分毫,便会失了冲势。唯有快!更快!
虞明远咬紧牙关,一夹马腹,墨麒麟竟又快了几分。
长矛从前方刺来,虞明远狠狠扽住缰绳,墨麒麟长嘶一声直立而起,踏上敌军的盾牌继续飞驰向前,眨眼间便杀入了敌阵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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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头上,裴子归远远看到虞明远冲入敌阵,心头一紧,咬牙拔出了腰间长剑。
叛军的云梯已经架上了城墙,城中箭矢消耗几尽,近战不可避免。他大吼一声“迎敌!”将一个攀上城墙的敌军迎面劈了下去。又有更多的云梯架了起来。脚下的城墙随着轰然闷响震颤了一下。敌军的冲车开始破门了。
一次一次的冲击下,城门逐渐松动,裂痕肉眼可见。齐怀安带人以战车死死抵住,依旧没能避免城门在数次撞击下粉碎破裂。他回身看了一眼周围的将士们,举起手中长枪,率先迎着破门而入的敌军杀去。
“宁死不退!宁死不退!!”
血光四溅,马蹄声、嘶吼声、铁与铁的撞击声,混着鼓声与雷声全部淹没在瓢泼大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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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威原以为此战必能速胜,哪料到濯川城兵力虽寡,却悍勇无匹,抵死相抗。此时见虞明远无畏生死势如破竹,连盾阵与长矛都未能阻其锋芒,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惧意。想起临行前尹子清的承诺,他厉声高喝道:“杀广宁王者,封万户侯!”
重赏之下,顿时杀声震天。片刻间已有无数兵卒争先恐后扑来,将虞明远团团围住。长矛如林,从四面八方直刺过来,虞明远一压缰绳翻落马下,横槊一扫,堪堪抵住压下来的利刃,冷不防身后一人执方盾狠狠砸下。
这一下重若山岳,直击背心,避无可避。他浑身一震,向前踉跄数步,猛地咳呛出一口鲜血,顾不上擦拭,手中长槊如惊雷劈落,将围上来的敌军生生震退了一片。
可不过一瞬,刀光剑影又蜂拥而上,无数利刃闪着寒芒再次向他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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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刀光剑影没有搅扰到京都临兴除夕之夜的平静。魏王府中一片安宁。沉睡中,沈郁离又一次跌入了那片陌生的战场。
烟尘遮天,鼓角震耳。硝烟中,海东青迎着风雨俯冲而下。电光刹那间劈开天地,远处似有雷声滚滚传来,她心头一震,猛然自梦中惊醒。
室内一片幽暗,静得只听得到她急促的呼吸。窗外的雪光映着琉璃宫灯,却驱不散那片血色的梦境。此夜再难成眠,她索性披衣而起。推开窗才见得大雪方歇,万籁俱寂,唯有满庭积雪映着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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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千里之外,濯川城下却是另一番景象。
厮杀仿佛漫无止境。濯川城并不宽阔的城门内外叠满了尸体。雨水掺着鲜血汇成沟壑,没过将士们的脚面。
齐怀安疲惫不堪,几近力竭,手臂难以控制地颤抖,麻木得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天空厚重的云挡住了星光,让他无法分辨时辰。他不知这场厮杀已过了多久,更不知还要继续撑到何时。手中的长枪染满了鲜血,湿滑黏腻,几次险些脱手。身边不断有人倒下,敌军却依旧不停的像潮水般涌入城门。
余下的人已经不多了。腥风血雨中,齐怀安看到那名须发花白的老将奋力举起了钢刀,再次声嘶力竭地高喊道:“宁死不退!”
身边的将士们呼应着,“宁死不退!宁死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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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卫营的将士们见虞明远深陷敌阵,拼命杀出一条血路,向他靠拢过去。骤然间,一声嘶鸣破开混乱,墨麒麟快如风雷一般直冲过来,猛然撞开了围在他身边的数名叛军。
虞明远一把扯住缰绳,翻上马背,踏着满地的血污与残骸再次向战阵深处冲去。
“拦住他!”彭威的嘶吼变了调,见他冲到了近前,被悍然杀气所慑,竟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惧,只顾着躲闪。
近在咫尺了!数柄长矛从斜地里刺来,虞明远翻身下马,避过尖刃,长槊横斩,生生斩断彭威坐骑的前腿。战马仆倒之际,他一跃而起,如惊雷破空,自上而下拧身直刺!槊尖瞬息贯穿了彭威的胸膛!
电光照亮天幕,他的身影矗立在敌阵之中,鲜血与雨水淌过玄甲,苍白的侧脸如玉石冰冷,仿佛传说中无人可挡的修罗杀神。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瞬,却也只是一瞬而已。主将殒命,叛军仍不死心,又一次围了上来。
几名近卫营的将士杀入重围聚拢过来,护在他身侧。血战一触即发,刀剑带起漫天血雾,声嘶力竭的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暴雨冲刷不掉浓重的血腥气。虞明远拼尽余力横举长槊,如狼一般嘶吼着,“杀!”
“杀!”将士们的吼声震天动地,在大雨中不断回响。
远处,有喊杀声加入了他们!
“援军!”有人惊喜大喊。
镇北军黑色的战甲如黑云压境般迅速席卷了战场。韩宗烈率军突入,长刀开道,所过之处,敌军如麦浪般倒伏。
援军到了!
暴雨骤停,厚重的云层裂开一条刀劈斧凿般的缝隙。黎明的微光透过其中直射下来,照耀着这方血流漂杵,横尸遍野的战场。虞明远以槊拄地,喘息着仰头看向天空。不知何时,天已经亮了。
提前更新会不会有人发现涅?[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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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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