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尚未散尽,濯川城下尸横遍野,一片宛如阿鼻地狱般的景象。破碎的城门下,鲜血沿着石阶汇成细流,与雨水一起混作满地污泥。寒风卷着浓重的血腥气掠过战场,连天边那轮初升的朝阳都透着一股冷冽。
血战一夜,死伤无数,活下来的人也都早已经战至力竭。
虞明远背靠城墙,缓缓合上双眼。呼吸间断断续续的闷痛不知何时变得尖锐而难以忍受,如钝刀搅动脏腑,一刻不停没完没了的蚕食着他所剩无几的精神与体力。喉间翻涌的血腥气逼得他几欲作呕,抬手掩住口鼻,便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
“将军,末将来迟了!”韩宗烈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虞明远闻声挺直了背脊,朝他扬了扬头,“再晚点……我可就真要杀身成仁了。”
“呸呸呸!这话可不好瞎说!”韩宗烈疾步走近,见他身上又添了好几处还在流血的新伤,眉头狠狠一拧,撇下句“我去帮你叫军医过来。”就转身欲走。
“别走……先不急。”虞明远伸手把他拦下,又低头喘息了片刻,忽而说道:“宗烈,我想早些让怀安回来。”
韩宗烈没想到虞明远会突然说起这个,不禁愣了一愣。想起前事,他还是有一丝不大乐意。总觉着,如果就这么算了,好像有点便宜了齐怀安那小子。
见韩宗烈默不作声,虞明远沉沉叹了口气,“要么,你把他拉出去打一架,我就当不知道。”
“将军寒碜我呢?”听他这么说韩宗烈就更不乐意了,瓮声瓮气道,“这话说的!咱是那种小肚鸡肠不懂事儿的人吗?”
虞明远摇头扯了扯嘴角,“韩将军大度。那能不能别再黑着脸了?”
韩宗烈僵了僵,不情不愿地抹了把脸,“现在呢?还黑吗?”
“黑。”虞明远失笑,按着他的肩膀轻轻向前一推,“好了,去整顿一下,留下些弟兄镇守濯川城。”
“你怕他们再杀个回马枪?”
“嗯,快去安排吧。”
“是。”韩宗烈抱拳领命,转身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又回头望他。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关系,他看起来苍白的厉害。就像春日里即将融化的一捧雪,让这个大大咧咧的北地汉子没由来地担心起来。
“将军,我去叫程老过来。赶快休息一下,烤烤火吧。”
虞明含糊应了声“好”,待他转身走远,才摊开手心,低头看了一眼藏在掌中的猩红。
雨淅淅沥沥又下了起来,片刻间就将那片血色冲了个干净。没完没了的疼痛让他越发昏沉,腰间的伤口在厮杀中扯裂了,阴冷的寒气透过战甲和湿透的征袍渗进身体,仿佛要侵入脏腑。又是一阵闷咳,血腥再次涌了上来,虞明远想要咬牙强忍,一缕殷红却仍是顺着下颌滴落,在苍白的皮肤上划出一道刺眼的血线。远处的篝火透着暖黄。他想,或许应该听宗烈的,去烤一下火。只是,实在没什么力气了。
浓重的血腥气随着呼吸弥漫在喉咙里,他再次闭上眼睛,靠在城墙上轻轻喘息。阵阵昏眩中,无数声音在耳边交织。
年迈的天子说:“大晏能调动的兵力几乎都在这里了。孤当年无力阻止翼州那场大火,心中一直有愧。等你得胜回朝,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宗烈说:“这仗打得太憋屈了!这帮畜生,是想拿百姓做盾牌来挡咱们。”
宗耀说:“离开北境太久,弟兄们也都有些乏了。”
怀安说:“真怀念苍州的大雪啊……除夕夜,往年这个时候,多半是会下雪的。”
还有那个孩子,“他们说,只要帮他们杀人,就能拿到半斗米或者三天的口粮。”
最终是阿离的声音,如破晓的晨钟般清亮,“我等你回来。”
水患、饥荒、瘟疫,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已经承受了太多的苦难。虞明远指尖死死扣住裂开的石缝,咬牙迫使自己撑起身躯。这一仗,不可以败,不可以退,也不可以再拖。
赶在汛期前平定叛乱,结束这场杀戮,还百姓一个太平天下。
然后,带弟兄们回去。
阿离还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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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明远放心不下被山洪波及的将士们,在濯川稍事休整,便率军离去。老将马毅率众出城相送。大军远去,长长的队伍宛如一条黑色的河流,缓缓蜿蜒向东。城头上,残存的老兵们默然矗立,目光久久追随队伍最前方那个玄甲黑袍的身影。昨日之前,广宁王在他们心中只是个传说。昨日之后,他是他们的王,与他们一起出生入死,浴血厮杀,守住一方太平的王。
绕路返回,几乎耗费了一整日时间。虞明远一路都在担心将士们的情况,强忍着伤势没肯多歇片刻。直到大军重新汇合,他才从韩宗耀口中得知,当时行军途中遭遇山洪,不少弟兄被湍流卷走。虽然陆续找回来一些,可还有许多人下落不明。除此之外,火器遇水受潮,粮草和药物被冲走了大半,其他辎重也有损失。下游几处村落受灾严重,多处民宅被大水冲毁,百姓被困于水中,幸而韩宗耀及时带人去救,才免去了更多伤亡。只是这一耽搁,一些患了疫病的将士们情况已然十分危急。
事不宜迟,虞明远立即领军赶赴云泽。如今深入江南腹地,附近的重城,唯有云泽还未被叛军攻陷。到那里,至少可以先把患病的弟兄们安顿下来。
大军行至半途,又有军情来报,叛军原本退往余姚方向,中途却转道秦兴。之前派出的间者探得消息,叛军中同样疫病蔓延。双方都需休整,暂时无力再战,局势陷入僵持。
去往云泽这一路已经太多波折,虞明远本以为不会再有什么变数,然而临近云泽时斥候再次来报,前方有大量流民。虞明远问及人数。答曰:“数万。”
韩宗耀随虞明远过去查看,没想到这些流民见了他们就如羊群见了狼一样恐慌万状四散奔逃。他心下一急,带了几人打马追上,只见为首几人簇拥着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跑得几乎要断了气。
韩宗耀一头雾水跳下马来,“老爷子您跑什么啊?您还能跑得过马不成?”
那老者见了他吓得脸色煞白,高呼一声,“军爷饶命!”扑通便跪了下去。
他这一跪,他身边的人也纷纷跟着往下跪。倒把韩宗耀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想把老人扶起来,又不敢太使力,生怕自己毛手毛脚再一个不慎把这老爷子给扯坏了哪。正急得汗都下来了,虞明远下马走了过来。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这些流民都是各地逃难而来。前些天才遇到过巨灵教的叛军。他们本想壮着胆子去讨一口吃食,没想那些人见他们人数众多,形容枯槁,怕其中有人染疫,喝令他们速速退开,不得靠近。灾民本就饥寒交迫,一些老弱病残行动迟缓,一时退避不及,竟被刀兵相向,尸横路侧。经此一遭,这些灾民对当兵的畏如虎狼。见镇北军的将士们玄甲黑袍,行伍整肃,许多人又以面甲遮面,更是望而生畏。是以,才有了先前那一幕。
那老者得知面前这位便是名满天下的广宁王时,吓得气都喘不上来了。平复许久,才勉强把话说明白。
“老朽名叫汪全,本是宏庆郡云台乡一乡绅。家乡连年水患,颗粒无收,房舍农田皆毁。迫于饥寒,只能带着乡亲们离家逃难。听闻朝廷在晋湖开仓放粮,收容灾民,我们想去那儿避祸。一路上又遇到许多附近其他地方的乡亲们,人越聚越多。到了宣阳,宣阳太守见我们人数众多,怕我们入城生事,又担心有人染疫,拒开城门。我们又辗转到岂陵,也是一样不让我们通过。这一路,乡亲们已经饿死病死无数。王爷…救救我们……”
说到这里,他老泪纵横,双膝一软又要跪下。
虞明远一把将老人扶住,温言安抚了几句。听到老人所言,他心中难免自责。当初在京中时他也曾参议赈灾一事。本以为已经虑无不周,没想到还是出了纰漏。这些灾民骨瘦如柴,虚弱不堪,困在野地里,若不是遇上了他们,只怕支撑不了几日。
韩宗耀望着那一张张蜡黄的面孔,低声问道:“将军,这……怎么办?”
虞明远拍了拍他的肩,“云泽就在前头,先带他们去云泽,交给军医诊治。等他们恢复了体力,再派人护送去晋湖。”
韩宗耀点点头,刚要去办,却又有些犹豫,“可是……将军,之前遇到山洪,粮草药物损失颇重。现在又要多养这么多人……”
话未说尽,虞明远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先能省则省吧,咱们得尽快向朝廷请求补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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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终于抵达云泽。为防染疫的将士们把疫病传入城中,虞明远下令在城外就地扎了营。强撑着安顿好将士们和灾民,他几乎是一回到军帐中就昏沉了过去。等再醒来,天都已经大亮了。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一见天色就有些急了,想要翻身而起才觉出一阵天旋地转,身上每一处伤口都在作痛,胸口更似压了重石,喘息间满是血腥气。
“将军,你在发热,别起身。”程英连忙皱眉喝止。
他说话的功夫,虞明远扶着榻边的小几缓了一缓,仍是固执地起身了。
“什么时候了?”
“已经过了辰时了。”程英递来药碗,知道他放心不下,干脆一一报给他听。“城中的医者对于这次的疫病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用药稍稍缓解症状。昨夜,又有几个染病的兄弟没熬过去。”
虞明远手上微顿,刚拿起的药碗又放了下来,“为何不叫我?”
程英听他这么问一下子也来了脾气,“将军,自己的身体你应该心里清楚。昨夜要不是阿飞察觉到不对,把我唤来,你现在都醒不过来!”
虞明远自知理亏,低声闷咳了一会儿,轻声嘱咐了句,“先别让他们知道。”猜到程老军医还有事没说,他继而又问,“还有什么?”
没有一个是好消息。程英长叹一声,满是无奈。明知道他现在需要休息,却又不能不说给他听。
“灾民中也有人染疫。暂时只能把染病的人都分隔开。咱们的药……是真的不够用了。”
“还够撑几天?”
“灾民中患病人数太多,染病受伤的将士们也需要用药。算上城中征集到的,七天,顶多七天……”
七天……纵然急报送至京师,筹备粮药,押运南下,最快也需要十几天时间。何况江南雨水不断,这一路又有多处被大水冲毁。恐怕没有二十天左右,供给不可能抵达。虞明远垂眸片刻,终道:“先救急,紧着病重的灾民和弟兄们。其他人能省就省。一起撑过去。”
只是这样一来,必然生乱。他又叫来韩宗烈和韩宗耀,将局势大致告知,吩咐他们务必时刻留意营中动静。
韩宗耀问:“将军是怕会有暴乱?”
虞明远点头,“咱们的将士们,我倒不是十分担心。但是灾民那边,大难之中人心易乱,还需多留意一下。告诉将士们,切记不可动粗。一旦有事,立刻报与我知。”
韩宗烈凝声问道:“若是二十天后,供给还不到呢?”
虞明远眸光一敛,抬眼看向他们,“二十日后,若是粮草未至。咱们出兵,强攻秦兴。”
再来提前更新啦[撒花]
感觉自己码了好几章,但其实就是一两天内发生的事情……窒息……[闭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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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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