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家村是位于北凉府深山里的一个小山村，村里住着二十几户人家，人口却不到百人，村里好些二十几岁的汉子都娶不到媳妇。
村长佟大家儿子快三十了，有手有脚的青壮小伙，却一直娶不上媳妇，只因山里日子艰苦，买点盐巴都要走几十里山路。
佟大媳妇坐在火塘边，一边翻动石板上烤的榛子，一边说着话：“当家的，雪化了，改明儿你带上东西去隔壁村问问向家换亲的事吧。”
榛子的香气弥漫在木屋里，往日闻到这味道要忍不住咽口水的几人，因为这句话，食欲全无。佟大看了眼儿女，叹了口气没说话。
十七岁的佟小妹咬了咬嘴唇也没说什么，只是手上搓草绳的动作变得用力起来。
佟光削木剑的动作一顿，看向他娘语带不满，“娘，年前就说过这事别提了，你怎么还拿出来说？”
佟大媳妇听到儿子指责，翻了个白眼，“你说的倒是轻巧，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再说不上媳妇，就要打一辈子的光棍，我好不容易打听到向家...”
佟光听得不耐烦，打断了他娘的唠叨，“打光棍就打光棍，咱们村里那么多人打光棍，不照样活得好好的，还不用费劲养儿养女。”
佟大媳妇手上翻动榛子的木棍往儿子身上一扔，怒道：“你个嘴上没把门的，能不能盼点自己好？”
“我说得不对吗？”佟光躲开飞过来的木棍，梗着脖子道：“那向家老大摔断了腿，常年卧床要人伺候，你让小妹去换亲，是害她一辈子，这事我不干！”
佟大媳妇闻言看了看一旁的女儿，放软了声音，“那向家老大虽摔断了腿，但人家父母都年轻，你小妹嫁过去虽男人不顶用，但公婆还能帮衬二三十年，到那时儿女都长大了，也有依靠。”
佟光嗤笑一声：“谁能准保向家爹娘还能活二三十年？再说了，那向家老大瘫在床上，能不能人道都不一定...”
“够了！”一直沉默不语的佟大拍了一把桌子，怒瞪着儿子：“你三十的人了，说话有没有个轻重？你妹妹还在这儿呢！”
佟光看了眼妹妹，摸了摸鼻子不吭声了。
佟小妹头也不抬，语气平淡问：“都要将我嫁人了，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那向家老大是瘫子，我不多听听这些，嫁过去怎么伺候他？”
佟大闻言气得胡子直颤，手指着女儿：“你...你...”好半天也‘你’不出个所以来。
佟大媳妇见女儿那样，突然捂着脸哭起来：“我知道你怨我们，但我们生养你一场，你迟早也是要嫁人的，嫁好嫁孬都有儿孙傍身，但你哥不同，他错过向家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你能眼睁睁看着佟家香火断绝，你哥老无所依吗？”
佟小妹闻言咬了咬嘴唇，不再说话，从小到大父母待她虽不如兄长，但也没亏待过她，兄长更是处处维护她，如今事关兄长终身大事，她虽有不甘，却也无法真狠下心来坐视不管。
佟光听了母亲的话，嘟囔道：“这香火断就断了，这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孩子生下来也是跟着受苦...”
他话未说完，就被佟大甩了一巴掌，这个五十几岁的男人怒指着儿子，“你这话什么意思？这是怨我们生你下来生错了？我与你娘省吃俭用将你养大，你不知感恩反倒心生怨怪，我就是这么教你做人的？”
“我哪有怨怪？”佟光被打了也不躲不闪，反而梗着脖子道：“你们省吃俭用将我养大，这恩情我自是该报，等你们老了，我也会省吃俭用给你们养老，但没必要拿小妹去给我换亲。”
佟大见儿子不服气，本再次扬起的巴掌在听到后半句时顿住了，片刻后“啪”的一声落在了自己脸上，他一屁股坐到小凳上，垂下头没再说什么。
在他心里儿子确实比闺女重要，因为儿子是能传宗接代的香火，也是自己老时的依靠，但要将女儿嫁给个废人，别说做为父亲，就是做人，也良心难安。可他又有什么法子呢？儿子三十了，别说娶个黄花大闺女了，连个寡妇都娶不上。
佟大媳妇看着垂头丧气的男人，心里也不好受，想起这么多年来吃苦受罪，从牙缝里挤出口吃的将儿女养大成人，到头来却落得一身埋怨，眼泪更是止不住。
就在一家人愁眉不展时，木屋外传来牲口踩在湿泥地里的叽咕声，伴着人的交谈声。随后便听到住村口的佟小二喊话：“佟大叔，快出来，有官爷来了。”
佟大闻言，这才抹了把脸站起身，往屋外走去，就见外面来了好些人，多是村里凑热闹的邻居，只有三人是生面孔，其中有两个穿着差役服的青壮牵着马，簇拥着着一个牵着驴的布衣老人。这老人正是夏满仓。
前几日楚枫跟夏满仓三人说了定北王府要雇佣他们的事，三人着实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端上王府的铁饭碗，当即便应承下来，并发誓一定好好干，绝不给楚枫丢脸。
这不，刚开始化冻，他们就由差役护送着分头行动了。
佟大上前先拱手对两个差役行礼：“两位差爷好，我是这个村的村长佟大，请问有何吩咐？”
夏满仓在旁看着这场景只觉眼熟，这不就是自己在十湾村接待官差时的模样吗？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呀。
差役中其中一人指着夏满仓对佟大道：“这位是定北王府的夏管事，今日来是有州府告谕要与你等说明。”
佟大这才忙躬身向夏满仓行礼：“见过夏管事。”
“嗐呀，何必这么多礼，”夏满仓说着话，伸手扶了扶佟大，并借着扶人的动作拉住了佟大的手，一副亲近模样。
也不提州府告谕，而是闲话起家常：“哎呀，你们这山里路不好走啊，驴车都进不来。”说着他嘿嘿一笑，自我调侃道，“我年纪大了，骑不好那高头大马，只得骑了头驴进山。”
佟大被他拉着手，除了受宠若惊外，也少了点拘谨，低声应着，“是，咱们这山上路崎岖，进出是不太方便，辛苦各位了，还请进屋歇歇脚。”说完招呼跟出来的佟光将驴马牵去安置。
夏满仓将驴绳递给佟光，笑着道：“这小伙子，长得精神，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手。”
佟大谦虚一笑：“嗐，山里孩子，就筋骨结实。”
“结实好呀，”夏满仓感叹道：“一个壮汉顶头牛，拿两亩地给他，估计都能犁出来。”
“夏管事说笑了，咱们这山里，都是乱石山林，有点地也是屋边这点菜地。”佟大说完引着夏满仓往屋里去，“夏管事屋里请。”
夏满仓点头跟着进了木屋，佟家母女见有陌生男人进屋，便放下手上活计，让开火塘边上的位置站到了一旁。
木屋太小，也坐不下多少人，村里其他人就守在外面围着说闲话。
佟大招呼夏满仓和两位官差火塘边落坐：“屋里简陋，几位别嫌弃。”说完对自家女人道，“赶紧给几位大人倒水。”
夏满仓摆手制止了：“别忙活了，坐下听我说说今日来意吧。”
佟大闻言，便坐到一旁，等着夏满仓继续往下说。
“县里已经帖了告示，估计你们也没空去看，所以王府差我跑一趟，跟大家伙传达传达。”夏满仓先寒暄了几句，便将北凉府山民搬迁的事说了。
佟家几人听说要让他们搬下山种地，脸上神色都不算好看。下意识就以为是官府剥削百姓的由头。
佟大更是立即面露不满，直言道：“我们这山里人，哪里会种地？”
夏满仓道：“佟老弟，这个你不必担心，王府会安排农事官教大家怎么种，还会免费给你们分配土地粮种，”说着他打量了一圈这有些破旧的木屋，“连暂时安置的屋子都比你们这木屋强不少。”
佟大还是不愿，“可我们住得好好的，那能说搬走就搬走。”
“我明白你们舍不得祖祖辈辈扎根的地方，”夏满仓叹了口气：“你听我口音大概也猜出来了，我不是北凉府人，我呀，是从昌宁府逃难过来的。我们昌宁府风水可比你们这里强多了，我们有田也有地还有青砖大瓦房，可为了活着，还是舍家弃业跑这里来了。”
夏满仓虽不知什么是情感共鸣式说服，但这个老里正与村里人打了几十年交到，还是知道如何获取信任的。
若你想说服一个人，往往始于关系的建立。先让对方卸下心防、产生信任，再通过适度示弱激发共情，你的观点才能更顺利地进入他的认知。
夏满仓虽不懂这套理论，但操作却与这个差不多。
“佟老弟，老哥跟你说句实话，俗话说树摞死人摞活，这人啊，活着只是本分，活好才是能耐，虽说祖宗家业是不能丢，但哪个祖宗不盼着儿孙家境富裕，日子红火？你说是不是？”
夏满仓的话说得虽有道理，但佟大还是没有松口，说到底百姓都不相信官府会白白给他们好处。
夏满仓见佟大没有松口的意思，转了话题：“你们大概已经很久没进城了吧？”
“去年冬月去过一趟。”佟大老实道。
“那就难怪了，如今永隆其他州府都在打仗，好多百姓都逃来了北凉府，”夏满仓说着意有所指道：“城里难民多得很，好些孤身流落至此的，他们如今最期盼的，就是能在北凉府安个家。”
从进村开始，夏满仓就发现这个村子男多女少，而且很多男人还未成家，别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这都是老男人的观察力。
佟大听到夏满仓的话，下意识看了眼蹲在门口与几个村里汉子闲聊的儿子，即便是他也知道，只要逃难，就会有女子哥儿被家里人抛弃贱卖，逃难中没了家人的女子哥儿也会想寻个依靠，这是单身汉最好娶上媳妇的时候。
夏满仓见他神色有所松动，再接再厉：“佟老弟，听老哥一句劝，搬下山种地百利无一害，定北王府前两年连粮税都不收，就算是逢年过节想回山上祭祖，也就两三天路程，不像我们，远隔千里只能望天叩拜。”
佟大还真在心里拿自己的处境与夏满仓等人的比较了一番，竟生出几分庆幸来。
一直在旁听着的佟小妹听到能搬下山，心理就盘算起来，若能搬下山，那她是不是就不用嫁给向家换亲了？还能像邻居家姐姐一样嫁到山外去，见他爹一直不说话，忍不住插话道：“爹，下山吧，反正山上山下都是卖力气，山下人口多，哥要娶媳妇也容易些。”
还犹豫不决的佟大回头瞪了一眼女儿，“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佟小妹被瞪只好垂头抿嘴不说话了。
“诶，别吓着丫头，”夏满仓拍了一下佟大胳膊，“但你家姑娘说得不错，山上山下都是卖力气，山上卖力还换不来什么吃食，路也不好走，山下种地路平坦，进城也方便，想做个小买卖啥的也容易，将来有了小孙孙还能上学堂念书，说不定你家也能出个文人秀才呢。”说着说着他乐出声来，嘴里那些美好期许仿佛已在眼前成真。
佟大被他这笑声感染，不自觉跟着嘴角上翘。
佟大媳妇听得心动，不顾男人说话女人不插嘴的规矩，小声道：“当家的，这老爷子说得有道理，要不去看看...”
夏满仓趁热打铁：“要不这样，反正抓阄分地也在正月十五日后，佟老弟若不放心，你带两个村里壮汉，先去县里看看告示，打听打听我有没有诓你。”
佟大沉默半晌，终于点头：“成，我带人下山去看看。若是真的...”他转头对媳妇说，“咱们就搬下山去。”
夏满仓大笑：“这就对了！”他站起身，“那趁着时辰早，你们赶紧安排人手出山去看看，我还有其他村子要跑，就不打扰了。”
“诶，好，”佟大应着，心里盘算着来回路程就要四五天，真得抓紧去城里打听。
送走夏满仓三人后，他便直接对围在外面等消息的村里人说明了情况，出乎意料的，村里除了老人反对外，年轻人对搬下山的事都满口答应。
老人困在这山里大半辈子，早已习惯，也没了闯劲，年轻人则不同，他们还没有对生活失去希望。
佟光更是摩拳擦掌，一副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他早就想出山去看看了，只是爹娘不同意才一直守在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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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第 10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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