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气,上巳佳节。
一夜东风,落花无数。屋檐上滴着昨夜的残雨,打湿了清晨时分的满地落蕊。
郭霁听见阿菜家的小儿呼唤,赶忙地出了大门时,就见一辆马车正悄无声息地停在这郊野农舍之前。那是一辆不甚雕饰的黑漆马车,虽不华丽,却高大轩敞。只是整个车厢裹得严严实实,就连车窗也严丝合缝地紧闭,在春回大地时候,这通体的黑色显得格外突兀,丝毫没有踏青时候出行的贵家女娘借着风吹帘动偷窥的惯常行径。
唯有一路上飘落不去留在车顶的花瓣,五颜六色的,为这寡淡的车身陡然增添了几分颜色。
一名穿了蓑衣的高挑男子笔直地站在积水的车辙里,紧紧挨着车身。滴着残雨的斗笠遮了大半张脸,看不清长相,郭霁迟疑地上前,细细打量,却见此人虽着蓑衣却身姿瘦劲挺拔,遮在斗笠下的面容却有几分熟悉。
“雨泽骤停,道路泥泞,先生何事枉驾……”
“郭娘子,是我,令狐遂!”
这个答案,虽然意外,也合情理。此人峭拔精劲,孤傲离群,不是令狐遂又还能是谁?她所奇怪的只是二人虽同被梁后引为心腹,也曾在两次兵变中同仇敌忾,私交却甚是寥寥。这令狐遂冒着晨雨一早赶来,若说为了见她,实在说不过去。
看他一身的装扮和身上残留的雨珠,却又分明是赶着城门开时就已出城。什么要事会令身为梁后心腹的北宫卫尉亲自赶来呢?
这样想着,郭霁心中不由一紧,匆忙厮见行礼,问道:“令狐卫尉何事急着赶来?”
一语方了,令狐遂摘下头上斗笠,幽深的目光向郭霁身后一闪。郭霁会意,回头却见阿菜家的小儿正扒着门窥望,遂向那小儿远远摆手,以示驱赶。那小儿一笑便跑了。
令狐遂见眼前清净,便将双手搓在一处,眼神闪烁,道:“今日是上巳节,可否请郭娘子同游?”
郭霁见他不同往日,本就狐疑,闻此言语,比适才初见时更为诧异。他大清早驱驰而来说要与她同游也还罢了。还偏偏还选了个上巳节!这上巳节既为休沐踏青之乐,却也往往是少年男女相会之日。
她心下迟疑,脸上便带出疑惑神情,沉吟着不知如何作答。
令狐遂顿时明白了她的顾虑,便向身后马车一指,道:“郭娘子勿惊勿虑,在下岂敢烦劳娘子?只因这车中人……须得娘子陪同。”
郭霁见不是与他同游,也不是梁后那里有事,当即长舒一口气,偏过头去向马车那边一窥,笑道:“明白了,定然是令狐卫尉有急务在身,不得陪伴佳人,故而托付于我。难得令狐卫尉有命,别的我不敢说,唯有京城内外我都谙熟,定不教……”
郭霁一面谈笑,一面心中暗忖,这令狐遂因是奸生子,其父宁可无子绝后也不愿承认他。其母病逝,不得已而养在令狐府中,却又不肯善加抚养,唯以奴仆视之。直到这令狐遂被选在先帝身边,后因势乘便在两次宫变中相时择机,渐居亲信高位,父子关系才稍得缓和。然他早在微时就已娶妻,当初常山郡太守赏识他的才能,便将外室所出之女嫁给了他。据闻二人虽算不得情意缠绵,却也举案齐眉。谁知这女子命薄,竟于令狐遂蛰伏期间,因产后风舍下一双儿女一命呜呼了。她死后不过数月,令狐遂便参与诛灭陈氏得以大用。
如今算来也有一载,令狐遂另寻新欢也合情合理。
眼见郭霁已经笃定车中乃是自己相好女子,一向冷静的令狐遂不觉慌了,赶忙摆手道:“车中之人身份尊贵,并非仆之眷属,郭娘子不可胡乱猜测。”
听到这里,郭霁心中更加迷惑,道:“那……是何贵人?”
令狐遂无奈,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方凑近道:“日前青州急报,自去岁大旱无雨,五谷绝收,盗贼蜂起,叛乱又生。太后昨日召大臣入宫议事,一殿的卿士大夫方策没出一个,却闹得不可开交。大将军借青州叛乱极力主张革新变法,太尉却又百般阻挠,在场重臣各有党附,纷纷助阵,在太后面前撸胳膊挽袖子地争执了足足两个多时辰。好容易送走了这些祖宗,谁知过了午时,太夫人又来哭诉了一场,诉说梁家四郎与永安公主不和之事。自卯时至晚间,太后连膳食都不曾好生用,偏巧有人将中常侍杜致在外不法之事悄悄报与太后,太后如今方得力于杜致,不好发落。这一日,可谓百感交集,便勾出旧疾来。太后长夜难眠,不顾众人劝阻,一个人饮酒至子时……”
令狐遂说到此处便顿住了,郭霁隐隐不安,茫然道:“那这车里……”
令狐遂却没再往下说,只笃定地点了点头。
恍如电光劈过头顶,郭霁心中清明笃定却又不敢相信,怔怔呆了半日,又心怀希冀道:“这玩笑可开不得。”
令狐遂沉默片刻道:“不是玩笑。”
“令狐卫尉……你……”郭霁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
令狐遂却再次压低声音道:“我也深知不妥,可是……太后……”
如此匪夷所思的事,居然出自素来缜密精细的令狐遂之手,郭霁性情再好也忍不住责问:“令狐卫尉掌官宫禁戍卫,平日最是精明慎密,岂不知……若万一有闪失,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令狐遂闻此,却忽改容色,冷笑道:“娘子高看我了,无人收的孤魂野鬼哪里有九族可牵连?”
郭霁原本又惊又气,听闻此言却由不得默然。这令狐遂虽性子冷淡,言行却并不偏执怪诞,一听见她说“九族”二字,便忽出愤激狂言,可知是刺到了痛处。她想了想,声音便放缓了:“别的也罢,可你毕竟还有年幼儿女!”
令狐遂闻言动容,隐有愧色,言语却坦然,道:“我从未见太后如昨夜,若我不从命,只怕……”
郭霁想象不出梁后这样隐忍深敛如藏于九地之下,而一旦风云化雨便腾跃九天之上的人物昨日会是如何,竟逼得恪职谨慎的令狐遂忽改常度。可是就算她猜得出太后的心境,眼前情景都着实棘手。她身为太后心腹女官,自然该劝谏还宫。否则,即便不出意外,一旦为朝臣所知,她和令狐遂固然万劫不复,梁后也必会陷入汹汹言官掀起的惊涛骇浪。如今因大将军意欲变革,本已暗流汹涌,双方正拔剑蓄力,只待对方破绽便一招封喉。太后此举,竟是将刀柄授人。
可是她又深知梁后为人,更知道极度克制的人一旦放任,便如洪水决堤,势难挽回。
令狐遂见她神色间已经松动,便道:“你放心,我已做好了万全之策。只是身边没个女子,总是不妥。”
郭霁也猜着他这样的稳妥之人必然已经暗中安排了戍卫。来寻她,必然是因他与梁后虽份属君臣,到底有男女之别,于是道:“你那些属下……”
“不是宫中卫士!”
听说不是卫尉卿所领的宫中卫士,郭霁倒稍稍心安。她早就知道令狐遂早年替先帝办事,手中自然有私人力量。
“郭娘子上车来。”
这声音不甚高、不甚疾,还带着些女子特有的低婉柔缓,却有不可抗拒的力量。郭霁不敢迟疑,转身推开车门,在车下躬身行礼后方登车,恭恭敬敬跪坐一旁,等待梁后发话。
但梁后神情倦倦,并无言语,随着车门关阖,眼前光线转暗,马车已辘辘启程。
许是觉得太过气闷,梁后伸手去推车窗。一道光线钻了进来,斜斜照在车壁上,那道光照在梁后的脸上,令她目光中的倦意也消散了大半。郭霁却觉的不妥,本能地拉住了梁后的手臂,就要去关车窗。
梁后却反手又拉住了郭霁,笑了笑,道:“好容易出来一趟,连点天光也不肯给我瞧一瞧吗?”
郭霁想了想,忍不住说道:“太后身份贵重,安危关涉天下,若要消散,尽有风景优美的离宫别馆可供行幸。”
梁后便不说话,也不再去试图开启那扇车窗,而郭霁也没有勇气去关上。于是一路颠簸之间,来自田野的天光与清风沿着那缝隙长驱直入。随之一同闯入的,还有一路的山林花木。
“阿兕……”梁后忽然开了口,郭霁不禁诧异于她唤自己的小字。
“我听人说你从前便常常到处游历,可是真的?”
碰上梁后耐人寻味的笑容,郭霁缩回了目光,思忖片刻,道:“算不得游历,不过是年少贪玩,虚度光阴罢了。”
梁后沉默良久道:“阿兕,我十二岁随父入京,十四岁选入宫禁,彼时休沐还家,透过马车望见市井烟火,暗怀羡慕,总想待出宫返家便可跻身其间。哪知后来竟得幸先帝,于是隔绝内外,至今已有十四载。”
梁后的语调了无起伏,郭霁听着听着,心中却蓦地涌起一阵悲凉,动了恻隐之心,不觉就将手伸向车窗,只听吱扭一声,雨霁初晴、晨烟将散,山花烂漫、草木丰茂,整个春光呼啦啦迎面扑了过来。
“你不怕被人瞧见啦?”梁后戏谑而欢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与窗外的明光相得益彰。
郭霁回身,却见梁后笑容虽淡,却流光熠熠。她原本就生的姿色动人,虽年已满三十,其明媚秀丽不输双十娥眉。只因太后的尊荣与束缚,众人只顾敬畏,倒忘了她的美貌。今日远离宫禁,同处一车,细细观来,郭霁忍不住在心中暗自赞叹:好个美人儿!
“太后这是要去渭北?这路上少有人行,一会到了有人烟处,再放纱帘也不迟。”
梁后道:“我听人说上巳佳节人皆到城外桑林踏青游赏,也想去看看这繁华热闹。令狐却不肯,说怕在那里遇见熟人可麻烦得紧,城中权贵云集,多有大臣贵妇见过我,也去不得,于是便议定到渭北一游。不知这渭北光景如何?”
郭霁思忖,其实这渭北也不少权贵子弟,只是他们大多年轻,未能得见天颜,位高权重的不过那几个,躲着些就是了。令狐遂早已布置下了人,若有异情必然提前报知。况今日游兴只在桑林,这里反倒安全些。
她心中自然也赞同,便道:“渭北虽不比雍都城繁华,却也百物云集,十分热闹,比之雍都别有一番可赏之处,令狐卫尉选得不错。”
梁后听罢,颔首而笑,想来极是满意,又道:“郭娘子年岁若何?”
郭霁一怔,回道:“二十又二。”
梁后听罢有些惋惜,道:“若非当年的事,以你的家世才貌,自然早已婚配高门贵婿。哪知世事无常,竟蹉跎至今。”
自郭霁还京后,鲜少有人在她面前提及当年的家族之难。别人不提是顾着她的颜面,梁后不提却有更深的考虑。郭霁感戴梁后的恩惠,更知郭家的事乃是先帝所定,梁后身为先帝后宫、少主之母,虽掌至高权力却也要权衡各方势力,常常如履薄冰,更不会想着推翻先帝之意为个臣子平反。
郭霁看在眼里,知道利害,非但不敢有非分之想,且要藏起心思。然她到底对于父兄蒙冤耿耿于怀,今见梁后虽只淡淡提及,却流露惋惜之意,不觉心腔一阵狂跳,压抑心底而悬于头顶的欲念仿若柙中的猛虎,眼看就要冲破唇齿的拦截就要冲关而出。
郭霁牙齿都要咬碎了才堪堪守住了关口,过了好一会,那意念的虎兕才回到了匣中。她虽年少,却也知道福祸相依,机会与陷阱难测。
她掩饰的极好,虽是天人交战,却不露破绽,笑着回道:“妾无德无能,蒙太后拔擢成就,常思回报。且太后仁慈,妾侍奉左右,着实甘乐,又何必非要婚配呢?”
梁后摇头叹道:“女子成人,宜室宜家。独自一个人晃荡,终究不成。”
郭霁见梁后神色关切,不由亲近,便笑道:“也没什么不成的,只不过女子十七不嫁便要出赋钱五算。在凉州那几年乃戴罪奴婢,不算。自去岁起我四从兄每每出赋钱都要抱怨一番。”
梁后不觉失笑:“你从兄最善经营,家财万贯,竟还心疼这点赋钱?”
郭霁见梁后谈笑,凑趣道:“太后不知,若非吝啬,哪来的万贯家财?”
梁后精明,岂不知郭腾的家财哪里是积攒来的,然听郭霁说的可笑,再也端不住,掩口而笑,竟有小女儿之态。
或许是因这玩笑,二人之间因为身份与经历的巨大悬殊忽然缩小了些,而不为人知的共同经历与狭小的空间最能令人放下警戒,增进亲近,梁后忽然目光流彩,悄悄向郭霁耳边低语道:“你看令狐如何?”
郭霁起初不解,待见梁后笑得暧昧,忽然明白她的意思是问选令狐遂作夫婿如何,想也没想就摇头。
梁后见她摇头,叹道:“可惜了,他什么都好,只是出身……”
郭霁知道梁后会错了意,忙道:“令狐卫尉玉面修容、神采勃发,为人忠直笃诚、勇略兼人。况我听闻他与糟糠之妻举案齐眉,从不旁置媵妾。这等男儿,谁嫁了他都不算委屈。就是他家中那点事,也并非不可解。”
梁后听了,神色方和缓,又疑惑道:“父子情分,人伦之大。他们父子究竟为何弄得这样僵?”
原来梁后也只是耳闻其事,不知细节。其实这样的事,即便有人透露给梁后,也定然会语焉不详,梁后更加不好向本人求证。因此这种最易被人暗中传递的流言,身处尊位的人反而不容易得知内情。
郭霁也不好说是因他父亲妻妾众多却生不出一子半女,与他身份卑微的母亲春风一度便生下他来,多半是疑心此子并非自己亲生,便道:“我听闻令狐卫尉的母亲是菜农之女,偶然到令狐家的内宅送菜,恰遇令狐家主,这才生下他。”
梁后自己便是姬妾所出,只是梁家起家边关寒门,比之高门世家,嫡庶之分区辨的不那么明显,她身为庶女也能得父亲及嫡母柳氏着力栽培。然豪族区分嫡庶已成世风,她却再清楚不过。听了郭霁的话,只道令狐遂之所以为父亲所厌弃,乃因生母低微,于是讶异道:“庶子虽不被看重,然男子不比女子,若自己果真成器,何尝不能争得一席之地。譬如你二叔,就连先帝都赞不绝口,当年亦是你家中流砥柱。况不闻令狐有兄弟,若是独子的话,还谈什么嫡庶?”
郭霁暗自叹息,道:“他母亲连外室都算不上,不过偶然相遇,若不是生下他,便与令狐家再无瓜葛。令狐卫尉的身份,委实尴尬。”
梁后如梦初醒,叹道:“原来令狐竟有如此隐痛。”
郭霁道:“令狐卫尉能得今日功业,实在不易。他结发妻子虽是一郡太守之女,却是外室所出,难以借力。令狐卫尉如此为先帝所重,却也只得个羽林郎的身份。如今他好容易显达,虽说未必能匹配高门贵女,中等有实力的人家还是愿意与他结亲的。”
梁后听罢,陷入沉思。
马车行驶渐渐放缓,喧嚣之声声声入耳,胡饼的香气、春酒的轻醇、糕饵的清甜……穿过人群,荡漾着飘来,渭北繁华已近在眼前。郭霁放下纱帘,车外风光影影绰绰。那些一闪而逝却又连绵不绝的人影、那些听不清却不绝于耳的欢笑怒骂,郭霁觉得寻常,梁后却一脸沉醉。
忽然马车停了下来,而外面人声沸腾如烧开的鼎镬。过了片刻,令狐遂来敲了敲车壁,就在车窗边道:“前面有个雍都来的舞姬娘子在街头献舞,渭北之民皆来观看,拥堵如山,一时过不去。”
郭霁道:“不知可否绕道而行?”
令狐遂道:“人山人海,并无可绕之道,滞留街心,如立危墙。我便自作主张在路旁酒肆定了个雅间,烦请夫人移步。”
闹市之中,令狐遂不敢暴露梁后身份,只好以“夫人”称呼。
郭霁得了梁后示意方去开门,却见令狐遂递过一顶帷帽。郭霁知道他的意思,细细为梁后戴上,这才扶着下车。
早有人着了便服躲在百姓间悄悄挤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令狐遂在前导引。郭霁听见周围好不热闹,却顾不上抬头看。只闻人言人语汇成山呼海啸,从中经过,仿佛要被淹没了似的。
忽三下鼓声,鼎沸的人群立时安静下来。随后琵琶声起,铮铮噌噌,大有异域之风。梁后忍不住抬头,透过帷帽却见层层匝匝的人群簇拥着一个高台,有一女子独立高台,单衫半透,彩绣辉煌,高鬟峨峨,花颜玉姿,随着琵琶曲顾盼飞舞。
这女子倒会择地,这样高台,再多的人也看得到。梁后心中正赞叹,没留意脚下一个坑,当即一个趔趄,饶是郭霁紧紧扶着,也不妨撞在一个人身上。
原本人群密集,挤撞难免。然那人本是个市井泼皮,仰慕京城来的舞姬,早早带了几个与他一般的泼皮正看得津津有味,忽被人撞了,便欲发作。哪知一看之下,竟是两个女子,一个不戴帷帽的娟然秀慧,另一个虽被帷帽遮面,然衣饰华丽,风姿不俗。他顿时将一脸恼怒化作了嬉皮笑脸,一伸手便要拉扯梁后。郭霁早见此人形容猥琐,对着梁后上下打量,今见他动手动脚,被吓了个半死,想也不想便出手拦在前面。可她哪是对手,那无赖见拉不到梁后,反手便抓住郭霁不放,笑嘻嘻地调笑不止。
“小娘子这是要哪里去?这等情形可还能去哪里呢?不如留下与我兄弟几个……”
一语未了,忽一柄未出鞘的剑重重落在手腕上,他一个吃痛便松开了手,一瞪眼瞧见面前一个男子冷如寒霜,心中一骇。然他到底是个没深没浅的市井无赖,最好所谓颜面,见旁边围观者多有侧目,生怕落了下风被人耻笑,一声呼和便与几个泼皮一同将三人团团围住,又是调笑又是发狠。以令狐遂之能,对付几个混混实在绰绰有余,然今日因有梁后在,他唯怕闹市中露了行迹,难免束手束脚。
倒是令狐遂暗中安排的人机警,也扮作街头无赖模样,假作多管闲事,上前与那几个泼皮对峙。令狐遂当即护着梁后便要躲入预先定好的酒楼中,正艰难开道,忽一声女子轻叱透过人群清晰传来,随即就见几个胡人簇拥着一个丽人从人群中款款而出。
“你们几个惫懒之人,必是瞎了狗眼,敢在我献舞时闹事?罢了!我今日没了兴致,不跳了,这便回去!”
此女说罢作势就要离去,原本只是看热闹的人群顿时汹汹,皆向那几个无赖奋拳怒骂,随之群情如浪。眼看就要被人一脚一脚踏也踏死,那几个泼皮顿时怂了。
“琉璃娘子恕罪,我们兄弟几个不识好歹,扰了娘子盛情,实在该死。娘子且饶我们一次,日后当牛做马任凭娘子驱使!”
那无赖本就知道琉璃是游走于权贵之间的乐府舞伎,本就看做是天上仙子一般的不敢造次,又见犯了众怒,慌忙认罪。
琉璃乃是流连欢场的风流人物,最懂得见好就收,笑吟吟哄走了那几个无赖,却向令狐遂等人这边一瞥。
这女子一出场,郭霁已知这舞伎乃是凉州故人,因怕节外生枝故而不动声色,此时目光相对,不得不认,便笑道:“多谢娘子解围,凉州一别,别来无恙,今日仓促,改日定登门道谢!”
“郭娘子与我有师徒之分,举手之劳,岂敢言功?郭娘子不弃,我改日拜谒郭娘子才是!”
令狐遂见郭霁与舞姬寒暄,便只向琉璃远远揖拜致谢。随后就扶持梁后离去,谁知琉璃的笑声如风吹银铃,从身后传来。
“令狐郎君这就急着去吗?既要饮酒,何不相邀?”琉璃这一声“令狐郎君”虽叫的亲昵,却又有些调侃之意,并不使人觉得轻佻。
令狐遂不得不回头,正色道:“娘子之德,设宴相谢也不为过。只是今日不便,改日定然设酒相请!”
琉璃笑容慵懒,却明眸皓齿,竟有倾城之姿:“令狐郎君可还记得御史丞家小公子的百日宴上,你也是这样承诺的。可是直到今日我也不曾见过郎君的一滴酒!”
琉璃说罢一双妙目似笑非笑地盯着令狐遂,令狐遂自知理亏,道:“今日娘子与渭北之民有约,不便搅扰。来日当不负诺言。”
琉璃似乎并不上心,又似乎格外郑重,狭长的媚眼波光闪动,笑道:“那好啊,只怕令狐郎君贵人多忘事!”
令狐遂无法,便向腰间解下一枚玉佩,抛了过去,道:“此物乃我所重,权且抵当。待履行诺言后,娘子再还我便是。”
琉璃随手一抄,便将玉佩牢牢抓在手中,正想再说什么,却见令狐遂身边那个戴帷帽的女子已倏忽转身,令狐遂似乎极其重视她,立时紧随护持,片刻不敢耽搁。她正望着那女子的背影若有所思,忽见郭霁向她挥手作别。她收回了揣度,也屈身行礼告别。此后才拨开人群,欲返高台。纷乱的人群竟自动为她闪出了一条路径,她踌躇满志,仰首踏向高台。
郭霁与梁后上得酒肆的二楼,观赏这万人空巷的舞蹈,只见那高台足有楼高,而那女子高高在上一曲接着一曲,如惊鸿,如白鹤,如灵蛇……
就着这舞,梁后命令狐遂与郭霁同饮同食,又时或问些市井烟火并逸闻趣事,浑忘了朝堂争执、权力博弈。
高台下人群攒动,正是商贩的好时机,一时沿街叫卖之声不绝。直到午时,那琉璃娘子赚足了人望撤去了,一切恢复常态,那些饮食玩意摊子照旧营业。
有时见了新鲜吃食,梁后也会命令狐遂派人买来。令狐遂不肯假手于人,都是自己亲自跑腿,样样过手。梁后反倒不好意思再流露喜好。但这令狐遂却常常能觉察她的心思,不待开口,便自去一样样精心挑选了来供她赏玩品尝。郭霁冷眼旁观,竟不意冷面孤傲的令狐遂竟有这样不厌其烦的细致温柔。心中立刻蹦出一句“百炼之钢何坚,绕指之肠何柔”的时语来。
可见眼前的梁后虽暂弃了权势与尊荣,看起来与寻常女子一般无二,可是那至高的身份,她自己可以暂忘,别人却不敢一刻忘怀。
梁后没了身份的束缚,多饮了几杯酒,一时双颊红晕,眼神迷离。令狐遂苦口劝谏,她却意欲未尽,道:“令狐,我难得自在一日,你还来扫兴!”
“太后!”
令狐遂不善言辞,可是却懂得人心。只这一句称呼,梁后便放下了酒杯,垂首不语。令狐遂却面色如常,似若未见,显然没有妥协的意思。
郭霁便欲解围,恰巧见有胡饼摊子从楼下经过,香气层层叠叠翻上二楼来,遂道:“眼见飧时了,这胡饼摊主乃是西域胡人,最擅制饼,不如买几个作夕食。我们用罢膳食后,可得赶回去了。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梁后便看向令狐遂,还是不说话。
令狐遂见此,长叹一声,向梁后一揖,转身下楼去了。梁后瞧着他的背影,与郭霁相视一笑,很是志得意满。
透过二楼的窗口,可以看道街上行人已经逐渐稀少,有食客买了胡饼,便在街边零散的胡凳上坐食。着了便服的令狐遂孤峭挺拔,混在人丛里等着买胡饼,显得鹤立鸡群。
她转过头来想指点给梁后看,却见梁后已经醉卧在足案上沉沉睡去。
虽是春天了,可是午后的风依旧凉,郭霁起身取了袍服来轻轻披在她身上。又见她云鬓已偏,散发盖了半张脸,便伸手为她梳理——这一伸手却惊了个魂飞魄散……
令狐遂捧着胡饼碟子回来了,却见梁后身披袍服伏案委顿,郭霁吓得脸都白了。
“太后……”
“怎么了?”
令狐遂也察觉出了不对劲,一个箭步冲到足案旁边,顾不得男女之防,伸手向额上一摸,只觉梁后浑身滚烫如同火炭。
这一惊非同小可,见惯风云变幻、生死之际不改色的令狐遂心海尽管惊涛骇浪,脑中却一片太虚空白。
“怎么会这样?我只走开了一会!”令狐遂瞬间眼底爆出了血丝。
郭霁摇摇头,道:“只怕早就烧了,但是她……她不肯……”
郭霁再也说不下去,可是令狐遂却都明白了。一向自持的梁后知道这一次之后,只怕是此生难再。寻常人司空见惯的市井烟火,于她却是绝无仅有的“铤而走险”。
令狐遂一时茫然,坐在梁后身边瞧着她,良久不动。郭霁只道他畏惧祸患,慌张得神思迷乱了,只好过来跪在梁后身边,伸出双臂想要抱起她。可是梁后烧的厉害,软倒在那里如同一抹游丝,一分力气也使不上,郭霁哪里抱得起,只好回头求助令狐遂。
看见郭霁恓惶的眼神,令狐遂似乎又醒了过来,他缓缓而起,半蹲着身子,将梁后的上身托住,扶着她的手臂轻轻一绕,便已背在了自己背上。
“令狐……是你吗?”伏在令狐遂宽宽的脊背上,梁后忽然动了一动,含含糊糊地问。
令狐遂侧过脸去,却见梁后依旧双眼紧闭,知道那只是神思恍惚时的呓语,她自己都未必知道的话。
可是他还是在沉吟片刻之后,轻轻地回应道:“是,我是令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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