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香港?
这个突如其来的邀请,像一块巨石投入林为国本已暗流涌动的心湖,激起千层浪。八十年代中期,“香港”这两个字对内地人而言,象征着遥不可及的繁华、资本主义的光怪陆离,以及一种混合着好奇与警惕的复杂情绪。
机遇?陷阱?还是两者兼而有之?
黄厂长转达完李老板的意思后,便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看着他,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老林,这可是个好机会。李老板在香港的厂子规模比这里大得多,设备也更先进。你要是能帮他解决了问题,酬劳肯定不会少,说不定……还能留在那边发展。”他话语里带着诱惑,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林为国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掠过黄厂长那张油滑的脸,脑海里飞速闪过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维修组的明争暗斗、陈启明对厂里现状的不满、那张印着“科恩”警告的冰冷纸条、以及窗外黑暗中那窥视的目光……这一切都让他无法简单地将其视为一次纯粹的技术交流。
“科恩在看着你。”这句话像毒蛇一样缠绕在他的心头。如果这趟香港之行是“科恩”安排的陷阱,那么过境之后,他将彻底失去熟悉环境的庇护,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黄厂长,感谢李老板和李老板的看重。”林为国斟酌着词句,语气平静,“不过,我刚来厂里不久,很多设备还在熟悉阶段,特别是那台日本注塑机,虽然暂时修好了,但稳定性还需要观察,我怕我这一走,万一再出问题,耽误生产就不好了。而且……去香港的手续,听说也很麻烦?”
他选择了以退为进。既没有一口回绝,留有余地,也表达了立足于本职工作的“责任心”,更重要的是,点出了手续问题这个现实的障碍,为自己争取了思考和时间。
黄厂长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林为国会是这种反应。一般人听到能去香港,早就喜出望外了,哪里还会考虑这么多?他干笑两声:“手续嘛,李老板自然有办法。至于厂里的设备……你说得也有道理。这样吧,你再考虑考虑,反正也不急在这一两天。想好了告诉我。”
从黄厂长办公室出来,林为国的心依旧沉重。他感觉有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慢慢收紧,而自己,就是网中的猎物。
接下来的两天,林为国表面上一切如常,甚至比以往更加专注于工作。他将那台日本注塑机的日常维护要点、常见故障预判及应急处理方案,详细地整理成了一份简易手册,交给了操作工和维修组的其他人(包括何组长),美其名曰“以防万一”。
这一举动,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何组长等人因为他拒绝立刻赴港而产生的些许疑虑,甚至赢得了他们一丝真正的尊重。毕竟,技术共享在哪个时代都是赢得人心的有效手段。
但暗地里,林为国的警惕性提到了最高。他仔细观察着黄厂长的动向,留意着厂里是否有陌生面孔出现,晚上回到宿舍也格外注意门窗和安全。
然而,风平浪静。没有新的警告纸条,没有可疑的人物,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但这种平静,反而更让人不安。
这天晚上,陈启明又约他出去喝酒。还是在那个熟悉的大排档,几瓶珠江啤酒下肚,陈启明的话匣子又打开了。
“老林,听说李老板想请你去香港?”陈启明消息很灵通,直接问道。
林为国点了点头,没有隐瞒,将黄厂长的邀请以及自己的顾虑大致说了一下,当然,他隐去了“科恩”和警告纸条的具体内容,只说是觉得时机不合适,心里不踏实。
陈启明听完,眯着眼睛喝了一大口酒,压低声音说:“你拒绝是对的!”
“哦?”林为国看向他。
“李老板那个人,我接触过几次,精明得很,无利不起早。”陈启明冷笑道,“他请你去香港,绝对不只是修机器那么简单。我怀疑,他是看中了你的技术,想把你挖过去,或者……想套取你修理精密设备的‘独门秘诀’。”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而且,我听说……只是听说啊,李老板在香港的生意,并不那么干净,好像跟一些背景复杂的社团有点牵扯。你人生地不熟地跑过去,万一被坑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社团?背景复杂?林为国心中一动,这会不会与“科恩”有关?
“那黄厂长那么积极促成此事?”林为国问。
“他?”陈启明嗤之以鼻,“他不过是李老板的一条狗罢了。要是能把你这个‘技术能手’送过去讨好主子,他在李老板面前的地位不就更稳了?说不定还能拿点介绍费呢!”
陈启明的分析,让林为国对这次香港之行的危险性有了更具体的认知。这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问题,更可能涉及到商业算计,甚至灰色地带的争斗。
“老林,”陈启明凑近了些,眼神灼灼,“通过这事,你还没看明白吗?咱们在这种人手下干活,永远只是被利用的工具,随时可能被卖掉!要想掌握自己的命运,还得靠自己!”
他从随身带的旧皮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叠皱巴巴的纸,推到林为国面前。
林为国疑惑地接过,展开一看,心跳骤然加速。
这竟然是一份手写的、极其粗略的“创业计划书”!
上面用钢笔勾勒着简单的框图:“为民电器厂(暂定名)”。下面分列着:
·主营产品:简易电源插座、电源转换器、小型变压器(技术门槛相对较低,市场需求大)。
·设备来源:购买二手注塑机、冲床;绕线机可部分自制(林为国看到这里,眼睛一亮)。
·资金预算:初步估算需启动资金约人民币八千至一万元(陈启明在旁边标注:可集资,他占大股,林为国以技术入股)。
·市场分析:特区建设如火如荼,大量涌入的人口需要基础电器配件,机会巨大……
·选址:考虑关外租金便宜的农民房……
字迹潦草,很多想法还不成熟,甚至有些天真。但这份粗糙的计划书,却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林为国心中那个朦胧的念头!
自己干!掌握自己的技术和命运!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拿着计划书的手微微颤抖。这不是陈启明酒后的一时冲动,他是真的在思考,在谋划!
“老林,”陈启明看着他激动的样子,知道触动了对方的心弦,语气更加热切,“资金我来主要想办法,我这些年有点积蓄,再找几个信得过的老乡凑一凑。场地、工商注册这些跑腿的活我来干!但最关键的技术和生产,得靠你!有你那本‘天书’(他指了指林为国的胸口,意指那本蓝色笔记本)和这双手,咱们就有底气!”
他紧紧握住林为国的手:“咱们不搞歪门邪道,就堂堂正正做产品,靠质量和价格打开市场!我就不信,闯不出一片天!”
林为国看着陈启明因激动而发红的脸庞,感受着他手中传来的力量和决心,胸腔里那股被压抑已久的、属于技术人员的骄傲和渴望,终于被彻底点燃了!
在红星厂,他空有技术,却无力改变僵局;在永兴厂,他施展技术,却处处受制于人,甚至可能被当成筹码交易。而现在,一条全新的、充满荆棘却也充满无限可能的道路,就在眼前!
“好!”林为国反手用力握住陈启明的手,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启明,我们一起干!”
做出了共同创业的决定,两人都兴奋不已,在大排档聊到深夜,围绕着那份粗糙的计划书,补充了无数细节,越聊思路越清晰,信心也越足。
然而,现实的考验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第二天上午,林为国正在维修一台绕线机,黄厂长阴沉着脸找了过来,把他叫到一边。
“林为国,香港那边,你到底去不去?给句准话!”黄厂长的语气很不耐烦,显然李老板那边催了,或者他对林为国的“不识抬举”已经失去了耐心。
“黄厂长,我认真考虑过了。”林为国平静地回答,既然已经决定和陈启明另起炉灶,他反而更加镇定,“厂里现在确实离不开人,那台精密注塑机还需要持续跟进。去香港的事情,我暂时无法胜任,请您和李老板另请高明吧。”
“你!”黄厂长没想到林为国如此干脆地拒绝,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林为国,你别给脸不要脸!李老板看得起你,是你的造化!你以为永兴厂离了你就转不动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林为国不卑不亢,“我只是做好本职工作。”
“好!好!好一个本职工作!”黄厂长气得额头青筋暴起,他恶狠狠地盯着林为国,压低声音,语气充满了威胁,“林为国,我告诉你,别以为有点技术就了不起!在深圳,在永兴厂,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敬酒不吃吃罚酒,有你后悔的时候!”
说完,他猛地一甩手,怒气冲冲地走了。
林为国看着他的背影,知道彻底得罪了这位顶头上司,以后在永兴厂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了。但他心中并无太多恐惧,反而有一种解脱般的轻松。既然选择了另一条路,那么眼前的这些刁难和威胁,都不过是前进路上的绊脚石而已。
他回到车间,继续工作,但明显感觉到周围的氛围变了。何组长看他的眼神带着幸灾乐祸,其他工人也或多或少带着疏远和同情。只有陈启明,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对他投来一个鼓励的眼神。
下午,果然麻烦就来了。黄厂长以“工作需要”为名,将林为国调离了核心设备维护岗位,派去负责全厂最老旧、故障率最高的一批冲床和裁料机的日常检修,工作量陡然增加,而且都是些费力不讨好的活儿。
林为国没有抱怨,默默地接受了安排。他正好借此机会,更加深入地了解这些基础设备的性能和常见问题,这也算是为将来他们自己的小厂积累经验。他甚至在维修一台老冲床时,根据蓝色笔记本上的原理,对其送料机构进行了一个小小的改良,虽然只是加装了一个自制的限位挡板,却显著提高了送料精度和安全性。
这个小小的改良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却让林为国对自己的技术应用和能力有了更强的信心。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林为国在宿舍里,就着昏暗的灯光,再次翻看那本蓝色笔记本。与以往不同,他现在看的不仅仅是维修技巧,更多是在思考如何利用这些基本原理,去设计、改造、甚至制造出适合小规模生产的简易设备。陈启明计划书里提到的“自制绕线机”,就是一个很好的起点。
就在这时,宿舍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哨声和喊叫声:“着火啦!仓库那边着火啦!”
林为国心中一惊,猛地从床上坐起!仓库?那里堆放着大量的塑料原料和包装材料,一旦烧起来,后果不堪设想!他来不及多想,套上外衣就冲了出去。
只见仓库方向果然腾起了浓烟和火光,厂里一片混乱,人们惊慌失措地奔跑、喊叫,提水救火。
林为国冲到现场,发现火势是从仓库侧面一个堆放废弃包装纸壳的角落开始的,正在向主仓库蔓延。黄厂长在一旁跳着脚指挥,但效果甚微。
就在这时,林为国注意到,仓库的通风窗为了防盗,都加装了坚固的铁栅栏,这严重阻碍了排烟,也让救火的人难以靠近核心火点。
“快!找工具来,把那边几个通风窗的铁栅栏拆掉!”林为国对几个慌乱的工人喊道,同时他自己也抄起地上的一根铁棍,冲向一个通风窗。
“不能拆!拆了东西被偷了谁负责!”黄厂长却厉声反对。
“厂长!现在救火要紧!东西烧光了更是什么都没了!”林为国头也不回,用力撬动着锈蚀的铁栅栏。他的动作果断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陈启明也赶到了,他立刻明白了林为国的意图,大声招呼几个相熟的工人:“听林师傅的!快!帮忙拆!”
有人带头,更多的人加入了进来。几个通风窗的铁栅栏被迅速拆除,浓烟得以排出,救火的人员也能更有效地将水泼进火场。
在众人的共同努力下,火势终于被控制并扑灭。损失主要集中在废弃包装区,主仓库的物资保住了大半。
救火结束后,所有人都累得瘫坐在地上,满脸烟灰。黄厂长清点完损失,脸色缓和了一些,他走到林为国面前,神色复杂。
“老林,今晚……多亏你了。”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之前调动你工作的事……是我不对。从明天起,你还是回维修组,负责核心设备。”
这是黄厂长变相的服软和补偿。
林为国擦了擦脸上的汗,平静地说:“谢谢厂长。我会做好工作的。”
他没有多说什么,但心中了然。经过今晚,他在永兴厂的根基更加稳固了,这为他们暗中筹备自己的小厂,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回到宿舍,已是后半夜。林为国毫无睡意,他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特区零星未熄的灯火,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力量。
拒绝了香港的诱惑,顶住了黄厂长的压力,赢得了救火的认可,更重要的是,与陈启明确立了共同创业的目标。
前路依然布满荆棘,暗处的“科恩”仍未现身,创业的资金、场地、设备更是横亘在眼前的现实大山。
但他不再迷茫,也不再畏惧。
他摸了摸贴身藏着的蓝色笔记本,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技术传承。
火种已经埋下,只待东风。
然而,他并不知道,在这场混乱的救火过程中,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始终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赞赏,只有更加浓重的审视和……一丝被意外打乱计划后的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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