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家的别墅区离喧嚣的市中心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高大苍劲的松柏枝条上还积着尚未化净的残雪,段燎开着车,后座上塞满了从清水村搜罗来的年货,烟熏火燎的老腊肉沉甸甸的干菌子大包的手工年糕,还有几坛子王震珍藏的土法酿制米酒,他先把虞清宴送到了他位于市区安静地段的高层公寓楼下,看着他提着简单的行李进了单元门,这才调转车头,向着城郊的段家宅邸驶去。
黑色的越野车碾过干净无尘的车道,缓缓滑停在段家那扇标志性的厚重雕花大铜门前,别墅的轮廓在冬日萧瑟的庭院映衬下显得格外气派,却又有种熟悉的疏离感。
推开那扇沉重大门,一股混合着地暖蒸腾出的干燥花香以及食物香气还有一股极其冲眼的年味扑面而来。
段燎站在玄关,脚边是一摊刚从鞋底融化的薄雪水渍,他甚至忘了换鞋,就被眼前的景象震得瞳孔微缩。
视线所及之处,全是…热烈的红。
巨大的厅堂仿佛变成了某种喜庆民俗展示馆:天花板上吊挂的巨型红色吉祥结足足有脸盆大,造型繁复的流苏差点碰到吊灯水晶坠,沙发靠垫统一换成了金线绣着巨大福字的大红锦缎,墙壁上不再是价值不菲的油画,而是铺满了……大大小小的剪纸年年有鱼”和招财进宝,通往餐厅的拱门上,悬挂着两串巨大的坠着金色铃铛的红辣椒串,甚至连角落里那盆平时仙气十足的绿植龟背竹,此刻身上也松松垮垮地套了个用金粉写着发财树的红色缎面斗篷。
整个空间被红色和金色塞得满满当当,视觉冲击力堪比十万响鞭炮在眼前炸开,还带着一股浓浓暴发户娶亲办喜堂的味道……
段燎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很好,这品味,很江岚。
一个穿着整洁制服的女佣安静地快步上前,恭敬地接过他手里那几包塞得鼓鼓囊囊散发着山野气息的大包小包。
“妈~爸—~你们亲爱的儿子回来啦!!!”段燎清了清嗓子,对着这红通通的空无一人的奢华客厅,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客厅里回荡着他的余音。
天花板那硕大的红结纹丝不动。
沙发上那排福字靠垫无声无息。
那两串红辣椒和金色铃铛安静地悬垂着。
没有热烈的回应,没有快步奔来的拥抱,甚至连一句慵懒的回来啦,都没有,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中央空调暖风系统细微的嘶嘶声。
段燎:“……”气氛一时有点尴尬,乌鸦飞过,嘎~~嘎~~嘎......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轻手轻脚地从客厅侧面的小门走了出来,穿着还是老三件式,身材精干,正是他母亲江岚女士那位心腹爱将,专职司机孙建孙师傅。
孙建看到段燎,脸上露出真切的惊喜笑容:“少爷,您可回来啦,一路辛苦了。”
“孙叔,我妈他们人呢?”
“夫人他们在后院新装的那间阳光房里呢,正切磋着牌艺呢。”他朝后面努了努嘴,一脸“你懂的”表情。
段燎心下了然,长长地啧了一声,得,麻将瘾又犯了,他挥挥手,“行吧行吧,天大地大,牌友最大,孙叔您先忙去吧。”
“哎,好嘞。”孙建笑着应着,却没有立刻离开,又补充道,“对了少爷,夫人专门吩咐厨房给您炖了汤,温着呢,您要是饿了或者想喝口热的……”
“嗯嗯,知道啦,谢谢孙叔,新年快乐啊。”段燎打断他。
“哎,新年快乐,少爷,您歇着,”孙建再次欠身,这才安静地退开。
段燎看着孙建消失在通往侧门的方向,又环视了一圈这如同中了喜庆符咒的大厅,昨天在清水村喝到半夜的残余酒气仿佛还在胃里翻滚,加上几个小时高度集中精神的驾驶,强烈的疲惫感涌了上来,他捏了捏酸胀的眉心,连去后院觐见爹妈的心情都没有了。
算了。
他踢掉脚上的鞋子,穿着袜子踩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也懒得叫人伺候,径直穿过那一片浓烈得有点压抑的红,熟门熟路地走向楼梯。
推开二楼自己那间卧室的门,总算摆脱了楼下视觉风暴,房间里一切如旧,带着长期无人居住的略显清冷的空气洁净剂味道,但床品显然是新换的,铺得一丝不苟。
窗明几净,窗外精致的私家园林一角,这熟悉的奢侈环境,与清水村那种带着烟火气的拥挤温暖的喧嚣截然不同。
巨大的反差带来的疲惫感更重了。
段燎连澡都懒得洗,他踢掉裤子,扯掉毛衣,穿着背心,把自己整个抛进宽大得能当游泳池的柔软床垫中央。
头挨着枕头不到三秒,浓重的不受控制的睡意便彻底地将他吞没。
段燎被一阵锲而不舍的敲门声从深沉的睡眠里拽了出来,他像被从温水中捞出的鱼,脑子沉甸甸的,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踢踏着拖鞋,带着一身低气压拉开房门。
门口站着的人,身姿挺拔,穿着简单卫衣,鼻梁上架了着斯文的金丝眼镜,气质沉静得和他身后铺天盖地的喜气红格格不入,是他那个在国外的弟弟,段誉。
“哟,少爷,您终于肯移驾起床了?该下去吃饭了,全家人都等着您呢。”
段燎揉着惺忪的睡眼,反应慢了半拍:“嗯?你怎么回来了?”
“怎么?你以为我跟你似的,出了国就乐不思蜀,几年都不着家?大年夜,这么重要的日子,我能不回来?”
他哼笑一声,上下打量了段誉一番:“啧,不愧是心机boy,为了在老爷子面前刷个孝顺乖巧人设,顺便巩固你继承家产的有利位置,千里迢迢飞回来演戏?可以可以,够敬业。”
“那可真要说演起来,还是得看少爷您啊,您看,爷爷当年派了私人飞机横跨大洋都没能把您请回来送个生日祝福呢。”
“那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懂是不懂,得了得了,小段子,前面带路,摆驾餐厅。”
段誉笑容不变,慢悠悠跟在他身后下楼梯。
兄弟俩一路互相嘴炮交流着走进餐厅,那张长条形能容纳十几人的胡桃木餐桌上铺着雪白蕾丝桌布,摆满了精致的菜肴,居中一个不小的青花瓷盘里,油亮亮泛着深酱色的腊肉片混着翠绿的蒜苗格外醒目。
“嚯。”段燎眼睛一亮,一屁股坐在主位下首的位置,直接忽略了对面的爹妈,指着那盘腊肉赞道,“爸妈,咱家大厨可以啊,这手艺,青出于蓝胜于蓝,比我上次带回来炒得香多了,看这颜色,啧啧,地道。”
坐主位的段云山还没说话,旁边的江岚女士已经优雅地翘着小指啜了口汤,闻言放下汤匙,眼波流转,带着点嗔怪和调侃看向儿子:“儿子,这腊肉是不错,可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事儿?哀家心心念念的小鲜肉呢?嗯?”
“哎呦喂,我的太后娘娘,我滴亲妈哎,您要的小鲜肉它得产在哪儿啊?深山老林,冰天雪地的,它不长那个啊,您看看您眼前这盘,”他指了指腊肉,“浓缩的都是精华,再说了,”他嬉皮笑脸地指了指自己,“您看看您儿子,现成的热气腾腾的嫩得能掐出水的小鲜肉,这不就坐这儿呢嘛,还不够您下饭的?”
段云山正给江岚夹菜,听到这话,严肃刻板的脸上也绷不住一丝极淡的笑意:“少在这贫嘴打岔,赶紧坐下,吃饭。”
段燎嘿嘿一笑,端起饭碗,扒拉了两口,他看似随意地扒拉着饭,实则心里那点小盘算翻腾开了,现在气氛正好,爹妈心情看起来不错,段誉那小子虽然讨厌但目前也插不上嘴…机会。
他放下筷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正经,目光对上主位的段云山:“爸,那个……我有件事,想跟您说一下。”
“嗯,说吧,不过,如果还是想忽悠我让你继续混吃等死逍遥快活,那就免谈。”段云山抬了下眼皮,夹菜的动作没停。
“哎呀,不是,我过完年后,想回公司上班。”
话音刚落...
“咳咳咳,咳咳咳咳。”江岚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被汤呛到了,脸都咳红了,段云山立刻放下筷子,皱着眉轻拍妻子的背。
旁边一直安静吃饭存在感很低的段誉突然悠悠地插了一句:“哥,今天这太阳怕是从西边出来了?您这是打算咸鱼翻个身,准备奋起直追,要跟我争夺段氏江山家产的继承权了?”他摇摇头,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欣慰又透着你终于开窍但我依旧不太看好你的表情,“唉,我心甚慰啊,终于不用我一个人像牛马一样给公司当牛做马了,终于能有人分担了,希望哥你这次是真翻面儿,别翻一半又糊锅底儿了。”
“去你的,煽风点火。”赶紧又转向江岚:“妈,您慢点儿喝,不着急。”段燎没好气地瞪了段誉一眼。
段云山等江岚平复下来,才重新看向段燎:“哦?你真有事?还是单纯被你弟弟刺激了?”他显然还是不太信这个一贯放纵惯了的儿子能有什么正经事。
“儿子啊,你快说,你这突然这么严肃,该不会真是在清水村那山旮旯里,被什么山野精怪给迷了心智上了身了吧?老段,老段,要不…要不咱们赶紧找人看看?道士?和尚?我认识一位密宗的上师……”
段燎无语扶额:“妈,我的亲娘,至于吗,您想象力也太丰富了点。”他看着父母那副我家儿子是不是真被狐狸精迷住了的紧张样子,有点哭笑不得。
他坐直了身体,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江岚、段云山,还有对面不动声色的段誉:“爸,妈,我在清水村待了这几个月,看到了很多东西,那里跟咱们这里完全不一样,日子简单,人也朴实,但活得有劲儿,眼睛里能看到光,跟着司徒悠悠做推广,虽然累,但看到镜头里那些真实的山、水、人,还有那么珍贵的文化,真的挺不一样的。”
他看着段云山的眼睛,极其认真地说道:“更重要的是,”他又顿了顿,清了清嗓子,目光在饭桌上一巡,“在坐的各位,现在嘴巴里应该都没有东西了吧?嗓子眼也都通着气儿吧?”
这突如其来的郑重提醒,瞬间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提了起来,江岚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瞪大了眼,段云山放下了筷子,眉头微蹙,看着段燎,连段誉那副事不关己的淡漠表情也稍稍收敛。
段燎看着这三张神色各异但都瞬间屏息凝神看向自己的脸,仿佛能看到他们头顶悬着巨大的问号,难道是准备坦白非法集资?或者得了绝症?还是决定剃度出家?
他满意地欣赏了一秒这紧绷的寂静,然后,嘴角一咧,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带着点得意和终于说出口的轻松的痞笑。
“我谈!恋!爱!了!”
三张脸瞬间完成了精彩的表情包转换。
江岚:Σ(⊙▽⊙”a!0(就这?)
段云山:→_→(就这?)
段誉:( ̄_, ̄)(果然...无聊透了)
紧绷的气氛瞬间泄了气。
段云山似乎还微不可查地嗤了一声,嫌弃地重新拿起筷子。
江岚则长长地舒了口气,放下捂着嘴的手,夸张地拍了拍胸口:“哎哟吓死妈妈了,我说儿子,你这么郑重其事干嘛,搞得我还以为……”她嗔怪地白了一眼段燎,随即脸上又堆满了做母亲的欣喜和骄傲,“你过完年就二十四了,大小伙子谈恋爱不是很正常嘛,妈妈支持,必须支持,快跟妈说说,是哪家的好姑娘?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家里是做什么的?”她眼睛发亮,一副恨不能马上拉人去提亲的架势,“要不要妈找个好日子,请个靠谱的媒人,替你探探口风提提亲?”
段云山一边夹菜一边点头,虽然没江岚那么兴奋:“嗯,这次做得还不错,总算干了件正经事,谈朋友是好,不过这过年回家,你怎么没把女朋友带回来让你妈妈看看?”
段燎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没憋住笑:带回来?我怕你们会吓出心脏病再把我这个逆子打出家门。
他定了定神,迎着江岚殷切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又骄傲:“咳,那什么,人比较……低调,而且他现在可忙了,要准备很重要的庆典,所以抽不开身,不过他啊……妈你见过,就是之前我给你发过的那个视频……嗯,就是在清水村山主持祭祀仪式的那个人,那个气质特别特别好的那个。”
江岚一愣,脑子里瞬间调取出了那段被儿子强烈安利自己看了好几遍的视频,那个穿着繁复白色祭祀服装,踏着古老神秘的步法,姿态清绝恍如九天谪仙般的人物形象瞬间跃然眼前,她猛地一拍桌子。
“哎呀。”江岚眼睛里全是不愧是我儿子的炫光,“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那个,天呐,是那个看着就跟画里飘下来的仙儿似得人儿?儿子,你真行,你太棒了,那么漂亮,那么好气质的姑娘,竟然能让你这小子追到手了?哎呀呀,我就说嘛,不愧是我江岚的儿子,眼光就是高,出手就是不凡,老段,听见没,咱儿子真给老段家长脸啊,找的媳妇儿跟仙女儿似的。”
段云山被晃得汤都快洒了,脸上也露出难得的带着认可的笑容,显然对儿子拱到了如此级别的仙女白表示相当满意。
就在江岚沉浸在仙女媳妇儿的狂喜中,段云山眼中流露出欣慰。
“妈,友情提醒一下,那位,你捧成仙儿的……据我所知,是个男的。”
“啪嗒。”
江岚手里刚夹起来的一块老腊肉,直直掉在了面前的餐盘里。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华丽喜庆的餐厅。
江岚脸上的喜悦急速褪去,凝固成一个极其古怪僵硬的表情,眼睛瞪着段誉,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从段誉那张斯文但可恨的脸上,移到旁边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辩解但最终只是抿紧的段燎脸上,然后又移回段誉脸上。
段云山脸上的欣慰笑容也彻底僵住,那双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的眼睛猛地眯起,钉在了段燎身上。
段燎?他此刻只想把段誉那张看似无辜、实则杀伤力爆表的嘴给缝上。
他迎着父母那难以置信如同遭遇外星人入侵般惊骇的目光,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看着江岚那张凝固的脸,还有他爸那仿佛要把他抽筋扒皮的犀利眼神……
妈的,段燎在心里啐了一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对,就是男的,怎么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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