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岚和段云山两人甚至没交换一个眼神，几乎是同时放下手里的餐具，沉默而迅速地站起了身，江岚甚至还顺手把自己碗里那块掉落肉精准地丢回了炖肉的大碗里。
两人甚至没看两个儿子一眼，径直穿过满屋子刺眼的喜庆红色装饰，一前一后，步调沉稳地上了楼，那背影肃穆得像是要去进行一场重要的商业谈判。
段誉全程眼皮都没抬，他动作优雅地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油亮的腊肉送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起来。
段燎看着父母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身影，又看看旁边这个罪魁祸首一派风淡云轻的样子，气得牙痒痒，咬牙切齿说道：“段誉，我真想把你这张破嘴缝起来。”
“早晚都得说，早炸总比晚炸好，一次性解决问题，省得日后磨磨唧唧地拉锯，不过，哥，你真把清宴哥……追到手了？”他挑了挑眉，“牛逼。”
“切，你哥出马，就没有撬不开的墙角，甭管是金镶玉还是……咳，”他想到虞清宴清冷出尘的样子，及时刹住，“总而言之，拿下。”
“哦？是吗？不过看样子，爸妈……又去开小会去了啊。”
段燎烦躁地耙了耙头发：“这不废话，你给我整这么一出核爆级别的，他们可不得开个紧急常委会？”
“早炸晚炸都得炸，我这是帮你，长痛不如短痛，你以为过完年风平浪静了再坦白他们就能喜笑颜开？不存在的，现在一次性炸得稀碎，以后才省心，懂？”
“……”段燎被他一套歪理邪说噎得无语，抓起碗狠狠扒拉了两口饭：“吃你的吧，堵不住你的嘴。”
与此同时，二楼书房。
沉重的木门在段云山身后嘭一声关紧，房间很大，厚重的窗帘半拉着，光线有些昏暗。
江岚脚步不停地穿过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区域，走到里侧靠窗的一张舒适的休闲单人沙发旁，利落地把自己丢了进去，她脱下脚上的软底拖鞋，盘起腿，丝毫没有了在楼下的雍容华贵，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卸下伪装后抓心挠肝的烦躁和八卦之火熊熊燃烧的亢奋。
段云山则背着手，脸色沉沉地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江岚，他腰背挺得很直，但细看能发现他放在身后的右手，手指不自觉地互相用力掐着指节。
“哎呦，老段，你看看，看看，这怎么办，你儿子，他，他竟然喜欢男人诶。”她猛地一拍沙发扶手，“啧，你是不是基因突变了？我江家往上数十八代可都根正苗红，取向正常得很呐。”
段云山猛地转过身，额角青筋都跳了一下：“胡扯，怎么就扯到基因突变了？这不也有你的一半功劳吗。”
“我？我怎么了？我生他的时候可清清楚楚，是个带把儿的。”她眼珠一转，“现在怎么办？棒打鸳鸯？哦不对不对…那得是鸳鸳，鸳鸳相抱……啧，这词儿怎么这么别扭。”
段云山深吸一口气，走到书桌后的主位坐下，眉头拧得像个死结：“你儿子……段燎，你还不了解他？从小到大，他认准的事儿，什么时候改变过？撞了南墙他都能把墙拆了继续走，一百头牛都拉不回来！”
“一百头牛拉不回来，那就找一百零一头呗。”
“啧。”段云山被这不着调的回答弄得火气更大了，“说正事儿呢，你认真点。”
“好好好，说正事。”江岚也收敛了点玩闹，身子微微前倾，脸上多了几分深思，“老段，你仔细想想，段誉那小子虽然可恨，但他说得对，段燎这次回来，整个人确实不一样了，不是装的，他以前哪会惦记回公司？躲都躲不及，更别提主动跟我们提什么想上班了，为了能躺平，他都愿意进那山沟沟里头呆一年，我可不相信是什么他在那个村子里看了什么就能改变，估计跟那个孩子有关系，咱们儿子，不是那种会头脑发热、为了点刺激就昏头的人，他能这么郑重其事地跟我们提谈恋爱的事，说明他是真动心了，还是栽得死死的那种。”
段云山沉默着，显然也在消化这个事实。
“咱们要是现在一盆冷水泼过去，拍桌子不同意？你信不信，都不用等到明早。”她猛地一拍茶几，发出砰的一声响，吓了段云山一跳，“就今天，他就能从哪个犄角旮旯给你拎回来一个大他三十岁的…女朋友，或者随便拉个妖艳网红回来，然后杵在我们面前，梗着脖子问，非要女的是吧？喏，就这个，你信不信？”
段云山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个场景，脸色顿时黑如锅底，眉头拧得更死了，这混小子，还真他妈干得出来。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语气里带上了点无奈：“那……你说怎么办？”
江岚翻了个白眼：“怎么办？凉拌，老段同志，这都什么年代了？大清早亡了，咱们的观念也得改改，恋爱自由懂不懂？咱们当爹妈的，管好自己怎么活，给他们留个后路就够了，找对象，最紧要的是什么？人好，人品端正，身体健康，能真心实意互相扶持着走下去，这才是核心关键，是女孩还是男孩，”她摊了摊手，“都一样有什么本质区别吗？不都是过日子吗？那闻律修和温妤到现在都风风雨雨的走过了近二十年了，他们到现在没结婚，没孩子，不也一样过的好好的吗。”
“你真不反对？”
“反对？”江岚叹了口气，靠回沙发，揉了揉太阳穴，“反对有用吗？只会把这犟驴推得更远，甚至可能逼他做出更蠢的事，我们做父母的，总希望孩子过得好，对吧？我只是担心这条路比想象的更辛苦，外界的眼光，社会压力……”
段云山接上话，语气低沉了许多：“还有老爷子那边，老头子那思想……比咱俩还轴一百倍，这怎么交代？”
“啧，还能怎么说？先按兵不动呗，慢慢来，老爷子那边，温水煮青蛙，咱们以后在老爷子面前，旁敲侧击，潜移默化地给他洗洗脑，灌输点真爱不分性别的正面观念，看看相关的电视剧纪录片也行啊，要是实在不行……”她深吸一口气，“真拖到瞒不住了，或者老爷子自己发现那天到时候再说吧，能瞒一天是一天。”
楼下客厅。
段燎和段誉已经消灭了桌上的饭菜，段燎心里七上八下，食不知味，段誉倒是胃口不错，慢悠悠地喝着汤。
两人刚放下碗，就看到江岚和段云山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不像上楼时那般气势汹汹，脸上也看不到多少喜色或怒色。
两人径直走到小客厅的主沙发区，江岚动作自然地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屏幕上立刻跳出喧嚣的歌舞晚会，段云山则拿起旁边果盘里的一把小巧银光闪闪的水果刀，开始认真仔细地削起一颗又大又红的苹果。
段燎：“？？？？？？”
他看看电视，看看他妈，再看看他爸手中那把在灯光下闪光的能把人手指头削掉的锋利水果刀，想象中的滔天巨浪呢？狂风骤雨呢？电闪雷鸣严刑逼供呢？就……没了？看节目？削苹果？
旁边的段誉懒洋洋地靠在自己专属的单人沙发里，手里摆弄着手机，看着这父慈子孝歌舞升平的诡异场面，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极度失望和果然如此意味的嗤笑：“啧…哥，你这爆炸，在他们心里，也就这么点水花？掀不起一点风浪啊。”
段燎站在原地，看着客厅里和谐得诡异的一家人景象，心里有一万头羊驼狂奔践踏过。
就这？！！！
江岚目光依旧锁定在电视屏幕上某个当红小生的帅气脸庞上，手里还捏着块切好的水果，她头也没抬：“你俩吃完了啊？来来来，别傻站着，都过来坐会儿，陪哀家看看节目，哎哟这小演员长得真俊……”
段誉仿佛对此情此景习以为常，“嗯”了一声，悠悠然走到靠近江岚的单人沙发坐下，双腿交叠，斯文地品着茶，视线也落到了屏幕上。
段燎却还僵硬地杵在原地，父母这副雨过天晴无事发生的平淡样子，比狂风暴雨更让他心里没底，剧本不是这样写的啊，这平静得有点吓人了啊。
他忍不住往前挪了一步，试探性地凑近江岚坐着的长沙发：“妈……那个……您……您就真没什么想问的？或者……要说的？”他做好了迎接一切狂风骤雨的准备，结果给他看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预报？！
“问什么？说什么？哦，你说那个啊，没什么好问的了，不过，有件事你得记住，这事……跟你爷爷奶奶那边，一个字都别提啊，老爷子老太太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懂不懂？让他们安安心心过个年。”转头又津津有味地看起了帅哥，“哎哟这小腰扭得……”
段燎：“！！！”
内心小人在疯狂挠墙：我擦，我擦擦擦！！！不仅没责骂没雷霆震怒，这亲娘居然在主动帮他瞒着？甚至，这语气，还有点包庇纵容的意思？这……这真是亲妈啊，亲得不能再亲了啊。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瞬间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段燎只觉得鼻子有点发酸，眼眶发热，整个人像被巨大的幸福包裹住，飘飘然晕陶陶。
“妈！！！”他一个激动，噌地一个弹跳，整个人扑向了江岚坐着的长沙发，重重一屁股砸在她身边，差点把她弹起来。
“亲妈，您是宇宙无敌第一好的亲妈。”段燎咧着嘴，脸上笑开了花，张开双臂就想给江岚一个熊抱，“爱死你了，来，让我亲一个。”
“哎哟喂，起开起开。”江岚被他这一扑差点把手里叉着水果的牙签戳到自己脸上，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缩，脸上是货真价实的嫌弃，伸出手掌按在段燎凑过来的脸上，把他的猪头无情地推开，“去去去！多大的人了，腻歪不腻歪，一边儿玩去，别挡着我看电视，看看这脸，啧啧啧……”她后半句显然是在评价电视里那个扭腰的男演员。
段燎被老妈嫌弃地推开，脸上那傻乎乎的笑容却咧得更大了，他一点也不介意，美滋滋地盘腿坐在长沙发上，顺手捞过果盘里一块切好的蜜瓜塞进嘴里，甜得他心头发齁。
旁边削苹果削得极其专注连果皮都保持着一毫米宽度的段云山，拿起一根细长的银质水果签，叉起一块大小适中的苹果肉，先是递给了一旁眼睛粘在电视上的江岚。
江岚张嘴接了，眼睛还是没离开屏幕。
接着，段云山的目光落到旁边那个乐得冒泡的大儿子身上。
“过完年打算什么时候进公司？想好了先从哪个方面着手熟悉？”
段燎心里嗷地一暖，眼睛瞬间更亮了，他一点不嫌弃老爸的口水，迅速丢掉手里的蜜瓜皮，伸出两根手指，极其自然地捏过那根带着父爱的水果签，从段云山削好的苹果上利落地叉下一大块，嗷呜一口塞进嘴里，边嚼边含糊又响亮地回应：“爸，我也爱你，Mua~~~！！！！”
那声调飞扬跋扈的Mua~~~配上他挤眉弄眼的搞怪表情。
段云山被他这不着调的示爱弄得老脸一热，下意识地低咳一声，差点没端住他威严的形象，嘴角却极其克制地向上弯了那么一咪咪的弧度，他赶紧低头，又拿起桌上的小刀，开始着手对付另一只无辜的苹果，掩饰那点被儿子戳穿的赧然，只是下刀的力道明显柔和了许多。
段誉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这大型的怕你反悔赶紧黏上去以及父爱如山但我要面子的双向奔赴闹剧现场，内心：“拯救全家的还得是我啊，我这操着老父亲般的心啊。
虽然过程跌宕起伏堪比八点档，但好歹总算可以安生地看个电视，啃个苹果，顺便消化一下某个颠覆性的小秘密了，至于未来？段誉表示，只要他哥别再弄出更大的动静，他暂时不打算再帮忙了。
段燎几乎是飘着回到自己那间宽敞得能打篮球的卧室的，反手关上门，刚才那场核爆后的诡异平静，以及父母那看似随意实则充满深意的默许，像一剂强效兴奋剂，在他血管里噼里啪啦地炸开无数小烟花。
他把自己重重摔进那张能躺下三个人的大床中央柔软的羽绒被瞬间将他包裹，他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的光映着他咧到耳根的傻笑，手指迫不及待地点开置顶的那个头像，备注是老婆大人。
【媳妇！媳妇！在干嘛呢？想死我了！】
发送。
他举着手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仿佛虞清宴下一秒就能从屏幕里钻出来。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屏幕依旧安静。段燎脸上的傻笑慢慢凝固，变成一种抓心挠肝的焦躁。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又猛地弹起来，解锁手机，确认信号满格，网络畅通，没有，还是没有。
“操……”他低低骂了一声，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脑子里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在干嘛？洗澡？睡觉？还是……跟他那个据说很威严的爷爷说话？一想到那个能把虞清宴培养得如此清冷自持的老爷子，段燎心里就有点发怵。
就在他快要把手机盯出个洞的时候，屏幕终于亮了。
【在陪爷爷说话。】
【嗷！好吧！那……那你好好陪爷爷！】
他顿了顿，心里那点刚被浇熄的火焰又变成温吞吞的暖流，指尖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可是我真的超级超级想你，想得抓心挠肝的，想得睡不着觉。】
发送，这次回复得很快。
【我也想你。】
四个字。
段燎看着那四个字，嘴角的弧度压都压不住，心里像被塞满了甜滋滋的棉花糖，他抱着手机，像个刚收到情书的毛头小子，在床上滚了半圈，把脸埋进枕头里闷闷地笑了几声。
手指悬在屏幕上，无数的话在喉咙口翻涌，他想立刻把刚才楼下那场惊心动魄又峰回路转的坦白局一股脑倒出来，想告诉虞清宴，你看，我爸妈知道了，他们没反对，他们甚至……默许了，他们让我别告诉爷爷奶奶，他们在帮我们瞒着，你看，你看，我们不用偷偷摸摸的了，你看，你看……
这些念头像沸腾的开水，咕嘟咕嘟冒着泡，但他最终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硬生生压回了心底。
不行，不能现在说。
隔着冷冰冰的屏幕，他看不到虞清宴的表情，感受不到他的反应，这么重要的事，这么足以颠覆他们关系走向的消息，怎么能用几行字草草交代？
他要看着他，看着他清俊的脸上，会浮现出怎样的表情？是惊讶？是释然？他要把他抱在怀里，在他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亲口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_^嘿嘿，那你聊吧。】
发送。
他放下手机，没有立刻锁屏，而是看着那个小小的对话框，看着虞清宴的头像，他把手机轻轻捂在胸口。
窗外，城市上空炸开一朵巨大的烟花，璀璨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半边夜空，映在段燎带着傻笑和期待的眼底。
再等等。
等见面。
他要亲口告诉他。
告诉他的爱人，他们的未来，似乎真的可以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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