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的清早,段家大宅的暖气烘得人筋骨酥软,段燎被江岚从暖被窝里挖了出来,半睡半醒地被套上了一身崭新的据说出自名家设计的休闲西装,领结还是他老妈亲手给他打的,紧得他直翻白眼,几人一同去了段家的老宅子。
几人进到段老爷的宅子的时候宽敞奢华的大客厅早已人声鼎沸,段宁的宅邸,平日肃穆沉静,此刻却充满了暖融融的人间烟火气,巨大的水晶吊灯下,暖气开得很足,穿着各色新衣的大人孩子穿梭来往。
客厅一角围着一圈沙发,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段宁老爷子正稳稳坐在正中央的丝绒沙发里,红光满面,像尊弥勒佛,旁边是他的老伴张惜文,穿着旗袍,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正跟身边一个抱着小曾孙的大姑说着话。
段燎一家四口刚踏入客厅,那热闹的声浪就扑了过来。
段宁眼尖,一眼就捕捉到了自己那个最皮实也最受宠的大孙子,脸上那点威严的褶皱立刻舒展开来,笑纹堆满了眼角眉梢,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条缝,高高地招手:“段燎过来,来,到爷爷这里来。”
段燎立刻甩开刚才被老妈套新衣服的郁闷,脸上绽开一个灿烂又带着点孩子气的笑容,嘴里响亮地应着:“哎,阿爷!”他腿长步子快,几步就绕过满地的玩具小车和一个追着表哥跑差点撞他腿上的小不点,穿过人群,屁颠屁颠地奔到老爷子跟前,站定了,又微微侧身,恭恭敬敬地对着旁边眼含慈爱的张惜文老太太也喊了一声:“奶奶。”
张惜文拉着段燎的手,把他上下打量了好几圈,心疼地直皱眉:“哎,快让奶奶看看,哎呦,小燎啊,好像瘦了点?山里吃的不好吧?让你受苦了,也真是的……”她嗔怪地瞥了旁边正襟危坐假装没听见的段宁一眼,“你爷爷啊,心忒狠,非把你丢那深山老林里去历练,看把我孙子给瘦的。”
段燎赶紧摆手,咧嘴一笑:“没瘦没瘦,奶奶,我就是长个儿了,那山里空气好,水也甜,腊肉可香了,待着可舒服了。”他特意拍拍自己依旧结实紧致的胸口,展示健康。
段宁被孙子这么一说,脸上更添了几分得意,捻着胡须,对着段云山和江岚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听听,段燎自己都说舒服,老待城里养尊处优怎么行?年轻人,就是要吃点苦头,有长进。”
段燎陪在爷爷奶奶身边,瞬间成了焦点,小叔家的龙凤胎才四五岁,咿咿呀呀地迈着小短腿跑过来,抱着他的腿喊“哥哥哥哥”,段燎笑嘻嘻地把小家伙拎起来玩飞高高,惹得他们咯咯大笑,尖叫着还要飞。
客厅另一头,大伯段云海正拉着段云山聊市里的新政策和经济走向,官话一串串,听得段云山连连点头,而段誉则被二姑段云梅和她的闺七大姑八大姨们围着,她们对他在国外的生活充满了好奇,以及对那张斯文俊脸的欣赏,问题一个接一个,段誉推着眼镜,脸上挂着得体的略带敷衍但绝不让场子冷的微笑,嘴里嗯、是、很有趣地回答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段燎那边,看见段燎正被小豆丁们缠得做鬼脸,他嘴角抽了一下。
厨房那边传来更诱人的香气,家里聘请的高级私厨团队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晚上的盛宴,不一会儿,负责张罗家宴的远房婶婶站在餐厅门口高喊:“孩子们,快过来拿红包啦,爷爷给压岁钱喽。”
“哇,压岁钱!”几声童稚的欢呼炸响。
刚才还在段燎腿边撒娇的小豆丁们眼睛瞬间亮得像灯泡,嗖地一声就冲了出去,满地乱爬的抱着玩具玩的窝在大人怀里吃零食的小孩们瞬间被激活,争先恐后地奔去餐厅方向,小小的客厅顿时一片兵荒马乱,伴随着各种慢点,别摔着的大人吆喝和孩子的傻笑声。
段宁乐呵呵地站起身,从一旁的楠木箱子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厚厚一摞红通通的信封,张惜文也笑着走过去帮忙分发,轮到段燎和段誉时,段燎嬉皮笑脸地接过去,大大方方地道谢:“谢谢爷爷,恭喜发财哟。”
段誉则双手接过,微微欠身,语气恭敬:“谢谢爷爷奶奶。”
老爷子却突然变魔术似的,又从自己内口袋里摸出了两个更厚实包装也更精致的红封,飞快地塞进两个孙子的口袋里,还狡黠地冲他俩眨了眨眼,用只有祖孙三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额外份子,留着零花,段燎表现不错也有你的份。”
段燎乐得眉开眼笑,段誉低头看了看口袋里那显然比明面上厚实许多的红封,镜片后的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原来爷爷的偏爱,几十年如一日,用钱来表达总是最直接的。
红包大战告一段落,小孩子们心满意足地开始显摆自己的收获,互相比较着厚度,大人们则开始陆续落座,准备用餐。
一张可容纳二十几人的巨大旋转圆桌铺着雪白的餐布,上面已经摆满了凉菜,精致的佛跳墙、油亮酱红的酱牛肉、清爽的拌海蜇、寓意吉祥的花开富贵,还有段燎从山里带回来的那份油润醇厚的烟熏腊肉也赫然在列,散发着独特的香气。
就在这时,一个小胖墩因为太兴奋,拿着红包又忙着啃大人递给他的一小块肘子,没注意脚下滚来滚去的皮球,噗通一声摔了个大马趴,肘子脱手飞出,吧唧糊在了旁边三婶刚换上的新羊绒衫胸口。
“哇!”小胖墩被自己摔懵了,嘴巴一咧就要开嚎。
被糊了一胸油渍的三婶低头看着心爱的新衣服,表情瞬间空白。
众人一时愣住。
“噗嗤……”不知道是谁没憋住,先笑出了声。
紧接着,像是打开了开关,满桌的大人看着那脸色由懵转悲泪珠还在打转的小胖墩,再看看石化般的三婶,哄堂大笑瞬间爆发。
“哈哈哈,你小子你可真会挑地方啊。”
“三嫂,你这花开富贵开的可够油的啊。”
“快,快,先抱孩子起来。”
三婶被大家一笑,那点心疼瞬间也变成哭笑不得,赶紧弯腰抱起还懵着的小胖墩:“哎哟我的小祖宗,摔疼没有?不哭不哭,咱们等下吃更大的肘子,衣服洗洗就好啦!”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又低头看了看胸前那片油渍地图,自己也噗嗤笑了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彻底点燃了餐桌上的气氛,小胖墩被哄好了,坐在专门加高的儿童椅上继续啃新的肘子,全然忘了刚才的惨剧,大人们举杯共庆,杯盏交错,欢声笑语几乎要把屋顶掀翻,段宁满面红光,被几个儿子女婿轮番敬酒,豪爽地一杯接一杯,江岚和妯娌们说说笑笑,分享着最新的购物清单和趣闻,段云山和兄弟连襟们聊着商场风云,年轻一辈也自得其乐。
段燎坐在热闹的人群中,看着满桌丰盛的菜肴听着耳边的欢笑感受着身边血脉相连的热气腾腾,心里也被一种沉甸甸的暖意填满,这喧嚣甚至有点混乱的家庭盛宴,充满了烟火气和真实的人情冷暖。
他端起酒杯,偷偷瞄了一眼坐在主位上乐呵呵的爷爷,又看了看旁边正被小辈逗得直笑的奶奶,再瞥了眼对面正跟二叔聊着国外见闻的段誉。
段燎悄悄拿出手机,点开置顶的头像。
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眼中跳跃的笑意。
他低头,飞快地敲了一行字:我家这边的年夜饭已经开始乱套了,你呢?吃上了吗?想你了。
点击,发送。
虞清宴:在吃。
段燎:虞清宴今晚一起跨年好不好,我想和你一起。
虞清宴:好。
段燎:我来接你?
虞清宴:不用,在那见。
段燎:“那在上次你去过的那个市区公寓,那边离你近一些。”
虞清宴:好。
年夜饭的喧嚣热闹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沉淀为一种酒足饭饱后的慵懒暖意,段燎坐在热闹的角落里,虞清宴那声简短的“好”带者钩子一样,将他整颗心都拽向了城市另一端那间小小的公寓。
抓心挠肝的,啧,年轻就是好。
刚想找个借口开溜。
“嗯?小燎,过来一下。”
中气十足的呼唤穿透了客厅的嘈杂,让段燎溜号的脚步骤然钉在原地,主位上,段宁老爷子红光满面,正朝他招手。
段燎心里哀嚎一声,却也只能在几个堂叔调侃,老爷子又要点拨燎子了的笑声中,硬着头皮,挤出个来了爷爷的笑容,跟了上去。
厚重的书房红木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拢,瞬间将外面的鼎沸人声隔绝得干干净净,房间里弥漫着书香皮革的气息,巨大的实木书桌后,段宁缓缓坐进红木椅里,没了刚才的醉态,那双阅尽千帆的眼睛落在段燎身上。
“坐。”老爷子抬了抬下巴,指向书桌对面的椅子。
段燎规规矩矩地坐下,后背挺得笔直,心里的小人却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走。
段宁没立刻开口,似乎在斟酌语句。
“你小子,这次进山,表现倒是意外的不错。”他微微眯起眼,像是要将段燎里外看个通透,“王震那边递过来的消息,还有村里人传回来的那些个闲话儿……嗯,没在那边惹是生非,还帮村里干上事儿了?推广旅游?拍那个什么祭祀?倒是没白枉费我当初那片苦心啊。”
苦心?老爷子您当初拍板把我丢进山里去,难道不是纯粹想给我个下马威?他脑子里飞快闪过自己在停车场骂骂咧咧的画面,面上却不敢有丝毫造次,赶紧换上诚恳的笑容:“爷爷您说的是,人嘛,不都得慢慢学慢慢磨,才能长大懂事嘛?之前……那不是在国外浑浑噩噩没人管束,混了几年嘛。”
“哼,”段宁鼻腔里发出一声清晰的嗤笑,毫不客气地戳破他的粉饰,“没人管束?那是你小子骨头硬,不服管教,出国四五年,让你往东你偏往西,家里飞机轮番去接,你大少爷可有几回是痛痛快快回来给我和你奶奶磕头的?”老爷子眼睛一瞪,“要不是跟人斗殴闹得上了当地小报,还被警察局铐了一晚上,最后还得惊动大使馆捞你出来,你小子怕是到现在都还在外头乐不思蜀吧?”
段燎老脸一热,那段光辉事迹被当面抖落,饶是他脸皮厚也有些挂不住,只能嘿嘿干笑两声,试图大事化小:“哎呀爷爷,瞧您说的,那不都是年轻不懂事嘛!谁年轻时候没经历点风风雨雨摔几个跟头啊?吃一堑长一智嘛。”
“少跟我贫。”段宁摆摆手,显然对孙子这番滑头说辞不怎么感冒,他端起书桌上的紫砂小茶盅,慢悠悠啜了一口。
“刚才在桌上,我听你爸提了那么一嘴,说是过完年,想进公司了?真想明白了,不是脑子一热,或者为了堵别人嘴?”
段燎迎上爷爷审视的目光,丝毫没有闪躲。
“嗯。”他重重地点头:“真的想明白了,不是因为别人,也不是一时兴起。”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投向了那片他曾经生活了几个月此刻正被寒冷和寂静笼罩的群山,那些质朴的笑脸,那些为未来拼尽全力的身影,那些在山风中飘摇却始终坚持的信念,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浮现。
“在村里这段日子,看着新认识的那些朋友,他们没有我这样的家世背景,没有唾手可得的资源,但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拼尽全力,想为那座大山为世代生活在那里的村民,找到一条更好的出路,司徒悠悠用镜头,王逸晨搭桥梁,王铁柱跑腿出力……甚至村里七八十岁的阿公阿婆,都在为三十年的古老祭典仔细排练……”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段宁脸上,那里面不再有闪躲或玩味,只有一种被点燃的沉甸甸的理解。
“和他们站在一起,看着他们努力的样子,我才真正感觉到什么叫做做点实实在在的事。
“我承认,我们段家就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大树,能投下一片让人乘凉的广阔荫蔽。”他的语气坦然,不以此为耻,也不以此为傲,带着前所未有的清醒认知,“以前我觉得,躲在树荫底下挺好,轻松自在,别人羡慕不来的福分。”
段宁的眼神,悄然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但现在,我懂了点别的。”段燎坐得更直了,他看着爷爷,眼神灼热坦荡:“爷爷,我也想做那样一棵树,能扎根下去,长得足够高大,足够强壮,有一天也能遮风挡雨,成为能让别人依靠、也让您放心的真正的大树。”
不再只是段家的少爷,而是能承担责任能庇护一方的男人。
书房里,只有座钟滴答的声音在回响,老爷子沉默了许久,那双锐利的眼睛直视着段燎,似乎想穿透皮相,看清那颗心是否如他话语般坚实可靠。
终于,段宁缓缓地呼出一口气,那口压在心头的对家族继承人长久不定的郁气似乎也随着这一口气排解了许多。
他没有立即表达赞许或评判,只是伸手,拿过书桌上一封火漆封印的厚实文件袋,动作沉稳地推到段燎面前。
“年后,先去财务部轮岗,看三个月再说。”
这看似轻飘飘的安排,却是通往段氏庞大帝国核心管理序列的第一张分量最沉的通行证。
段燎的眼睛瞬间亮了,他立刻站起身:“知道了爷爷,那……没什么事儿我先下去……”他想说出去透透气,但话到嘴边,硬生生刹住,眼巴巴地看着老爷子,脚底下仿佛装了弹簧,随时准备弹射出去,奔向那个更迫切的约定。
段宁看着孙子那副心急火燎又强装镇定的模样,老脸上的肌肉似乎抽动了一下,最终化为一抹无奈纵容的笑意,他摆了摆手。
“滚吧,臭小子,憋到现在,也是难为你了。”
那神态,仿佛早已看穿段燎此刻如坐针毡的窘态,连带着被塞满的心里某个角落的小九九也尽收眼底。
“谢谢爷爷。”段燎得了这滚的赦令,如蒙大赦,声音又响又亮,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刚才书房里的沉稳一扫而光,又恢复了那副毛毛躁躁的大男孩模样,他几步冲到门口,拉开厚重的门,几乎是蹿了出去。
人已不见踪影,只有那句余音绕梁的,谢谢爷爷,爷爷万岁,顺着敞开的书房门缝,追着段宁的耳朵钻了进来。
段宁独自坐在偌大的重新安静下来的书房里,听着门外隐约又热闹起来的家族喧嚣,看着被段燎匆忙推开此刻还在微微晃动的厚重木门,浑浊的眼睛里,那点笑意终于彻底漾开。
窗外,更远处,深蓝天鹅绒般的夜空中,猛然炸开一朵硕大无朋的绚丽烟花,砰的巨响后,拖着长长的、五彩流光的尾巴,将整个城市的上空映照得如同白昼。
他无声地笑了笑,将茶盅里的凉茶一饮而尽,茶,有些涩,更多的,却是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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