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
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
他心里全方位环绕着绝望的哀鸣,轻轻挪了挪脚步,站到一个能够看清她五官的角度,想知道刚刚那一眼是不是自己看岔了。
然而千真万确。
她在哭。
说哭并不是很准确,应该说是一边学习一边流泪。试卷早就已经校对完了,她翻着教科书和习题,进一步优化自己的笔记,动作行云流水,人也安安静静的,要不是脸上挂着两行泪,桌子上摆满比他搓鼻涕用掉的纸巾还多的湿润纸团,他很难相信她真的在哭。
至于为什么哭,看这半夜不睡觉拼命学习的架势,许思睿觉得自己要是还猜不出来,那才真是傻子。
撞破一个女孩子半夜偷偷哭鼻子,原因还和他脱不开干系,他心里五味杂陈,惊讶有之,慌乱有之,别扭有之,尴尬有之,茫然有之……但仔细品一品,在所有这些情绪下,似乎还隐隐约约埋藏着一丝暗爽。不怪他有这种情绪,实在是因为他在祝婴宁面前哭过太多次了,虽然嘴上不说,可他心里始终对此耿耿于怀,觉得自己在她那丢的脸都可以捡起来装进篮子里,回收到批发市场上卖。好不容易扳回一城,同样目睹她伤心难过的瞬间,他情不自禁觉得有点爽。
许思睿被自己扭曲且混乱的心态吓了一大跳,觉得自己大有朝变态发展的趋势,赶紧甩了甩头,把暗爽甩出去。
摇头幅度太大,祝婴宁后知后觉,缓缓朝他看了过来。
对上她的视线,他身体一僵,乱七八糟的情绪瞬间消失,唯剩慌乱占据上风。他抬起手,停顿片刻,又放下手,想要说点什么却觉词穷,只好默默注视着她。
换成平时,祝婴宁多半会尴尬,但她哭了太久,脸都哭麻了,脑子也木木的,发现许思睿站在那儿后,也只是略觉吃惊,挂着未干的泪痕,用气音问:“你怎么起来了?”
“白天睡太多,现在睡不着了。”他同样用气音回答。
“哦……”
谈话间他已经走到了书桌边,环抱双臂,斜倚在墙面上,盯着她头顶圆溜溜的发旋——她头发长得快,才短短一个月,就从寸头长成了蓬松的刺猬头——轻声叹了口气,无奈道:“白天不还说为我感到高兴吗?”
还害他感动了几秒。
结果竟然是骗人的。
她抬眸看着他,揉了揉眼角,点头说:“我确实很为你感到高兴啊。”
“……真的假的?”他用气音笑了一声,干脆蹲下来,蹲到和她视线齐平的高度,盯着她的眼睛做出认真打量状,揶揄道,“没看出来。”
祝婴宁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垂头盯着自己的手指:“人的感情是复杂的,不是只能拥有一种心情,你考得好,我当然为你感到高兴啊,可是……”说着说着,她的话音就哽住了,喉咙像堵了团棉花,粘稠,梗塞,努力了很久,才挤出后半句话,“可是我觉得好不甘心……”
她交握的手指滴滴答答打上泪水,泪水濡湿指节,没入指缝。
许思睿愣了愣。他不是没遇到过重视成绩的人,以前他们重点班有个男生,仅仅因为某次考试从年级第二退步到年级十七,他父母就罚他在客厅跪了一整晚,还不许他吃饭。那个男生大概是长期被打压狠了,当晚就吞了半瓶安眠药自杀。还有个父母离婚的女生,每次考试退步都会用圆规在自己胳膊上刻正字。和这些例子比起来,祝婴宁重视成绩的程度那都不算什么。只是……
她说不甘心时的神态很鲜明。
不是为了满足父母的期望,不是承载着外界压力不得不为之,而单纯只是因为她自己渴望成功。
不甘心被超越,不甘心比不过别人,不甘心自己屈居人下,仅此而已。
他极度缺乏安慰他人的经验,在脑子里搜刮良久,想找出点话说,但最终也只是干巴巴地从桌子上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她倒是老大不客气就接过来搓起了鼻涕。
搓完鼻涕,才接着说:“从第一天上学开始,我就没有考过第一名以外的名次,除了今天。”
虽说他们这个学校水平有限,学生也少,但要始终维持在第一名,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许思睿听完倒真有些佩服她。
“我觉得我已经努力过了,做了我能做的所有事,这次考试我也没有马虎应付。可是……你明明都没有复习,却还是轻轻松松就超过了我。”说到这她嘴角一撇,又想哭了。
他既好笑又无奈:“这话说的……我也没有很轻松好吧?”
“你瞒着我偷偷复习了吗?”她吸着鼻子问,表情可怜巴巴的。
“那倒没有。”他有点想笑,解释说,“但从幼儿园开始,我妈就给我报辅导班了。你们周末在喂鸡鸭牛羊的时候,我在上各种辅导班,什么奥赛啊编程啊,还有体育啊乐器啊。实话跟你说吧,其实你们老师教的内容我早不知多少年前就学过了,我们学校的考试也比你们这的难。”
说到这,他发现自己有了安慰的思路,于是滔滔不绝:“你考不过我很正常,不是你能力不行,也不是你不够努力,只是因为你没那个学习环境而已,要是你来城里住段时间,保不准你能考得比我好。”
说完自认为这理由找得十分完美,祝婴宁肯定不能再伤心了,结果她皱着脸,定格几秒,再次掉起了金豆豆。
许思睿被她吓了一大跳,没想到她不哭则已,一哭惊人,居然还刹不住车的。正想再安慰点什么,就听她抽噎着说:“如果像你说的,外边的人都这么厉害,那我岂不是再怎么努力都考不上大学了?”
“你……”
他没想到祝婴宁这么有发散思维,闻言简直哭笑不得,伸出右手在她额上轻轻推了一下,把她低垂的脑袋推了起来,臭屁地说,“傻不傻啊你,你这话到底是在看不起自己还是看不起我?不是谁都能像我一样牛逼的好吧,有教育资源是一回事,有没有学习的脑子又是另一回事,像我这样能充分利用资源发挥脑力优势的人毕竟是凤毛麟角。而且,你能一直保持第一,证明你也有学习的头脑,只是缺了点资源而已,有什么可担心的。”
推完以后,他才后知后觉她的头发很软,右手手掌残余着她头发毛绒绒的触感,他没忍住看了手掌一眼。
这回她像是被他这番话安慰到了,收住眼泪,垂眸沉思起来。
见她似有所悟,也不再哭了,许思睿这才松了口气,发现自己说话太多,喉咙更干了,于是起身开始寻找水杯。
水杯正好在书桌上,她顺手拿给他。
许思睿接过来,又朝她脑袋上拍了拍,确认了一下手感,发现真的很软,于是趁她低落着没留意,迅速揉了一把。
“不许哭了啊。”他轻声说,说完才转身走去了厨房。
等他在厨房喝完水,顺便上了趟厕所回来,祝婴宁已经熄灯躺下了。许思睿安心了不少,她要再哭下去,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情况了。
**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养病养到周四,许思睿才稍微恢复精神,顶着一张病怏怏的脸继续去学校上课。
也许是好几天没来学校的缘故,他发现班上同学变得有些陌生,具体哪里陌生他说不出来,就是觉得别扭得很。
一直到早读下课,周天瑞和他搭话,他才发现这股怪异的感觉来源于哪儿。
周天瑞说:“许思睿,没想到你成绩这么好,人也不错,被那样对待过一次,居然还这么不藏私,我对你改观了。”说完还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哈?”
许思睿深感莫名其妙。
“你就别傲娇了。”周天瑞嘻嘻哈哈拍着他的肩,“之前数学小测你的试卷不是被扔了吗,没想到这次期中考你居然还愿意把试卷借出来给大家校对。换成我是你,我肯定有点记仇的,你表面看着挺龟|毛,实际……”
许思睿不得不打断他越来越离奇的话:“我什么时候把试卷借给——”
话还没说完,他就想通了,转头看向一旁的祝婴宁,差点没被气笑:“是你?”
他的卷子就借给了她一个人,而且她还有前科,用屁股想都知道绝对是这人又自作主张想借此帮助他缓和同学关系了。虽然他对自己的试卷身处何方完全不在意,过后大概率也不会再去看它,但试卷被全班人的手摸过的感觉还是让他感到非常膈应,光是想象一下都觉得脏透了。
罪魁祸首理直气壮,被他拆穿,还点点头,说:“我征求过你同意的,你忘了吗?”
“什么时候的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周一晚上你睡觉之前啊。”
许思睿努力回忆了一下,想起自己那时迷迷糊糊,只听到她问能不能把试卷借给她校对答案,没听到后半句。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他好像说“可以啊,随便你”。靠,所以还真是他自己答应的。
有口难言,许思睿无语了。
祝婴宁还反过来开解他:“这次效果很好,根据我的观察,班上已经有很多同学慢慢对你改观了,相信很快你就能彻底融入班集体。”
“……我谢谢你啊。”
“不客气。”
“?”
有一瞬间他差点以为她故意在阴阳怪气,但祝婴宁说“不客气”时的语调太正经了,说完以后便转回去整理起课本,正经到让人很难将阴阳怪气这种词同她联系在一起。他逐渐确信她在察言观色这方面单纯只是缺根筋,直白点说,就是听不懂好赖话。
不知道为什么,许思睿忽然很想验证一下这个猜测,他舒展手脚,半趴在桌面上,欠嗖嗖地叫她:“欸,祝婴宁。”
她朝他偏过半张脸,用眼神询问他什么事。
“有没有人说过你有点圣母啊?”
她果然露出疑惑的神色:“圣母?圣母玛利亚那个圣母吗?”
“对。”
她脸色微红,谦虚地笑笑:“她境界太高了,我没有那么好啦,我还需要不断学习。”
这回答实在太有她的风格了,透着一股听不懂好赖话的傻劲儿,一本正经得有点冷幽默。猜测得到验证,许思睿没憋住,把头埋在胳膊里,肩膀耸动,无声抽笑起来。
祝婴宁不知道他搭错了哪根筋,皱眉看了他片刻,见他笑得停不下来,干脆把课本立起来,转头做起自己的事了。
**
别说,祝婴宁的“圣母”还是有点用的,今天一天下来,班上有好几个同学都主动同他搭了话,虽然聊的话题无非是“你以前在哪个学校上学啊”“你一定在重点班吧”这种许思睿完全不感兴趣甚至觉得浪费时间的话题,但比起前些天又是扔试卷又是拆椅子,这种无聊的对话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不过许思睿总体还是一个很独的人,下课以后也懒得主动找别人交流。除了解决三急,他一般都待在座位上看书,或者独自趴在走廊栏杆上吹风。
让他意外的是祝婴宁,平时下课她都不见人影,要么在帮老师改作业收作业,要么在帮同学解决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帮女生扎辫子啦,给好学的同学讲题啦,制止欺负同班女生的顽劣男生啦,总之忙得很,堪比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有些人帮人是因为不好意思拒绝他人,但许思睿看得出来,祝婴宁帮人是因为她真的乐在其中,看到别人走上正途她就高兴,也不知道上辈子到底是个什么角色,他常常怀疑她是雷锋投胎转世。
无法理解。他想。
然而今天,也许是受到那晚谈话的刺激,下课以后她破天荒没有跑来跑去到处挥洒爱心,而是坐在座位上埋头苦学。
她做的练习册是学校统一发的练习册。深山里除了学校集体采购的教材和练习册也没别的学习资料,许思睿看她学了半天,忍了又忍,才没告诉她“你把这些习题做出花来也没用”。
他粗略看过她的试卷。单论卷面的话,她其实只比他多错了那么几道题,有好几科和他一样达到了满分,但许思睿知道这都只是表象。他考100分是因为满分只有100分,她考100分则是因为老师教授给她的知识的极限就是100分。如果一起做一套难度更高的卷子,他敢保证自己依然能拿满分,而她可就未必了。总而言之,她需要的不是夯实基础,而是提高。
超越现有师资水平的提高。
**
晚上杨吉坐在棚里和摄制组其他人锄大D,正玩得上头,就见正对面的帘子忽然被人掀开,许思睿径直走了进来。
“哎哟,稀客啊,咋啦,有事?”
摄制组里男人多,男人多的地方体味重,许思睿嫌他们这一股脚臭味,轻易不往这来,所以说稀客倒也不夸张。
这位稀客捏着鼻子,拿另一只手在鼻子前方挥了挥,就差把嫌弃两字放大刻脑门上了。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纸,丢给对面的杨吉,语气一如既往颐指气使:“你们第四期的录像带快要寄出去了吧,到时去镇上顺便帮我给我妈打个电话,这是电话号码。”
他积分够,打个电话倒也没什么,杨吉接过纸条,想起他之前吃醋赌气不跟家里人联系的事,笑着打趣他:“怎么,想妈妈啦?想找家人和好?”
“屁。”他翻了个白眼,“我只是想让她给我寄点东西。”
“先说好,改善生活的东西可不行啊。”
“不是改善生活的。”他扭捏地将视线瞥向了棚子的角落里,清咳几声,才说,“我只是想让她给我寄点学习用品,你让她把我房间里那些练习册全给寄过来,尤其是难的,多寄点。”
闻言棚里的人全都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有人调侃道:“许思睿,你可以啊,真改造成功了,开始喜欢学习了?”
“滚!关你屁事。”
许思睿脸上有点臊得慌,做出这个决定纯属脑子抽了,他凭着一股气抄下电话号码来到这儿,还真有点经不起别人调侃。确认完杨吉会托人帮他打电话后,他就匆匆忙忙出去了,松开鼻子,狠狠吸了口外面的新鲜空气。
山里哪哪都不好,没有马桶,没有空调,没有网络,唯独空气质量不错,比北京动不动雾霾天好多了。
他叉着腰站在原地,狠狠感受了一下天地之气的净化,这才慢悠悠走回了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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