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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祝家村

屋子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和祝婴宁一样,有着黑黑的皮肤和干巴瘦的身材,一看就是祝婴宁的妈妈。她看到许思睿,表情显出几分拘谨,将粗糙的手在围裙上来回擦了擦,局促地攒出一个笑,轻声细语道:“你就是睿睿吧?来,孩子,快进来坐吧,吃点饭,喝点水,从京市到我们这边,一定累坏吧?”

许思睿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别叫我睿睿,我跟你很熟?”

他讨厌自来熟的人,更无法接受周天澜以外的人喊他小名。

刘桂芳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被他呛得一楞,越发显得不知所措起来:“不、不好意思啊……阿姨不知道你介意,那……那我该叫你什么好呢?”

他没回答,左右看了看,随口问:“你们家保姆在哪?叫她出来帮我洗下鞋子,我鞋子脏了。”

“保姆?”刘桂芳呆了呆,随即宽和一笑,蹲下来道,“我们家没有保姆,你把鞋子脱给我吧,我帮你洗。”

许思睿被人伺候惯了,丝毫不觉得有问题,将鞋子脱给她,熟练地发号施令:“再拿双拖鞋给我。”

刘桂芳一边应着,一边唯唯诺诺地从橱柜里翻出一双男士拖鞋,结果他一看,眉头都拧了起来:“我要全新的,别拿别人穿过的给我。”

“我们家没有全新的,这双拖鞋虽然被人穿过,但阿姨已经洗干净了……”她歉疚地笑笑。

条件就摆在这,要么选择继续穿被羊粪污染的鞋,要么只能穿别人穿过的拖鞋,这个二选一的难题对许思睿来说一点都不美好。他和自己的洁癖搏斗了好半晌,才勉强出声道:“……行吧,你把拖鞋放下来。”

穿上拖鞋,他径直走进屋里,犹如皇帝微服私访,在小小的房子里逡巡了一圈,开口时语气里的傲慢藏都藏不住:“这真是给人住的地方吗,怎么这么脏这么乱?水杯在哪?我渴了,倒杯水给我。”

祝婴宁在屋外气得脸都红了,死死瞪着他的背影,上前一步便要理论,刘桂芳赶紧拉住她,压低声音劝道:“算了,算了宁宁……我们家这么穷,他嫌弃也是应该的,是我的问题,我没用,我没能好好招待人家……别惹他生气,想想吉祥,想想你弟弟……”

“水呢?”

屋子里许思睿又在催了。

祝婴宁见母亲殷殷切切就要上前,心里很不好受,只好抢道:“我来吧。”

她走进屋里,从橱柜里翻出了他们家最好的搪瓷杯,绕到屋后,冒着寒冷用泉水仔细冲洗了两遍,这才回屋接上烧开放凉的温开水,将它递给许思睿。

谁知他一接过去就变了脸色:“这什么啊!”

“怎么了?”

“你自己过来看,杯底全是脏东西,你是不是想毒死我?”

祝婴宁凑近一看,“哦”了一声:“你误会了,这不是脏东西,这是水垢,我们这的山泉矿物质含量比较多,杯子用久了难免会沉积水垢,洗不掉,但这东西不脏的,你放心喝吧。”

“……不脏?”许思睿脸都皱成了一团,盯着水垢斟酌半晌,最终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将杯子一把推回祝婴宁怀里,“算了算了,我不喝了,我吃饭吧,你们家的饭碗不会也有水垢吧?”

祝婴宁的脸色已经难看得堪比锅底了,跟进屋里的摄像们面面相觑,眼神在“有素材了”和“打起来怎么办”之间来回切换。

刘桂芳见气氛不妙,赶紧出来调节,赔着笑道:“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家的饭碗洗得很干净的,阿姨特意准备了拿手好菜等着你呢,阿姨最擅长做馕饼了,村子里没人比我做得好,你一定要尝尝!”

说着回身匆匆忙忙端出一碟馕饼,并嘱咐祝婴宁摆好餐桌碗筷。

所谓“餐桌”,便是一张四角折叠矮几,往屋子正中间的竹席上一放,大家席地而坐,这就算餐桌了。

竹席同样黄不拉几,缝隙里嵌满了经年累月的污垢,许思睿觉得这个村子不该叫祝家村,应该改名叫黄家村才对。面对刘桂芳热情的“你坐呀,坐呀”的招待,他嘴角抽了抽,毫不犹豫地拒绝道:“我站着吃就好。”

“那你吃馕饼,多吃点,瞧你这孩子瘦的……”刘桂芳一边说一边徒手抓了个馕饼塞给他。

油腻腻的馕饼眼看就要糊上他的衣服,许思睿像看到脏东西一样,吓得连连朝后退,脱口而出:“为什么要用手抓?恶心死了!你刚刚洗手了吗?”

摄像机正对着他们,将一切都记录在内,刘桂芳窘得快哭了,嘴唇哆嗦几下,勉强挤出一声细弱的应答:“我、我洗了的……”

“你刚刚帮我提完鞋根本没洗手!”许思睿毫不犹豫地揭穿她的谎言,又往后躲了几步,目光扫到刘桂芳长满冻疮的手指,以及油得反光的馕饼,顿时食欲全无,“算了算了,我不吃了,反正饿一晚上也不会死……你们家洗手间在哪?”

“洗手间?”刘桂芳又怔了怔,直到祝婴宁凑到她耳边提醒了一下,她才恍然大悟,“哦哦,茅厕对吧?有的有的,阿姨带你去!”

“茅厕”这个表达一出来,许思睿的心就凉了半截,跟在刘桂芳身后走了一段路,看到所谓的茅厕后,他忍不住笑了。

被无语笑的。

建在屋外的一个小茅房,墙顶悬着一盏昏黄的电灯泡,灯泡上面趴着一只大扑棱蛾子,地面则是人工挖就的旱厕,脚的位置垫了两块木板供人踩踏,中间的洞口通向贮粪池,恶臭扑鼻。

刘桂芳搓了搓手,尴尬地笑道:“平时粪池都是宁宁清理的,她很勤快,都会及时拿去沤肥,今天忙着去接你,才稍微耽搁了……”

许思睿捂住口鼻,喉咙抑制不住地干呕:“停,别跟我讲这些细节,我不想听,你告诉我上完厕所去哪洗手?Yue……”

水可以不喝,饭可以不吃,但三急确实憋不住,就算用了这个厕所会做整宿噩梦,他也不得不捏着鼻子上了。

“哦,哦!洗手的地方在屋后。”刘桂芳像是怕他嫌弃,殷勤地解释道,“是山泉水,很干净的,还有一块新开封的香皂,是我们宁宁特意去镇上买的……”

话还没说完,茅厕的门就在她眼前甩上了。

刘桂芳吃了个闭门羹,只得握着双手讪讪退开。

同简陋的茅厕搏斗完,又用香皂洗了三遍手,许思睿才摆着臭脸回到屋里。

由于空间狭小,屋子里只留下了一个摄影师,他同刘桂芳、祝婴宁一起坐在餐桌周围,三人眼巴巴望着他。

“看我做什么?”

许思睿的耐心已经快见底了。一路走来的所有东西都在刷新他的三观和认知,他原本还打算在镜头前维持一个好点的形象,现在?屁的形象!他满脑子只剩下离开。撑过今晚,他绝对要想办法逃离这个鬼地方。向他妈撒娇哭闹也好,给他爸下跪求情也好,反正一定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不然他一定会折寿。

摄影师解释道:“她们要等你一起吃饭。”

“不都说了我不吃吗?”许思睿最烦这种自我感动式的行为了,“你们吃你们的,不用管我。”

刘桂芳担忧地劝道:“这怎么行呢?你是大小伙子,正在长身体,今天又奔波劳累了一整天,多少还是该过来吃一点的……”

平时在家里,就连周天澜都不敢这样唠叨他,许思睿没想到换了一个陌生环境,他居然还需要听人念经,本来情绪就处于爆发的边缘,被刘桂芳这样一烦,瞬间火冒三丈:“我靠,我真是服了,你听不懂人话吗?都说了我不吃我不吃,做的什么猪食也敢叫我吃,非要等我吃了以后吐你身上才爽是吧?”

他吼完,屋子里顿时陷入了死寂,刘桂芳噙着泪,难堪地垂下脖颈,祝婴宁则梗着脖子,难以置信地怒视着他,眼睛都气得要喷火了。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只有摄影师尽职尽责地调整镜头,将镜头对准了许思睿愤怒的脸。

“我**!”许思睿没想到这人这么没眼力见,飞起一脚踹向摄像机,将镜头盖踹了下来,手指指向摄影师的鼻子,“你再拍!”

摄影师眼观鼻鼻观心,默默爬去将镜头盖捡了回来。

发泄完怒火,许思睿心里的郁气总算消散了一些,他无视其他人的难堪,迈开步子,朝屋子里侧走去。

这间房子不大,分为里外两个部分,外面——也就是入户处,铺了一张很大的竹席,是祝婴宁一家人平常的活动空间,竹席四周的边隙乱七八糟堆积着各色杂物和一张狭长的书桌;里面——许思睿正打算进去。

里外两部分被一张从天花板垂到地板的帘子隔开了,他伸手拉开帘子。

本以为里面会是比较隐蔽的卧室,可以供他独自坐着歇歇脚,但这期望注定又要落空了,因为映入眼帘的并非卧室,而是一张大炕。

炕上躺着一个看起来命不久矣的七旬老人,迷迷瞪瞪,半睡半醒,嘴角挂着一串涎水。看到他,老太太嘴里咿唔两声,吃吃傻笑起来。

**

“……”

视觉冲击太强,许思睿好半天都说不出话,张着嘴巴呆愣半天,才指着床上的老太太,回头问,“她是谁?”

“是我婆婆,老年痴呆,中了风,有点偏瘫,平时都躺在床上。”刘桂芳搓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回答。

偏瘫两字让许思睿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比如大小便失禁、流口水,尽管没有闻到什么实质性的怪味,他还是下意识捂住了口鼻,目光在炕上扫荡一圈,艰难地问:“别告诉我这就是我今晚睡觉的床?”

刘桂芳赶紧说:“别担心,炕里烧了柴火,暖得很,饱管不会冻到你的。”

操!根本不是会不会冻到的问题。许思睿快要崩溃了,他发现自己的脑回路老是和这家人对不到一起:“谁管冻不冻了,我的意思是——我今晚难道要和这个痴呆老太婆一起睡?”

痴呆老太婆这个说法不好听,刘桂芳被他凶得愣了愣,脸上笑容像纸揉出来的一样苍白:“我婆婆平时都是我在照顾,她看着虽然傻,但是一点都不脏的……我们、我们家不大,除了这个炕,确实没有别的地方可以……”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清亮的嗓音打断了:“你叫许思睿是吗?”

众人的目光循着声音落在祝婴宁身上,许思睿也看了过去,见她挺直腰背蹲坐在地板上,眼神冰冷:“请你对我阿妈和奶奶放尊重点。”

“宁宁!”

刘桂芳大惊失色,赶紧扯了她一把,拦在她身前,讨好地笑着,朝许思睿一个劲儿哈腰点头,“你别听她的,她就这脾气,倔驴一个,古板得很!什么尊不尊重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哈哈,哈哈……”

许思睿听了祝婴宁的话,本还有些恼火,想要同她辩驳一番,但刘桂芳过度卑微讨好的姿态生生将他争吵的兴致都磨没了,整个人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由于许正□□意做得好,从小到大,许思睿没少听到来自他人的恭维,听得多了难免反胃,也导致他对这些东西比寻常人更敏感。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为了那点权势金钱把自己的姿态放得这么低,说难听点,和路边乞食的流浪狗有什么区别?

兴致没了,许思睿连说话都提不起劲儿,丢下一句“反正我不睡这里”就出去了。

他坚持不吃不喝也不睡大炕,刘桂芳头疼得很,劝了几句,见越劝他越烦,像一颗随时都会爆炸的炸弹,只好退而求其次,对他说:“那阿姨把书桌收拾出来给你好不好?你不想睡床,好歹去书桌上趴一趴……”软磨硬泡说了半天,说得嘴皮子都破了,才将他劝回来。

于是当天晚上,祝婴宁一家人去炕上睡下了,摄制组在他们家附近打睡袋,只有许思睿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面对抗漫漫长夜。

他把手机拿出来,尝试着给家里人发短信,可惜深山里信号太差了,什么消息都发不出。他捣鼓来捣鼓去,见消息递不出去,手机电量倒是快没了,这村子里看起来也没地方给他的手机充电,为免弹尽粮绝联系不上家人,他想了想,还是给手机关了机。

至于那晚有没有睡着,许思睿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似乎迷迷糊糊趴在桌上打了会盹,又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凌晨四点,村子里此起彼伏的鸡叫成功将他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拽了出来。

他缓缓从书桌上直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脖颈,又锤了锤同样酸疼的腰,满肚子都是睡眠不足的起床气。

本来以为自己是起的最早的人,结果朝窗外一看,祝婴宁竟然已经在外面干农活了。

许思睿呆呆地看了一会,察觉到摄制组的人都还没醒,他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方法。

而外面,祝婴宁原本挎着一篮饲料打算喂鸡,结果人还没走到鸡舍,就被许思睿一把拽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你干什么?”她捂住篮筐,生怕里面的饲料洒了。

“喂,土包子,我问你个事儿。”

祝婴宁皱起眉:“我不叫土包子。”

“我问你,你们这附近哪里有信号可以打电话?”许思睿无视了她的抗议,单刀直入甩出问题。

她狐疑地打量着他,虽然隐隐觉得他没安好心,但还是如实回答道:“这里没有,想打电话得去镇上,那里才有信号。”

“那你现在带我去镇上。”

“不行,太远了,镇上离这有二十公里呢。”

“你骑牛车带我去。”

“不行,导演他们说了,不能以任何直接或间接的方式协助你离开这里,要是被他们发现了,我得赔钱的。”

许思睿惊呆了,心想杨吉还有没有人性了,竟然连这么穷的家庭也要坑违约金。他想了想,继续游说:“赔钱是小事,我告诉你,我爸特别有钱,只要你能帮我出去,别说违约金了,我可以在这基础上再给你一笔钱,让你将来吃喝不愁,怎么样?”

怕她不信,他还特意薅下了自己手上的瑞士手表,往她手里一拍,大气道,“手表你先拿着,就当是押金了。”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许思睿对此深信不疑,他觉得眼前这个土包子不说百分百被自己说服,看了手表,起码也会有些迟疑,结果——

她竟然毫不犹豫地把手表塞回他怀里,干脆利落摇头拒绝:“不要。”

“?”

没等他问为什么,她就一板一眼回答道:“我已经答应了遵守他们的规则,就要说到做到,不能言而无信,诚信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你这样贿赂我是不对的。”

“?”

许思睿还以为“诚信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这种表述只会出现在课本上,没想到居然有人能面不改色地把它念出来。

“……你没病吧?”他百思不得其解,“不是,你以为你在演红色主旋律吗?搁这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给谁看呢?这可是钱啊,钱!钱你都不要?”

祝婴宁对他的冷嘲热讽毫不在意,她拍拍屁股站起来,认真道:“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帮你的。”

“靠。”许思睿烦得要命,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怒道,“你当我不知道呢,你不就因为昨晚的事在生我气所以才不帮我么?至于吗,我说什么了我?我说的不都是实话?你们家就是很破很穷,你奶奶就是痴呆啊!”

他骂骂咧咧的时候祝婴宁已经走远了,看样子完全没听到他的话,许思睿越想越生气,又踹了踹身旁的木栅栏,赌气道:“谁稀罕你帮我,你不帮我,我有的是办法!”

**

许思睿的办法烂透了。

如果可以穿越回二十分钟前,他一定要给自己两巴掌,让自己不要头脑一热就冲动行事。

不然就会像现在这样,以为可以凭借记忆独自摸索出山,结果走着走着在山林里迷路了,不仅找不到回去的方向,还脚滑摔进了猎人的陷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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