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下以后,祝婴宁特意留了个心眼,每当察觉自己昏昏沉沉即将睡去,就会在自己胳膊上拧一把,强迫自己醒来。
撑到十一点多,全家人都睡熟了,许思睿那个角落才终于传来细微响动,她闭上眼睛,假装自己也睡熟了,直到身边人轻轻翻起身,从床上滑下去,蹑手蹑脚走出房子,她才随之爬起来,穿上拖鞋,悄然跟了出去。
许思睿会起来偷吃完全是可预见的,祝婴宁并不认为他这种崴脚都嫌疼的娇气性子能够忍受挨饿的痛苦。
饥饿是一种烧灼感。口腔燃烧,舌头燃烧,食道燃烧,肠胃也在燃烧。烈火侵蚀全身,摧枯拉朽,将内脏烧成干瘪的一团。饿到麻木的时候,人甚至感觉不到饿,吃下东西以后也会因为承不了食物的刺激当即吐出来。
而许思睿,祝婴宁推测他正处于饿和饿到麻木的过渡阶段,这个时候对食物的渴望是最强烈的,给他一头牛,他能连牛骨头都啃干净。
像她猜测的那样,他果然鬼鬼祟祟地摸黑溜进厨房,先从水缸里舀起一盆水,埋头猛喝几口,然后一边抹嘴一边迫不及待揭开锅盖,从里面抓出两个冷掉的大白馒头,两眼闪光,狼吞虎咽往嘴里塞,架势像在给猪大肠灌水。
祝婴宁站在厨房门口犹豫了一会,不知道要不要进去。她已经完成了让许思睿吃饭的任务——跟过来只是想确定这一点。这时候再进去,除了让他难堪,好像别无作用。她并不想让任何人难堪,即使对方是许思睿。
想了又想,她还是朝后退了退,打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直接回去睡觉。
但故事的走向总是事与愿违。
她后退的时候,腿不小心抬得太高,足弓和廉价塑胶拖鞋之间形成了很大间隙,脚落地那一秒,间隙里的空气被挤压,竟然发出了响亮的“卟”的一声。
卟~~~
声音百转千回。
糟透了。
她尴尬地咬住下唇,看到厨房里的许思睿惊弓之鸟般缩起肩膀,抬眼向她看来,一双雪亮的桃花眼里除了悚然和惊惶,还有盈盈的一闪而过的……
泪光?
祝婴宁呆住了。
她意识到许思睿一边吃一边在哭。
这个发现比单纯发现他偷吃还要令人窘迫,窥探他人的脆弱和窘境在她看来远非君子所为,几乎是发现他在哭的一瞬间,她心里就产生了浓郁的负罪感。
身为当事人的许思睿比她还尴尬,嘴里含着半截馒头,继续吃也不是,吐掉也不是,湿着眼眶,红着鼻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整个大脑都宕机了。
没给他们太多干巴巴对视的时间,厨房外突兀地响起了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她吓了一大跳,赶紧闪身躲进厨房,探出半个脑袋往外一看,发现朝这里走来的竟然是一个手持摄像头的摄影师!
怎么回事?!剧组的人也觉得许思睿会起来偷吃,想要趁机拍下他的惨状吗?
祝婴宁有一套自己的道德评判标准,许思睿任性作闹被摄像机拍下来,她觉得他活该——明明可以在镜头前表现得礼貌点,他非要暴露本性,对人颐指气使,那也怪不得摄像机忠实记录。可眼下这种情况显然违背了他的个人意愿,他的脆弱无助不应该被剧组当成综艺素材,放大千百倍放送到电视机上,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料或谈资。
祝婴宁很快有了定夺。
她回头看向许思睿——这人完全没了前几天的嚣张气焰,趴在她背后紧张地瞄着摄影师,脸上全是茫然无助。她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声道:“跟我来。”说完拽着他跑向厨房的窗户,将窗户用力推开,自己率先翻了出去,示意他也翻出来。
他左右手各自抓着一个馒头,腾不出手去翻窗台,焦急地跺了跺脚,干脆把剩下的馒头一个劲儿全塞嘴里,把自己的脸颊塞得像仓鼠一样鼓起来,才手忙脚乱去翻窗。
“许思睿——!你果然在偷吃!”
翻到一半,摄影师的声音骤然从厨房门口传来。
听声音不难听出来人是上学那天被他打了一顿的摄影师,这明显是公报私仇来了。许思睿气得差点吐血,有心回去找他算账,但他现在脸上挂着泪,嘴里塞满馒头,怎么看怎么凄凉。
许思睿是一个允许自己跋扈,但绝不允许自己看起来可怜悲惨的人。但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正纠结着,不知究竟该让哪种思想占上风,胳膊就被祝婴宁扯了一把。
“走!”她替他下了决定。
奇怪的是,他明明不爱听别人安排,然而此时此刻,祝婴宁的话却奇妙地显示出一种信服力,让人觉得跟随她的选择才是正确和靠谱的。他被她一拽就拽下去了,趿着拖鞋跟在她身后。
深夜,荒山,破落村庄外,两个奔跑的小孩。
山路不好走,崎岖,弯折,他的脚踝也没好全,失去了拐杖的辅助,跑在山路上就像飘在水面上一样,时不时就会因为下跳而失重,时不时有可能一脚踏空。但奔跑的过程带来一种叛逃的轻快感,这是这么多天以来,许思睿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感觉到愉悦。
耳畔风声呼啸,卷起自由的味道。
他跟着祝婴宁一起跑出村庄,跑向村后的那座山,最后气喘吁吁停在一个隐蔽的洞穴前。
洞穴前长满山乌龟,祝婴宁伸手拂开它们,招呼许思睿进来。
他弯腰低头,半蹲着爬了进去。
洞穴里并不大,四五平米的小空间,一眼便可收尽眼底。她放下洞口的山乌龟,膝行到角落里,窸窸窣窣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盒火柴和一支蜡烛。火柴划亮,蜡烛燃烧,照亮这方狭小空间。
许思睿看到自己的影子如巨兽般攀映在洞穴内壁上,只要稍微移动,影子就像活过来似的,在穴壁上摇摇晃晃。
“待在这里不会有人发现的。”她喘着气说,“这个地方只有我知道。”
说着一扭头,看到许思睿嘴里依然塞得鼓鼓的,她指了指他的脸颊:“你不打算咽下吗?”
许思睿这才恍然发觉自己嘴里塞着馒头跑了一路,这模样实在太埋汰了,换成几天前还在城里时,他绝对无法接受自己这副模样被人看见,但想到对面是祝婴宁,大家一样是男的,他就觉得心理负担轻了许多,遮住嘴巴,腮帮子嚼嚼嚼,当着她的面若无其事咽下了。
山洞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他们毕竟才认识几天而已,交流也不多,要不是剧组忽然闹这么一出,他们远没有熟到可以参观对方秘密空间的程度,因此许思睿坐在这个不属于他的山洞里,就显得有些突兀。
冷场了许久,祝婴宁觉得再这么冷场下去不太好,于是没话找话道:“你还好吧?”
得,哪壶不开提哪壶。
许思睿对她挑话题的能力无语了,翻了个白眼,让她自行体会其中含义。
她并没有接收到他的抗拒,自顾自说:“城市里真的很好吗?你就那么想回去?”
“好不好也就那样吧。”他烦躁地拨拨额前碎发,不客气地回答,“反正比你们这破地方好。”
“哦。”她点了点头。
哦?
哦是什么意思?许思睿瞄了她一眼,发现面对他的贬损,她竟没有表现得很生气。
气氛又冷了下来。
他的视线在山洞里走了一圈,最后落在角落一个铁盒子上。刚刚祝婴宁就是从铁盒子里找出了火柴和蜡烛,他身高高,视野也高,眼尖儿地发现盒子里除了火柴和蜡烛,还有一叠信封。
“你们这里居然还能收信啊。”他同样没话找话地开口。
祝婴宁随着他的视线看向了铁盒,抿抿唇角,说:“嗯,EMS能送到。”
“是你爸爸寄过来的?”
他听剧组的人讲过,说祝婴宁的爸爸在外头城市打工,逢年过节才能回家。
她摇了摇头:“不是他,是……我姐姐。”
“啊?你还有个在外头的姐?怎么完全没听任何人说起过?”
谈起这个话题,她显得有些局促,拿手指抠着自己塑胶拖鞋上的装饰物,闷声回答:“不是亲姐啦,是同个村的姐姐,没有血缘关系的。”
许思睿忍不住用揶揄的眼神扫了扫她。
祝婴宁不明所以,看着信封出了会神,忽然问他:“你是不是懂很多和电脑有关的东西?”
“算是吧,怎么了?”
她一下来了精神,倾身上前,从铁盒里找出一个信封,又从信封里抽出一张信纸,指着上面一行数字眼巴巴问:“那你知道这个是什么意思吗?”
许思睿低头一瞧:“Q|Q号呗,当然知道。”
“Q|Q号是什么?”她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他本来下意识想说“你怎么这么土”,但一想到她上的那个学校,连跑道都是50米的,更别说计算机了,只好咽下嘲讽,费力解释道:“呃,就是……怎么说呢,Q|Q就是一个网络社交平台,每个人注册后都有一串独一无二的Q|Q号,如果你知道一个人的Q|Q号,就能加她好友,这样就算远隔千里,你们也可以通过网络聊天。”
“真的啊?!也就是说我还能继续和她保持联系了?”她眼睛一下就亮了,抓住他的手臂,活像听到北京申奥成功或者东方红一号成功发射。
许思睿把手臂抽出来,眼神愈发显得促狭:“你跟她什么交情啊,至于这么激动?”
祝婴宁依然对他的调侃不明所以,开心地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是吗?”
他看了眼信封上的日期,2008年4月2日,这都是两年前的信了,又看了眼信件内容,只有很短的一句话。
-宁宁,我建了Q|Q号,xxxxxxxxx,以后咱们就用这个联系吧。
落款就一个字:娟。
他领悟到什么,不由嗤笑:“她好像没把你当朋友啊,这是她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吧,你们多久没联系了?两年?”
祝婴宁愣了愣,反应过来后,连忙摇头为她开脱:“不是的,她是有苦衷的。”
许思睿觉得很好笑,祝婴宁一看就是那种很单纯很容易信任他人的类型,但他不是,他看人看事总习惯往坏处想:“苦衷?能有什么苦衷?她是你们村的,肯定知道你们这啥条件,要电脑没电脑,要网络没网络,压根没条件上网,就这她还丢了个Q|Q号给你,这和直接搞失联有什么区别?你真是傻的你。”
“……你!”祝婴宁被他说急眼儿了,脸色涨红,急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不许你这样说她,她真的是有苦衷的,她……她是从村里逃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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