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去的?”
这个表述引起了许思睿的兴趣。他还以为生活在这的人都随遇而安,没想到有人和他一样执着于出逃。
祝婴宁和祝娟的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说烂俗也烂俗,说深刻也深刻,像《故事会》里某篇供人消遣的文章,读者读完心生垂怜,但几秒后便会忘却,只有身为当事人的她们被困在这个故事里。
祝娟大了祝婴宁五岁,从小时候开始,祝婴宁就很爱跟在她屁股后,和她一起玩耍。但有个问题祝婴宁一直想不明白,她不懂祝娟的妈妈为何总是待在房间里不出来,偶尔几次去祝娟家做客,能看到她妈妈被人用锁链锁在角落里,头发长得遮住眉眼,脸上脏兮兮黄蜡蜡,总是对着一个绣花枕头傻笑,整个人看起来痴痴傻傻。
“祝娟妈是个傻子。”村里人人都这么说。
只有祝娟悄悄告诉她:“我妈不是傻子,她是个大学生。”
大学生这种稀奇的词汇,对祝婴宁来说充满了知识的神圣光辉,她好奇地问祝娟:“你怎么知道的?”
“我爸打我妈的时候自己说出来的,他说,‘俺花了那么大一笔价钱讨你这个女大学生回家,结果你这臭婆娘,只会下母蛋,不会下公蛋,老子的钱全都打了水漂’……”
下母蛋不会下公蛋的意思是,祝娟家里只有女儿没有儿子。
祝娟是家里的长女,她下头有六个妹妹。
七姐妹刚好凑齐七个葫芦娃,但祝娟并不觉得这好笑,因为她知道自己还有好几个妹妹没被计入其中。她们不是七姐妹,而是十姐妹,可惜有三个“消失”了,像雪花落入熔炉里,被火焰舔得干干净净,再没有人提起。
其中一个生下来当天就被祝娟爷爷抱走了,爷爷最后是空手回来的,只说了一句话:“河神保佑她。”另一个刚学会说话就被卖到了隔壁村,还有一个,因为智商有点问题,四岁那年自个儿失足摔到山坡下,村里人找到时,她被山上野兽吃得只剩半边身体——当然,这些都是口口相传的“据说”。
真相如何,祝娟不知道,祝婴宁更不知道。
祝婴宁只知道,祝娟总是很辛苦。身为家里的长女,她担负起了所有家务,不仅要伺候爹妈,照顾一群嗷嗷待哺不谙世事的妹妹,还需要时不时忍受爷爷奶奶的挤兑和挑刺。她才念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她最常对祝婴宁说的一句话是:“宁宁,你一定得坚持读书。”
这样枯燥平淡,一眼望得到尽头的日子本该永远持续下去,直到祝婴宁十一岁,祝娟十六岁这年,祝娟爸爸给她说了一门亲事。
十六岁,连结婚证都领不了的年纪,祝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爸爸嫁去了邻村,摆几张酒席,匆匆吃顿饭,被人群推搡着送入洞房,这就算成为夫妻了。至于结婚证?没有人在意。大家都说到了法定婚龄再去扯一张就行了。
半年之后有天晚上,祝娟偷偷跑来找祝婴宁。她们牵着手跑到秘密山洞里,祝婴宁擦亮蜡烛,回头一看,惊讶地发现祝娟的脸肿了。
“宁宁,我不想活了。”她说完便嚎啕大哭起来。
“他打你?”
“打!有事没事就打一顿,没理由也要创造理由打一顿。我叫他吃饭,他嫌我吵着他睡觉,把我打了一顿,我不叫他吃饭,他嫌我眼里没他这个老爷们,又把我打了一顿!宁宁啊,你看我的牙。”
她张开嘴,露出狼藉的口腔。她像一只受伤的河马,折断的牙齿,发红的牙龈,由于疼痛而不断沁出的生理性唾液,共同构成了河马哀哀的恸哭。她掀开衣裳。青青紫紫的淤青斑驳交错在她黄褐色的皮肤上,她不是被人撕裂的绢帛——绢帛白皙华贵,她的命却远没有那么贵——她是沟壑交错的黄土高坡,沙痕便是她的伤痕。
祝婴宁咬着牙,浑身颤抖:“我去打他一顿!”
她拥有一种奇妙的正义感,祝娟闻言吃了一惊,急忙扯住她的胳膊,说:“别!千万别!他家亲戚多,你惹了他,以后两个村子就算结下梁子了,到时你里外不是人!”
祝娟说:“我忍不下去了,再和他待在一起,我会被活活打死的。趁着现在还没小孩,宁宁,我想走,我得走,我必须离开这里!”
逃离于她们来说都太过陌生,可事情迫在眉睫,再容不得商榷。她来找祝婴宁就是做最后一次告别,今晚她便打算离开。
事情发展得太快,祝婴宁始终处于头脑失重的状态,来不及品味到悲伤,她只能捕捉头脑中仅存的几丝理智,对她说:“我拿钱给你,你要走不能没有钱。”
“不用!你哪有钱?”祝娟翻出自己的口袋给她看,“你瞧,我趁那老不死的在睡觉,把他藏的私房钱全偷了,放心吧,我有钱。”
“不行,不行……去大城市需要很多钱,我再拿些给你。”
城市在祝婴宁的印象里是一座座钢铁森林,祝娟要从一片森林逃离到另一片森林,一片她们完全陌生的领域,她无能为力,只能凭本能在她的行囊里塞满足够的资金。
“可你哪里有钱?”祝娟问她。
“你别管了,乖乖待在这里,我回屋里拿钱给你。”
祝婴宁打算把家里这个月的生活费全凑出来给祝娟,可是当她揣着一叠纸巾跑回山洞,祝娟已经离开了。
这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三个月后,祝婴宁收到了祝娟寄来的信,信里她说自己一切都好。
-城市很大,和农村完全不一样,城里的人有坏人,也有好人。我运气不好,遇到了坏人,把我的钱都骗光了,但我运气也好,遇到了好人,愿意收留我,给我工作。我现在在一家餐馆给人当服务生,宁宁,思念你。爱你的娟。
后来每过两三个月,祝婴宁都会收到一封祝娟的来信,直到2008年4月2日,祝娟向她告知了自己的□□号。
从此以后,天大地大,了无音讯。
**
故事结束,许思睿陷入了沉默,好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自己半夜起来找东西吃以及哭鼻子被目睹的尴尬已经被这个故事冲淡不少,他忍不住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们还不熟吧,你不怕我把你这个朋友的行踪泄露出去?”
“不怕呀。”
他以为祝婴宁会说“我相信你”之类的话,结果她摸出铁盒里所有信封,把封面展示给他看,“你瞧,我把她的来信地址全部涂黑了,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找到她的。”
许思睿撇撇嘴:“你能记得她的地址?”
“当然,我记在脑子里,等我长大了,考上大学了,我就去找她,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又聊了一会儿,他们同时打了个哈欠,看着对方略显疲倦的脸,祝婴宁提议道:“我们回去了吧?摄影师应该已经睡下了。”
许思睿无可无不可:“你带路。”
他们摸黑沿着原路返回。
惴惴不安回到村里,好在没有出现上次那样全剧组发动,漫山遍野寻人的情况,大概夜半袭击的摄影师也知道自己理亏。
他们先后踏进屋里,祝婴宁作势要往炕上爬,回头一看,却见许思睿站在衣箱前,从里面翻出一条干净的睡裤,然后当着她的面就把身上的裤子脱了。
“!!!”
月光堪堪映照出许思睿又白又长又直的两条腿,以及……
她惊得目瞪口呆,迅速把头扭回来,将脸捂进被子里,心脏砰砰直跳。
过了一会儿,身边的床褥传来下压的重量,她才涨红脸颊,结结巴巴开口,用气音说:“你、你、你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脱裤子……?”
这句话的重点本该是“当着我的面”,但许思睿解读失败,把重点放在了脱裤子上,理所当然应道:“废话,我们刚刚坐在山洞里,裤子都脏了,当然要换一下,倒是你,你怎么裤子都没换就躺床上了?喂,祝婴宁,你别这么邋遢,赶紧起来把裤子换了。”一边说一边作势要去拉她的裤头。
祝婴宁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拽住自己的裤头,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打开他的手。
啪。
一声脆响。
许思睿捂住手背,被她打懵了,低声骂了一声:“靠,你有病啊?”
好在他没有执着于扒她裤头,骂骂咧咧一会就躺下了,三令五申严明禁止:“你不换裤子就离我远点,真埋汰。”
祝婴宁没说话。
等大家都躺下了,盖上被子打算睡觉了,她才用一种让许思睿很不舒服的语气轻声发问:“你们城里人都……都这样吗?”
“哈?”
“就是……你们、你们的风气都这么不淳朴吗?”
许思睿不知道睡前换条干净裤子怎么就能扯到风气不淳朴了,没好气地凶道:“你们就很淳朴?拐卖妇女?逼人结婚?如果这是淳朴,那我们城里确实很不淳朴。”
祝婴宁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像被噎住了,过了好半天,才叹了口气,低声回答:“……你说得对。”
顿了顿,她又说,“但是……但是我觉得人是复杂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好人和坏人,甚至同一个人,身上也可能同时存在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村里有些人和事,我也很痛恨,可我们这也是有很多好人的,总的来说,我们这大多数人都是淳朴的,肯定比你们城市里淳朴,只要你愿意认真和他们相处……”
“停。”许思睿打断她,“你唐僧啊?叭叭叭念什么经呢。”
“……”
“你别以为今晚帮了我就能对我说教了,我告诉你,我就是讨厌你们这,不管你说再多,讨厌就是讨厌,我讨厌你们所有人,你给我滚远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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