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高祖时,清尊现身起始,至今百余年间,山河纵横几十城,各家山门不知凡几。
扶荆山也仅是其中之一。
书卷间摊开一张宽阔的图纸,上边以本朝疆土为域,将各个山门尽数标记。
山门中并无十分繁盛者,弟子均寥寥,十来个人便已是极限。因着道者修习各有己道,困守山门,亦是困守道途而已,因而有人另起山门,亦有人独行河山。
杜去江与斐之何于书案前对坐,杜去江将图纸展开,随手以笔砚压平边角。
都京在整幅疆域图中偏向东北端,距天山南岸两座城;而都京周围四座城池,统称为京周,邓家便世代居于京周;渭城则在都京西南向,正巧与天山西向稍近,冬寒而冷。
自都京起,周围几座城池在内并无道家山门根踞,是为避开朝政的缘故。但避开京周,山门便由疏递增:都京以北至天山南岸,不到十个山门;都京以南的山门纷繁,且多有相近;至于天山北岸至极北间,仅有一个山门,且多年未出,不知详情。
杜去江指尖在都京以北划过,“指点商堂的那个道者,也许与扶荆山间有几分联系。”
斐之何面色认真,“听商堂所说,此人似是十分熟悉玄楼设址,可是曾经在都京时,却未曾听闻有这么个人。”
“师父大抵知晓,但向来是不会与我们说的。”
杜去江和斐之何齐齐叹一口气。自几年前将他们留在都京后,师父就没再搭理过他们,顶多就是将明兆他们四个送来,让他们带孩子。
斐之何其实隐隐有个猜想,试探地看向杜去江,“师兄,有没有可能是师伯?”
杜去江指尖一顿,沉吟道:“也有可能。”他指尖移向商堂停留过的几座小镇,“若是师伯,会去天山附近也不足为奇。”
他陷入沉思好一会儿,见状,斐之何顺手将自己收到的传信都取出来,正一一展开了欲开口时,杜去江却忽然抬头,眉宇生皱,“之何,你说的是哪个师伯?”
斐之何一呆,随即想起杜去江比自己早入扶荆山一年有余,那时还有另一个师伯?
杜去江看着她的反应,继而揉了揉额角,“你入门比我晚些,那时山上还有一个师伯,我入门不足月,那位师伯便下山了。你后来见过的那位,是通透相那位。”
杜去江取过纸笔,将几个名字写于纸上。
“据我所知,师祖座下有五个弟子,师父遥辛排行第三。大师伯素代天生通透,二师伯望南灵属强盛,四师叔与五师叔我们都没见过,只是听师父讲起,两位师叔都很早离开了扶荆山。”
斐之何发问:“二师伯是为何离山?是同大师伯一样,另立山门吗?”
“不。”杜去江摇头,“我曾问过师父,师父说二师伯的灵属过于强盛,反而迟迟未破灵属道,出走扶荆山是为了破道。”
斐之何想起商堂回忆时曾提起感受到对方的灵属气息。匿隐道印下,商堂的记忆大多被遮掩得干净,解开道印反而现出诸多蛛丝马迹。
杜去江也想到了,“**不离十,是特意让我们认出来的。”
斐之何软趴趴地倒下去,将下巴戳在图纸上,“为什么找我们?是那边有什么麻烦吗?”
杜去江神色沉郁,笔尖指向了都京,“我们离京已近三月,因着正思的事,我无暇动身去管其余麻烦,也只在来渭城前让你去过一趟。”
他随手捻过斐之何带来的传信,“陛下亲自任授的国师,下令统辖各家山门的人,既没有清尊的名声,亦未在众山门面前露过实力。”
斐之何神色有些不快,“玄楼是陛下下令建的,前些日子最后一座也已落定,所以是来找师兄的麻烦来了?”
杜去江看过手中的传信,纸上鸡毛蒜皮地问起新开灵智小妖的处置,不禁有些烦郁。
“道家与朝堂间,本就难以兼之。这烂摊子甩到我们身上,师伯也是给我们个机会,该好好治治这些山门。”
斐之何三两下翻过了信,这其中并没有提及麻烦且棘手的事,但大多言词间都带着轻视的怠慢。
她视线不免顺着桌上攀去了杜去江身上,忽然想到什么,“不能只有他们给我们找事,我们也让他们忙活起来就好了。”
杜去江疑惑地看着她。
斐之何脑筋转得快,“正巧极北这么多灵潮,将他们都赶去好了。”她兴致昂昂,“师兄你别动,让我来写回信!”
斐之何铺开一沓纸页,笔杆抵着下唇思索起来,“嗯……我就写,天山之北,极北冰妖灵潮繁多,既各家琐事难断,便共往极北处置灵潮一事,由国师拨冗理净各家杂事便是。”
她乐得坐不住,一双眼水灵灵地看向杜去江。
杜去江想了想,“提及灵潮,各家去人不会轻视,互相之间也不会随意生乱,也好。”
斐之何眨巴眨巴眼,眼睛亮闪闪的,“我们还得给国师府去封信,让牵灯姐姐和觅叔留心。”
杜去江险些忘了,也道:“是得去信,将正思的事也与他们说,让他们放心。”
斐之何已铺开纸页洋洋洒洒写起来,顺手将手边空白的符纸往远处推了推,“这几个小孩还是得好好练练写符,等我有空了得一个个盯着。”
杜去江带着笑意点点头,随她去了。
中途明兆上来过一趟,将明扬送来的糕点带上楼来,又提起下边明京三人和商堂正论着道。彼时斐之何正忙着一页页去翻各家山门的名号,将所有名号都细细眷在纸页开首,听了这话,她将只写了名头的一沓信纸挪到杜去江面前,乐呵呵地和明兆下楼去看热闹。
杜去江早已习惯,提笔安稳地写了几张,斐之何很快又提着裙摆噔噔蹬蹬上楼来。杜去江侧耳听了下动静,止住斐之何的动作,“回信可以晚些写,上去看看正思吧。”
斐之何方在书案前盘腿坐下,听了这话顷刻爬起身,“正思是安定下来了?之后也没事了吧?师兄,你快起来呀!”
杜去江扶膝而起,“现下是没事,但之后却难说。”
玄楼每层皆设有灵阵,顺着木阶而上,行过都能见墙边红柱上的隔声阵纹,与止语符的起势很像。也多亏了玄楼早有预设,虽本意并非如此,却给了邓正思个好去处。
两人停在七层。杜去江拉动了隔声阵纹边上的一道细绳,轻微的铃声便透过隔声阵漾出来。
正当冬日哺时,天光还是大亮的时候,可斐之何跟着杜去江踏入堂内时,周身忽地陷入一片暗淡,她下意识拽住了手边的衣摆。
杜去江止住脚步,回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摆,“无事。只是正思瞧不得过盛的光亮。”
邓正思这日的精神还不错,方练完一套拳,身上的外裳套到一半,瞧见斐之何来了,连忙三两下拉好衣襟。
杜去江将蒲团拉过来让斐之何坐,左右瞧了瞧,发觉有些不对劲,好像少了些物件。但厅内大而宽敞,物件就那么些,三两眼便扫了个完全。杜去江蹙着眉,在桌案边转了转。
斐之何探着身子,跟着杜去江一块瞧:“师兄,你找什么呢?”
邓正思跑去墙角边煮水,蹲在一边看火,一边道:“找雪狐吗?今日就没见它。”
杜去江坐下来,“跑出去了吗?”
邓正思摇摇头,“不知道。”
斐之何又仔细瞧了瞧,厅内的光被杜去江改过,此时近日沉时分,除去桌前,厅内四角都映着暗色。邓正思将热水端过来,认认真真斟上三杯。
“雪狐能在楼内自由跑动吗?”斐之何捧起茶杯,稍稍驱赶了些掌心的凉意。
“嗯。”杜去江道,“灵属、阵法都对它无效,易微还用过符纸,也没什么作用。”
斐之何若有所思,“既不是寻常雪狐,也不是灵体吗?”
杜去江微微摇头:“明兆也瞧过,什么也瞧不出来,也捉不到它,只好先随它去了。”
斐之何摇摇脑袋,“算了。这个想不明白就先放一边。”
她看向邓正思,仔细将人从头到脚看了一番,转头问杜去江,“正思如今能出玄楼吗?”
此问一切即中,邓正思端身盘坐的脊背亦稍稍挺直了些,同样看向杜去江。
杜去江沉吟道:“这段时日是安稳了些,但正思如今五感过盛,莫说出玄楼,就是出了这一层,想必也不好受。”
斐之何瞧瞧邓正思稍有沉郁的脸色,又看看杜去江沉寂的眉宇,转而摸了摸自己的荷包,眼珠子转了转。
不过此时,她倒想起正事一桩:“正思的事还能慢慢来,现下城内的事倒比较奇怪。”
她将明兆对虞家送灵一行的感知、商堂入城前的感觉说与两人。
外头青铃无动无静,三人身处阵纹之内,连风声也听不见,只有杜去江水属的流淌声。杜去江回首看着斐之何,自袖间探出手来,在桌上摹下了一个小小的灵阵,灵属自起笔处钻入,渐渐盈亮了整个灵阵。以玄楼为中心,灵阵兀自运转了半晌,却无半点异常。
邓正思看着灵阵逐渐黯淡下去,毫无古怪之相,道:“应当是近灵的物事作怪而已,没什么事吧?”
杜去江将灵属收回,灵阵转瞬便在桌上了无痕迹,他正要点头,斐之何却忽然感觉腕间一烫,激得她惊叫一声,连忙将衣袖挽起。
那串青石手绳缠在她纤细腕间,此刻正莹莹发亮,几颗形状各异的青石此刻像是某种晶石一般,荡起某种摄人的亮丽。
杜去江怔了一瞬,立即便伸手要将那串手绳解开。
但说来奇怪。
手绳原本只是简单的绳扣,如今却坚若磐石,就连力大的邓正思上手试了试,绳扣却也纹丝不动。
杜去江面色明显变得难看起来。
邓正思将油灯点起,灯罩朦胧,周身昏暗之中,那青石中的莹莹亮光反而更胜。
斐之何无措地举着手,像是自己做错了事一般。
杜去江问她:“手绳是从哪里来的?”
斐之何大感冤枉,手舞足蹈地比划:“是从前师父给的呀。我一直收着,前两日从匣子里翻出来,想着我眼力没那么好,瞧不出灵体化人形的差别,便戴着了。”说罢,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杜去江。
杜去江叹一口气,将手从青石上移开,“这不是辨识灵体的那串,那串仅有一小粒的辨灵石,遇到灵体会摇动,却不会生亮。”他瞧了眼斐之何茫然的脸色, “更何况,给你没多久,你就戴着满山跑,丢了也不知道,师父早捡回去丢回屋子里了。”
邓正思看着斐之何瘪嘴的样子,莫名觉得有些好笑,斐之何微恼的目光刺过来,他连忙转开话题,“那这串是什么?既发了亮,想必是感应到了什么。”
杜去江抬手并指,不知做了些什么,青石上边的热烫消去了,但青光依旧,浅淡地映在斐之何脸上。他瞧着青光,难得有些头疼,“若是没猜错,这应当是某种异兽的灵骨。”
世间关于异兽的传言不胜其数,婴啼、怪叫、吃人、生乱……各式各样的怪谈皆有,大人总用这样的传说来吓唬孩童,只为幼儿乖乖听话,乖乖睡觉。
习道者却知晓异兽真的存在。
传言前朝便是起于一具异兽的骸骨,骸骨聚起潮脉,继而隆山降河。这传说早在宫室的几番兴衰下消亡,徒有无尽空虚的盛名流转而已。
道中以清尊为始,清尊与异兽间却是实有牵扯的。清尊曾得一截异兽骸骨,原只将其存于某座山观供奉,然异心者欲占为己有、化为己用,反倒被骸骨所伤。自那后,清尊便将骸骨分而划之,据传是留给了几位弟子收存。
听了这样一番话,斐之何急切地拽着绳扣,甚至甩动着手腕,“师兄!快快快,快帮我取下来!”
杜去江按住她的手,“方才已经试过了,取不下来。”
斐之何悲从中来,委屈地趴倒在桌上,一双眼漫起水光,“干嘛缠着我啊?我什么都没想干啊,我只是想辨别灵体而已,结果它也没认出商堂来啊。”
杜去江原本想拍拍斐之何以表安慰,可是瞧了她头上繁复的发髻一眼,硬是没找到下手的地方,转而拍了拍她的肩。
邓正思倒是有几分出神,“原来山门先祖是清尊的弟子吗?”邓正思对山门之中了解不深,顶多是这一年与几个师侄混在一起谈天论道才知道些许。
杜去江却迟疑地摇摇头:“清尊弟子不显盛名,道者中甚至不知清尊弟子的名头是真是假。况且,异兽的骸骨我只是在古书中见过记载,兴许师父都不知道山上有这么本书。”
邓正思翻起身来,看了看杜去江,又看看斐之何,“那给师父去信问问?”
杜去江和斐之何对视一眼,斐之何有些微妙地看着邓正思,道:“跟着师父这几年,你还没摸清扶荆山的传承吗?靠谱的都会自己求道,不靠谱的一直都不靠谱。”她故作老成地伸手去拍邓正思的肩,整个人几乎趴在了桌案上,变成长长的一条。
邓正思看向杜去江,杜去江认真地点头。
“所以……这串手绳再不靠谱,也不能是抢来的吧?”
斐之何认真地想了想,“不会啊,也可能是骗来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一直都在扶荆山。按照师父的性子,根本想不起来这个东西才是正常的。
三人默默对视半晌,斐之何先按捺不住开口:“那它亮了是什么意思?”
杜去江也不确定,“如果是化用,应当与辨灵石的功效相似。”
三个人的脸色缓缓变得凝重,都想到了同一个可能。
明兆通透相瞧不出的怪异,商堂作为灵体隐隐的觉察,还有这串异兽骸骨的生亮。
渭城什么时候比都京还热闹了?
斐之何绝望地想。
这回是真的要给师父去信了,异兽现世可不是什么常事,杜去江立即起身下楼传信,留快三个月没见的斐之何与邓正思叙叙旧。
斐之何的心思虽然被异兽牵走了些,但许是因着未曾谋过面,此刻竟比不上邓正思,至少邓正思身上的异况她是真切体会过的。
她先是抓着邓正思的腕感受了一会,没从脉象上觉察到什么,继而让邓正思放出灵属来看看,确保也不是修道上出了什么岔子。她知道师兄在这几个月定然全数探查过一遍,可自己不在,总觉得会有什么遗漏之处。
邓正思倒是都乖乖由她,这还是自那次异况后,两人第一次平和地待在一起。斐之何没觉得有什么不同,但邓正思却隐隐有几分闪躲,偌大的一层楼,又因着他的缘故,并未置太多物事,他一闪躲起来,就十分显眼。
“躲什么?”斐之何在蒲团上随意坐下来,“是不是师兄吓你,说你那日伤到我了?”
邓正思的眼睫垂下去,模样很是低落,“师兄不是吓我,我本就伤到你了。”
斐之何回想了下,当日异变确实算得上混乱,她甚至还仿入幻境,好些日子都没从那如梦似幻的雪地中回过神来。她定了定神,道:“确实是伤到了,但又不是存心所致。师兄可曾寻出些什么?”
邓正思摇摇头,将自己蜷在一只蒲团上。师兄弟三人中,原有杜去江生得就似修竹一般,后邓正思参军习武,身量更是高大,两相比较下,显得斐之何像刚冒头的春笋似的。
现下难得邓正思是这般乖巧,虽说蜷成一团也不算微小,但斐之何站起身来,倒觉得自己异常高大似的,不由生出些心思想逗逗他。但临出口前,不免又打量了一番邓正思,莫名自他身上觉出一阵萎靡,像是被晒蔫了的花草,不复以往的一腔朝气。
这倒真是第一次在邓正思身上见,安慰小孩她倒还算在行,但邓正思虽是师弟,年纪上却比她要大一些,心气上也有要强的时候,这一下子她还真是无措起来。
“要不……”斐之何转转脑瓜子,“我们去找找那只雪狐?”
邓正思抬起眼来,声音有点低,“前几日就不常在我身边待着了,许是找着什么好玩的。”
斐之何却很是疑惑,“它这几个月都在你身边待着?”
邓正思点点头,“大多时候在,时不时会不见踪影一段时间,过几日就又回来了。”
听起来倒像是寻常狐狸,像出门觅食似的。
斐之何摇摇脑袋,“那随它去吧。不过,我可有事找你,你整日待在这可不闷得慌,正巧来了个姑娘,我觉着你可以与她对对招,学一学。”
邓正思将脑袋搁在膝上,眼里满是不解,“师兄能让我出去吗?”
斐之何狡黠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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