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楼在外看来与寻常楼宇并无区别,连檐上悬的三十六青铃也只是安静无声地作陪。
商堂隔着帷帽去看,瞧见玄青的瓦与大红的窗柱。
斐之何伴在她身边,轻声细语地与她讲,玄楼设立的本意是为道者探寻精深道法、山门之间互通往来,只是这往来实际上却不多。
一层东西两侧壁上各绘着两幅传道画,商堂走近细看,似乎是些传说的故事,厅内正中则悬挂着清尊的画像。后人绘制的清尊画像中,大多是面白须长,面容则眉眼和宁,初看不由得生出一份亲近之感。
木阶设在东西两侧,因近楼宇外侧,墙上开了透光的小牖。日光浅淡得几近于无,但天色正亮,因而玄楼之中亦是明亮。商堂少见如此精细的房屋,便不免多看了几眼。
杜去江带着她们直上三层。
商堂提着长帷,绵延的流水声似乎近在耳边,她不免疑惑,“楼中有水?”
杜去江道:“在楼上,是我的灵属。”
既是灵属,想必是有作用的。商堂偏头瞧了一眼斐之何,斐之何朝她眨眨眼。
三层摆着书架子,书案与蒲团置在书架前边,临窗则置着茶台桌椅。斐之何一眼就瞧见两张书案上空白的黄符,想必是易微易极没写完的,斐之何去瞧了瞧,案上还摊开着记载各式符咒的书卷。
杜去江将一侧的香炉点燃,炉间细细漫出一线紫烟。
商堂在窗边坐下,安静地等着杜去江洗茶。
斐之何也坐过来,她发上素净,原本的钗簪早在回程前拆去了,发髻是洪掷春梳的,不必装点亦很是好看。
杜去江奉上两杯茶,茶汤澄澈,茶香袅袅。
饮下一杯绵长香韵,杜去江搁下茶杯,看向商堂,“既要破灵属,先该召灵属。”
商堂偏头,周身间水属竟已漫不作声。水纹带着净润的气息,一道道游离在屋中。
“之何破灵属道时,你想必亦有所觉察。”杜去江淡声说,“用到极致,方能破。”
商堂踟蹰间,斐之何已起身,她从水纹中觉察杜去江将落下灵阵,于是退至上北阵眼处落守。
好厉害的灵属道。
楼上的水声仍在耳边作响,却能不知不觉驱使水属成阵纹。
商堂抿唇,想起斐之何的火属。
那时她道脉紊乱,神志虽有几分昏沉,却仍能感觉到自身冰属被火属压制,更没想到斐之何竟在这对峙中破了灵属道,破限的灵潮更是化去了她外泄的坚冰。
破灵属,先召灵属?
商堂沉下呼吸。
因着生活在极北,冰妖时常难以把握灵属外泄的限度,难说是极北生出冰妖,抑或是冰妖造出极北。
但好在她的道脉被斐之何落印,抑制了外泄,想来冰属应当不似今早那般汹涌。
商堂立在阵纹之上,周身渐而腾起寒气,仍在空中游走的水波结上了霜,很快便冻出形态各异的模样。
杜去江依旧坐着。隔着帷帽,商堂瞧见一点他的神色,有些像她遇到的那个道者,是一般的沉稳。
“不必留手。”杜去江周身水纹潺潺,他说,“尽数用出。”
商堂下意识去看斐之何,斐之何正歪站着,不知何时,手上已拿着易微易极写的一沓黄符,眉间生皱。瞧她看过来,斐之何站正了些,朗声道:“我师兄很厉害的,你打他呀!”
商堂失笑,终于起身,行至隐去的阵纹之间。想必杜去江的灵阵是外隔灵属的,那么,确实也不必留手了。
她周身的寒气骤然一凛,将杜去江的水属分凝成冰,拆为冰棱,转瞬间便是一片。
杜去江亦起身,数道冰棱飞刺面前时,一道水镜凭空而起挡在他身前,将冰棱尽数吞吃。
商堂将他的水属化用结冰,杜去江却能将她的冰属化用吞吃。
水与冰,水可结冰,冰可化水。
比起相克的火属,与杜去江之间以灵属过招,商堂似乎有所开悟。
杜去江仅在冰属将至脚下时挪过步,这一挪动,便从灵属对招变作了近身过招。
商堂虽偶尔眼力辨识不大好,过起招来却很敏锐。
道者间不常近身,近起身来便恰如现下这般——斐之何默默玩了会火属,瞧着两人抬手间冰霜纷飞,闪身时衣袂飞扬的样子。
她默默抬头,正思在楼上,应当也在灵阵之中,师兄与商堂对招成这般,应当不会将动静传上去吧。
灵体对灵属的运用是无师自通的,起于自身,亦用于自身。
与商堂近身过招,杜去江亦神色认真,商堂周身的冰灵霎时便能将近身的水属化冰,继而攻向他。
除去最先设下的灵阵,杜去江未再用道法,只以灵属与商堂对招。
斐之何觉得,要是正思身上无事,他是最应当来看这场过招的。邓正思的身手好,若是能与灵属契合,近身间能有商堂这般,想必是再无敌手了。
水属与冰属在近身间相撞,小臂挡上横掌,余波将两人都撞开。
商堂轻巧旋落点地,双手间冰属强盛,蕴出一团飞雪,霎时扑满厅内。
斐之何周身火属微动,慢悠悠地想,若是商堂夏日里来,想必会很是凉快。
杜去江依旧以水镜格挡,吞吃尽后,商堂周身忽地涌起一团水纹,片刻间便将她包裹其中。
斐之何在走神,商堂的冰凌可以化用到火属身上吗?杜去江的水镜可以变成火镜吗?还有,这个水球可以用成火球吗?
火属现出小小一团,在她周身打转,一会分成星点,一会聚成一团,一会又撑开,像在照她想的做。
斐之何伸手搅乱,默默道:“不同灵属的聚形确实有差。”
火属往她面上一扑,留下一阵暖意。
斐之何走神间,商堂已动用周身的冰属,聚力化冰,企图由内刺破这团水球。然而水至柔,亦至刚,冰棱尖锐且坚硬,却刺不破这团柔韧的水球。水球被冰棱刺动得变了形,却始终未破,冰棱消散,又很快恢复原形。
商堂重新凝神,她战意正浓,抽取着道脉之中的冰属灵力。她生长在极北,此前也从未试用过自己的全部冰属灵力,在源源不断的抽取中,她在道脉中觉察到些许异样。左小臂的脉心之上,原本被斐之何落下的道印封制了一些,但现在灵力向外涌动间,商堂发觉那层屏障似乎摇摇欲坠。
水球内寒气四散,水球之外的寒意亦是浓郁,内外两边逐渐凝成冰刺模样。
商堂开悟了,试图双向而破。
化用灵属,不仅是形态各异,亦是效用各异。
火可燎原,亦可取暖。
因而,水球可困人,亦可自困。
不限于一方囹圄之中,看得见外边的围笼。
商堂隐隐意动,她已然知晓,走出极北,便已经走出了破道限的第一步。
冰寒霜重,逐渐沁染斐之何脚下,斐之何搅散的灵属在她面前讨不到好,正好火气旺盛,干脆啃食起灵阵边缘的霜寒。
斐之何看着小小一团火属扑落下去四处啃动,不免又有几分担忧,“金子啃不上,要是爱上啃食冰属,我也供不起啊。冰用金子都难买呢。”
那头,杜去江身后聚起一汪水势,将涌至身前的寒气冲散,他神色肃重,看着水球内外逐渐被冰寒凝上雪纹,冰刺更是密密麻麻布满了水球周身。
终于,水球不堪重负,被商堂浓重的冰灵凝结成冰,又被周身内外的冰刺刺破,飞出漫天冰霜。
水镜骤然现身,团团围住商堂,上下东西南北六面,倒映出商堂的身影。
火属啃食的动作一顿,晃晃悠悠地飞起,慢吞吞地摊开了身子,像在学水镜的样子。
斐之何拍了下脑袋,正要把火属唤回来,六面水镜却瞬时结冰,继而发出剧烈的破碎响声。
在冰片飞来之前,火属膨大身躯,摊成一个圆圈挡在斐之何面前,将无数的碎片吞吃下去。
然而冰灵浓郁地漫开,扑了火圈与斐之何周身,火属的气势一顿,同时看向商堂。
道脉的封制,破了。
商堂一脸茫然,不被压制的冰灵在灵阵内肆意涌动,终于能够自得撒泼。
斐之何与杜去江对视一眼。
昨夜斐之何在邮驿窗边放走的那只纸雀,正是传给杜去江的。
杜去江与斐之何并未打算封存商堂的脉心。道限已至,灵潮汹涌,堵不如疏,防不如攻。
要将商堂带入渭城,还不能危及渭城,杜去江便在纸雀中教斐之何如何削减道印。斐之何转开眼神,要是让师父知道了杜去江对道印做这等手脚,她还有胆量跟着照学,一顿骂肯定是少不了的。
商堂惊异中,纷飞的冰灵早已雀跃,纷纷扑向杜去江。杜去江面前水镜阻拦,身后水势愈发澎湃。
可惜了,斐之何想,玄楼中还是狭隘了些,这么些年,杜去江再没引过一汪江势。
商堂原本想收手,奈何灵潮涌动时不受她控,再加上杜去江周身的水属灵力不比冰属弱,让她顿生几分压迫,立时便拢起四周的冰灵,紧紧盯着杜去江的动作。
斐之何不再懒散,从袖间掏出几张剩下的阻灵符,默默给自己贴了一小圈,又将火属唤回自己身边。
“师兄也好久没放开身手了,阵仗一下子整这么大啊。”她看了好一会儿杜去江引水,又瞧瞧商堂在周身布起冰防,现在已是杜去江为攻,商堂为防。她嘟囔道:“还好是师兄自己布的灵阵,再怎么折腾也没事,不然玄楼能被打塌吧。”
水属成涌动的波涛,在空中跃跃欲试着游走,紧紧盯向商堂。
商堂头皮发紧,层层冰面重叠在她周身,波涛便在此时动身,后浪推着前浪,冲破一层层冰墙,又很快被冰寒侵蚀,化作冰墙的一部分。
灵属用到极致,水与冰在相冲相撞中各自雀跃起来,后边已是带着几分灵性互相争斗。商堂在波涛的缝隙间掠出,试图近身攻破杜去江。
然而逃出浪涛,水镜又依旧纠缠着她,幸在冰灵无处不在,迎上来的水镜被一面面凝结破开,刚近杜去江几步之内,浪涛已随着水镜碎片冲向她,被拔地而起的冰墙挡下。
侧掩的帷帽扬起一半,商堂手间缠绕着霜色灵纹,霎时化作冰龙之势飞向杜去江——
冰龙原本只有小臂粗细长短,在飞向杜去江的短短几息内,猛然庞大起来,有几分斐之何火龙的样子。
冰龙大张着嘴,怒吼着咬向杜去江。
冰势滔天,商堂隔着几步之差看向杜去江,杜去江的身影已被冰龙遮掩,她才后知后觉,方才追着她的水属浪涛已不见踪影。
她飞速眨了两下眼,反应过来什么,正要收手,一股剧烈的水属灵力已经无声无息澎湃,庞大的冰龙在咬住杜去江的前一刻,顿然化作了流水。
商堂的手止在半途,瞧着冰龙一瞬便化作滔天的流水,继而涌动着扑落地面,消失了。
她自问,她的冰属做不到一瞬将滔天的浪涛化作冰。
是她输了。
斐之何周身围绕的黄符止住,被她收回手中,她拍拍衣摆沾染的冰霜,“好厉害。”
商堂挑起的半边帷帽重新落下,她的长帷帽是侧向右肩开的,方才挑起,顶多也只露出了右耳与发鬓。她理顺了帷帽,随着杜去江回到窗前。
茶汤还留着余温,厅内的冰霜碎片已被水属扫净,斐之何坐到商堂身边,替她捋了捋帷帽的折痕,“你真的很厉害。我师兄已经破了道限,他是个奇才,不用和他比的。”
商堂默默点头,“我知道的。”
不过,她又有一些疑惑,“我听闻道者引灵为灵属,其间可花费十数年,但我瞧国师与斐姑娘年纪尚轻,灵属却都十分强盛呢。”
斐之何幽幽叹了口气,“扶荆山修灵属道的传承而已。你下楼去瞧瞧那四个小孩,他们的灵属也差不多修到你道限前的实力了。”
商堂讶然,“如此发奋吗?”她默默回想冰妖的修炼之途,不免有些惭愧,“那我以后也需如此用功才是。”
斐之何没再解释,和棍棒追着没差的用功,商堂用来自我激励也行吧。
杜去江重新煮了一壶茶,“你在道限上已有所开悟,但破限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循心而动便是。”
商堂却有些踟蹰,“但我的冰灵……”
“一味压制灵属是不可行的,学会将其外显化用,与之共生,灵力才不会越积越多,冲破堤坝。”
商堂似懂非懂,但还是道谢。
斐之何问她:“你之后要去哪?”
商堂想了想,“还是先南下吧。此前在极北,如今我想看看外边的风光,之后,便回去赴约。”
斐之何笑道:“若是南下,芭蕉楼的少东家洪姑娘与我是好友,这个没骗你,你可以随芭蕉楼的民邮同行。”
“多谢。”商堂有些不好意思,“今日虽已消耗了大半灵潮,但化用之道却不甚明朗,我可以留在此处几日,与各位共修灵属吗?”
“当然可以。”斐之何爽快应下来,“刚好那四个小孩可以陪你。不过,他们可能大了些、吵闹了些,你介意吗?”
“当然不会。”商堂摇头,“不过,我不是很分得清他们。”
“没事,多相处几日就能分清了。”
斐之何指引她下楼,明京靠谱,会给商堂安排好房间的。
她重新折返回去,在上楼看正思情况之前,她和杜去江要先把一些事情解决。
杜去江自书架上取出书卷,上边是各家山门的所在与相关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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