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去时,特地绕了原路,废了好一番功夫,回来时不再受冰属灵力外泄影响,行路都顺畅了许多。
外头细密飘着一些雪,斐之何和洪掷春倚在一起,笑闹着说起许多事。
讲着讲着,两人看着坐在一边无话的商堂。
洪掷春将自己的零嘴都掏出来,她更爱吃甜,身上总是隐隐带着甜腻的香味。商堂一路行过各座城池,却身无二两银,没品会过太多市井的滋味,此时一尝,只觉得舌尖似要被香甜的滋味融化。
斐之何瞧着她身上的衣衫许久了,帷帽亦不曾多打理,于是掀开帘子和外头的肖谊说话,让他找明扬带几件衣服去城西。
马车骨碌碌行入城门,斐之何便让马夫领洪掷春回府上去。洪掷春也知自己无法同行,欣然应下来,说要在渭城四处逛逛。肖谊则带着斐之何的口信去府衙查探,将所有入城者一应上报,想到肖谊办事利索,斐之何顺便也将疑心交由他去查。
至于余下的明兆明京与商堂,他们便一并往玄楼去。
城西少有人家,估摸着是近水的缘故,冬日寒凉得多。
这处府院是从前以国师府的名义置办的,玄楼周身设了匿形阵,常人并见不得。
斐之何提着衣摆下车,瞧着面前的大门,“竟然盘了这么大的宅子下来。”
当初渭城的玄楼是别家山门子弟建办的,斐之何此前未曾来过。
“是很大,多来些人也住不满。”明兆上前去,门上留着匿形阵的入阵印记,他三两下打开,引斐之何与商堂入门。
斐之何跟着明兆明京行过前堂三道门,商堂跟在她身后,似乎也一同在打量。
明兆明京轻车熟路地领她们到正堂的屋子里,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并不大足,想来是午间用饭取暖时余下的,明兆去添炭火,明京则去寻人。
商堂随着斐之何坐下,瞧见斐之何四处张望着,不免好奇,“你也是第一次来吗?”
斐之何点头,“前几年我们都在都京,各方城镇的玄楼都各由临近的山门子弟筹划建办。”她笑了笑,“前些日子有些波折,我也未曾来过此处。”
商堂点点头,瞧着明兆取了炭块入门,他掀开炭盆上头的盖子,以火钳夹取添入,屋内很快便重新暖和起来。
斐之何这才想起来什么,连忙看向商堂,“炭火过盛,你会不会身上不适?”
商堂轻轻摇头,长帷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道脉封制后,倒不会因热气不适了。”她若有所思,“或许真如明京小郎君所说,极北与冰妖是相互共生。”
“之何师叔!”
“之何师叔——”
两道童稚的喊声自门外闯进来。有了明兆明京闯府衙那遭,斐之何第一反应是抓紧了身侧的把手,生怕被撞得一个囫囵。
商堂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只瞧见门上的棉帘子剧烈晃动两下,两个身影霎时便冲到了斐之何面前,一个抓住了斐之何的斗篷,一个顺势趴在斐之何膝上,嗷呜嗷呜地发出一阵响声。
商堂不解,明兆明京可没这么吵闹。
“行了行了。”斐之何一把提起膝上的人,又将莹白的斗篷从另一双手里解救出来,“嚎叫什么,还有客人在呢。”
两人立即站定,有模有样地朝商堂作揖:“扶荆山易微/易极,在此见礼。”
商堂也还过一礼,“极北商堂。”
她仔细瞧了瞧后边进来的明京,又看看明兆,终究是想不通,发问道:“为何要养这么多一模一样的孩子?”
五人齐齐僵住。
斐之何看着衣着不同的明兆明京与易微易极,又看看高矮胖瘦也略有出入的形体,最后犹疑地回想着几人的灵属,试探开口:“这一模一样……是从何得来呢?”
“啊。”商堂又仔细瞧了瞧,“原来不是一样的吗?”
易微再度扒在斐之何膝上,嘴里发出一阵呜咽:“师叔……我哪里和他们三个像了?我明明是最高最瘦最聪明的那个!”
斐之何艰难地把他的头扶起来一点,只关心自己的衣裳,随口敷衍他:“是是是……别拽着我的裙子了,我爹给我新做的!”
“冰妖分辨幼体的能力很差。”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似流水潺潺的温润,又有石磬钟鼓的清泠。
杜去江姗姗来迟,挑开棉帘弯着身子钻进来,好似一枝松竹挑门而入。与几个童子一对比,杜去江宛如鹤立鸡群,商堂一下便分辨出他的身份。
她起身见礼:“极北商堂,见过国师。”
杜去江轻微侧了下身子,“不必如此。”
斐之何好不容易从易微的纠缠中起身,知晓杜去江并不爱这般多礼,“行了行了,掷春说得对,别再见礼来见礼去的了,咱们好好说话吧。”
杜去江瞥了一眼黏在斐之何身边的易微,又斜一眼偷摸躲在斐之何身后的易极。两人浑身一颤,乖乖地走远,立在明京身边。
明兆顺势煮了壶热茶斟上,一转头瞧见易微易极都闪至明京身边,还有些不解:“你们两个跑得这么快?”
杜去江随手一指,“你也过去。”
明兆乖乖地挪步。
三个大人落座堂前,至于另外四个,则自己乖乖翻出蒲团在一边听着。
杜去江先看过了商堂被封制的道脉,又让商堂试着外泄灵属。一番探查过后,他先对着斐之何道:“这次大有长进。不仅破了灵属,几个道印与道阵也用得熟稔。”
斐之何扬起笑,“那当然了。”
商堂将左小臂的衣袖拉下,正欲开口,杜去江却已起势,他周身水属灵力涌动,萦绕在商堂周身。水属的灵力与冰属有几分亲近,故而商堂并未动作。
她瞧着杜去江双手翻飞,似在作印,动作隐隐有些熟悉。
“师兄!”斐之何一惊,正要近身,却先瞧清了杜去江作的印,“正神?”
道印落成,飞入商堂帷帽之中,落入印堂之间。
商堂眸中闪过霜色一瞬,随即察觉自己脑海中似乎化开一道冰霜。
杜去江收回手,“她身上有匿隐的气息,应当是记忆被人动过。”
斐之何蹙眉,隐隐有些懊恼,“我未曾觉察。”
杜去江道:“这道匿隐用得精深。此人道法高深,且心细如发,道印留有的灵迹,他将其不动声色落在了道脉上,且设了一层禁制。若你没有封制道脉,这禁制也不会解开,也就无从发现她被人施过匿隐。”
斐之何稍微倾身,凑近了商堂一些,“商堂?你还好吗?”
商堂回过神来,帷帽轻巧颤动,她面向两人,缓缓开口:“我见过那个人,他的确是个道者。”
越过天山,极北浓厚的冰寒消融。
这是商堂初次行走在人世,山脚下飞烟袅袅,与冰妖各自生活不同,凡人似乎都爱聚在一起的热闹。这只是个微小的村落,商堂偷偷瞧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走入。此处少见生人,但瞧见她单薄的衣衫,大家也不免心生怜惜,翻出自家的棉衣,问她从哪来,怎么穿得如此单薄。商堂被关切扑了一身,不知如何回应,只知道自己身上没有凡世的银两,买不起衣衫,便惹来更多的怜惜。
走过三五个小乡镇后,商堂脸上开始逐渐显露出冰纹。幼小的孩童与她玩闹时瞧见了,攥着衣袖给她擦,以为是同自己一样在灶台边玩闹蹭上的痕迹,直到商堂的脸被擦红了,那几条纹路却一点也没有消失。商堂失落地蹲坐在水缸前,孩童围着她说好多好听的话,以为她是觉得这样不好看。商堂摸摸孩童圆滚滚的小脸,不知从何说起,又怕吓到小孩。
拨浪鼓的声音响起来,商堂和孩童一齐回头——一个墨绿衣衫的男人轻轻摇动着手里的拨浪鼓。他面容生得普通,甚至有些上了年纪的模样,眼神却还清明着。他轻声细语地说了什么,孩童便从商堂身边到了他身边,取走了拨浪鼓玩耍。商堂也有份,男人手上递来个长长的帷帽,商堂接过来,不知是什么用处,只好瞧着男人。男人说,她脸上的冰纹是消不去的,走得越远,便生得越多。
“即便是这样,你还是要往外走吗?”
可是……可是,人世间的俗闹喧嚣,是极北没有的,还有那些素不相识的关怀、不计回报的棉服、幼小爱笑的孩童。商堂不想回去,不想回到满目冰雪的极北,回到苍茫没有凡世气味的、她一直生长的地方。
“这样……那我给你指个方向,往南走,但不是一直向南。”
她在男人身上隐约感觉到了灵属的气息,顿时止住了嘴。
男人忽地失笑,“忘了,灵体对灵属很是敏锐。”他自手上唤出一个小物件,将上边的道印给她看。
原来是道者。不过,为何要对一个冰妖如此?
男人看着摇着拨浪鼓跑近的孩童,又低声哄着孩童走远,他说,未作恶的妖邪灵异,道者皆不可妄动。
男人瞧了瞧她的道脉,在她面前动了几下,瞧起来是道家的手势,速度快得商堂看不清,但道脉上却没有感觉,只是额间有些微热。
“我会为你办好文书,南下的时候为免闹出太多麻烦,你就循着我的指引走。有个破了灵属道的小辈,想必能够帮你,你去了,顺便也是送个消息。”
商堂怔然地问:“什么消息?”
男人叹一口气,身上的平和有些摇摇欲坠,“几个我不大喜欢的山门。安乐太久了,找人治治他们。”
那之后,商堂便拿着办好的文书,与男人及孩童挥挥手,孩童有些不舍,玩伴的情谊看着天真却又深刻。商堂想了许久,在孩童的拨浪鼓上留下了一道印记,带着冰属的气息,向孩童承诺,她会回来的。
男人说,承诺是极为重要的东西,孩童或许会因此等她一生。
是这样么?可是商堂也很喜欢她,她认清了孩童总扎着两条小辫,穿着针线缝制的棉衣夹袄,衣襟上绣着细小的花。
等你走过就知道了,尘世里的人太多太多,你分辨人的能力又太差。男人叹一口气,匿隐的作用对灵体有些太大了,你该记得,商堂这个名字是孩子给你起的。
商堂,这个名字,是孩子给你起的。
女孩的声音重新在耳边清晰起来:“我在夫子的窗外听讲,阿兄傍晚下了学也和我讲,我识字很多的。”
商堂点头,“嗯。那为什么你不在屋子里?”
“什么屋子?夫子吗?学堂吗?因为我还小呀,娘说要长成阿兄那么高,才能让我去。”
“我能去吗?我长得高。”
女孩摇晃着辫子瞧她,“你比夫子都高,或许夫子不让你去的。”
“好吧。”
“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呢,我叫小燕,燕子的燕。”
“小燕。”
“你的名字呢?”
商堂摇摇头。冰妖之间互不往来,不需要名字。
“你没有名字?为什么?你的父母呢?”
商堂还是摇头。
女孩不知想到了什么,带着一股怜惜似的摸摸她的脸。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这样,以后你就知道我在叫你啦。”
小燕有很多喜爱的东西,她喜欢天上星,喜欢学堂名,喜欢尘世一朵寂寂无名的花,也喜欢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天上有两颗星很有名,叫作参与商,学堂的名字据说也是流传下来的,叫做松堂。”小燕雀跃起来,悄悄挠一挠她的手心,“阿兄与我说,我的名字也有由来,是‘旧时王谢堂前燕’的燕。你取一个堂字,我们就在同一句诗里啦。”
商堂点点头,忽然发现小燕左侧面颊有一处小小的涡。她轻轻地以指尖点了点,像怕弄疼她似的。小燕三两下攀在她肩上,认真地看了许久,最后道:“你右眼藏着一粒小痣噢。”
商堂不明所以地去摸,小燕轻轻地点在她眼睑下,“要凑得近才能瞧见,你自己是瞧不见的。”
商堂眨眨眼,那颗小痣就掩藏起来。小燕快活地笑,拉起她的手跑起来。
“……要去哪里?”
小燕想了很久,没有答她。
风在天山南岸,并不料峭,她们前后跑过灰黑的砖瓦街巷,小燕的笑声跟在她们身后。
商是参商的商,堂是松堂的堂。
而人间星斗,已兀自流转了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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