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湖之景,诚如其名。
湖畔,草木葱茏,翠**滴。树木参天,枝叶繁茂。
各色花朵点缀其间,红的似火,粉的若霞,白的胜雪,争奇斗艳,芬芳四溢,引得蜂飞蝶舞,生机勃勃。
往日里,此处应是游人如织,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可今日,湖畔却冷冷清清,寥寥数人。
许是因连绵梅雨,泥土松软湿滑,众人恐不慎坠入湖中。
又或许是因湖畔那独坐的公子,他身着一袭素白长衫,气质温润如玉,眉眼间尽是风雅,可周身却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气,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知情者皆知,这位看似无害的公子,并非尘世凡人。
接着,一浑身湿透的男子,跌跌撞撞冲到那位公子面前,膝盖重重砸在青石板上。
他絮絮叨叨说着什么,颤抖着捧起公子葱白般的手,贴在自己沾满雨水与泪痕的脸上。
良久,公子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焦距:“知渊哥哥?”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你怎么才来接我回家?你怎么才来!”
楚知渊将忘川紧紧搂进怀里,声音哽咽:“阿川,是我对不起你。不该留你独守后院,让你受尽孤寂,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求你,原谅我……”
两人相拥而泣,泪水混着雨水,湿透了彼此衣衫。
不远处,艾玙拉着邬祉驻足。
看着这一幕,他轻声道:“记住,鬼是不会流泪的。”
邬祉疑惑:“可我明明见过……”
“执念成妄,泪自心生。那是执念太深产生的幻象。真实的鬼,是流不出眼泪的。”艾玙解释道,“这也算分辨人鬼的一个小诀窍吧。”
鬼无泪,人有情。
这世间真真假假,唯情字最惑人。
“那我们现在……在执念之中?”
艾玙顿住了。
邬祉也明白了:“那忘川本体,究竟是谁?”
忘川,忘川河。
忘川河本该是无波古镜,映尽千年魂魄的痴嗔贪妄。
可此刻虚影睫毛颤动,坠下的水珠在月光里泛着珍珠光泽,分明是人间才有的泪。
“那如今……”话音未落便被叹息截断。
“我不知。”沙哑声线被绞碎在风里,艾玙自言自语道:“忘川本该是引渡亡魂的无情感官,无喜无悲,缘何会为一滴泪,生出蚀骨的疼?”
邬祉侧耳细辨,竟从那低喃里听出几分……艳羡?像是困在无间的魂灵,忽然窥见天光的怅惘。
忘川的本体是忘川之河,为何会跑到人间来?
艾玙拍了拍楚知渊的肩膀,示意他和忘川说两句话。
艾玙俯身蹲下,指尖点在忘川眉心。
刹那间,河面泛起幽蓝波纹,忘川只觉魂归体位、灵台清明,消散的五感如潮水涌回。
待看清眼前景象,忘川下意识蹙起眉,目光急切扫过众人。
直到楚知渊挤开艾玙,那张熟悉的脸闯入视野。
“阿川!你能看见了!”楚知渊的声音带着哭腔,眼底泛起水光。
邬祉眼疾手快扶住险些踉跄的艾玙,冷着脸用手肘撞开激动的楚知渊:“先问正事!”
楚知渊恍若未闻,拉着忘川的手不住摇晃。
艾无奈摇了摇头,轻声开口:“忘川,你究竟是谁?”
虚影周身萦绕着粼粼波光,声音带着河水特有的清冽:“吾乃忘川河灵。”
众人呼吸微滞。
艾玙眸光微动,追问道:“幽冥司职无故不得入世,你此番现身所为何事?”
忘川垂眸,衣袂翻涌间似有浊浪暗涌:“曾与故人结下因果,许诺踏遍人间寻他。只是这日河心骤起漩涡,幽冥三界险些倾覆……”虚影叹息,“吾被天道桎梏归位,以元神镇压河底暗流。一饮一啄,皆是定数。”
“那你……还要回去吗?”楚知渊问。
忘川望向他的目光温柔又哀伤:“吾生于斯,长于斯。幽冥是吾本源所系,自当回去。”
“我随你去!”楚知渊猛然攥住虚影消散的衣角,掌心只余冰凉水汽,“忘川河泛滥时我陪你堵缺口,天道降罚时我替你扛雷劫。说好了,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人力殚竭之所,天命昭彰之处也。
凡夫俗子辗转困顿,百计求脱而不得,终化一叹。
因果既定,命轮既转,纵有拔山扛鼎之能,亦不过天地逆旅间一微尘耳。
艾玙暗自思忖。
忘川既倾心于楚知渊,成全二人相伴又有何妨?
纵是忘川河需守,亦不必强拆连理,倒似那古戏文中棒打鸳鸯的恶徒,何苦作此煞风景之事?
“忘川,你们为何不能在一起?”艾玙直接问。
忘川神色哀戚: “幽冥河水至阴至寒,一旦外泄,必引阴阳倒悬,霍乱人间。”
“这番鬼话,可是幽冥掌管者辽枷那厮说的?”艾玙冷笑一声,“忘川河贯通阴阳,渡亡魂、正轮回,本就是天道枢纽!善人登舟转世,恶徒赎尽业障亦可往生,何来'至阴霍乱'之说?分明是他想将你困在幽冥,永世为奴!”
忘川垂眸望着自己近乎透明的指尖,衣袂间萦绕的黑雾渐渐将它侵蚀:“可我终究是鬼物,一阴一阳相克相生,我怕害了他……”
冰凉的掌心覆上来,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楚知渊指节发白地扣住他的手腕。
“我不怕。”楚知渊眼底翻涌着炽热的光,额前碎发被雨水浸得发亮,“剜心剔骨也好,魂飞魄散也罢,阿川,你若再说这般话……”他声音陡然发颤,“我便现在跳进忘川,永生永世缠着你。”
忘川似一缕青烟萦绕怀中,却在体温的触碰下,缓缓融化、缥缈消逝。
“我等你。”
楚知渊双臂愣愣地悬在空中,“阿川……”
他转身重重跪在艾玙与邬祉面前,青石磕得膝盖生疼也浑然不觉:“求二位赐教……我只想救阿川。”
目光在邬祉身上稍作停留,艾玙忽然轻笑出声:“倒是有个法子,可敢随我走一趟幽冥?”
邬祉:“如何去?”
“寻得一将死之人,等他魂魄离体,咱们趁机进鬼门。但活人气息得掩好,夜游神嗅觉刁钻,被发现了,谁都救不了。若有差池,各自逃命。”
邬祉:“我来寻吧。”
艾玙点头,“那就这样说好了。”
两人告别楚知渊往回走,而楚知渊独自在翠湖旁坐了许久。
潮气漫过城墙,黛瓦上的苔痕吸饱了水,在邬祉眼前洇成模糊的墨团。
他背着艾玙踩过青石板,积水倒映出两人摇晃的轮廓,忽然被坠落的雨珠砸得支离破碎。
肩头的重量轻得像团浸了雨的云,艾玙的呼吸拂过他后颈。
“你要是累了,就睡吧。”
艾玙的下巴蹭过他肩头:“邬祉,你对我真的很好。”
梅雨季的云压得极低,仿佛伸手就能攥出一把苦水。
艾玙总爱将整个人的重量倾在邬祉肩头,下巴蹭着他浸了雨水的衣领,目光追着街巷里匆匆而过的行人。
那些伞面被风吹得翻卷的路人,像极了误入人间的纸灯笼,摇摇晃晃便消失在雨幕深处。
邬祉背着他踏过青石板上的水洼,溅起的细碎水花沾湿裤脚。
艾玙呼出的每一口温热都拂过他泛红的耳尖,在潮湿的空气里凝成晶莹的水珠。
这让他想起初春檐角垂落的冰凌,明明触手可及,却又随时会在掌心化作虚无。
“艾玙,因为你很好、很厉害……”
你值得我踏遍八百里泥沼,只为摘一朵你喜欢的花。
艾玙的声音轻得要被雨声吞没:“厉害的不是我。邬祉,我认识一个人,有机会,我介绍给你认识。”
“好啊。”
“你看,烟火。”艾玙突然抬手,指尖指向天际。
不知哪家办白事燃放的冷焰火,在雨雾中炸开成幽蓝的星子,转瞬又被雨水浇灭。
邬祉数着他说话时落在脖颈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像木鱼敲击着渐沉的黄昏。
风裹着腐叶撞进怀里,邬祉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空洞的回响。
雨越下越急,邬祉却觉得天地间突然寂静得可怕。
他背着空荡荡的风继续往前走,每一步都踩碎满地倒影。
身后的积水里,无数苍白的手从涟漪深处浮起又沉落,恍惚间,他又听见艾玙的笑声,混着腐花与雨水的腥甜,在某个永远停驻的梅雨季,成了他走不出的幽冥。
当晚,他就做了个梦。
“噔”
“噔噔噔”
“噔噔噔噔噔噔”
脚步愈来愈急促。
天地倒悬,一切皆错。
梦里的所有都被逻辑抛弃。
脚下的土地正往上翻卷,邬祉一抬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倒挂在树冠上,眼睛里流出的不是泪水而是蠕动的藤蔓。
风里裹挟的不是声音,而是无数反着穿的布鞋在头顶奔跑,鞋跟磕出的火星落进河里,竟让整条河开始往天上倒流。
这种错置感就像世界被揉成纸团再展开,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的颠倒。
“邬祉……”
“邬祉……”
“小祉……”
房檐垂下的骨刺刺入地底,窗户渗出的猩红液体逆流而上,在空中重新拼凑成人脸,只不过五官全部长反,歪斜的嘴巴里吐出的不是嘶吼,而是细密的银色蛛丝,将他层层缠绕。
他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飘向空中,而本该在上方的天空此刻成了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从中传来齿轮转动的刺耳声响。
风不再是从四面八方吹来,而是全部朝着他的七窍猛灌。
邬祉没办法挣扎,他的身体早已不属于他了。
“邬祉。”
邬祉回头望去,艾玙站在地面上。
他身着一袭月白长衫,衣袂在风中滚涌如浪,却诡异的没有一丝褶皱。
他仰着头,望着天空中那轮巨大的、泛着幽绿色光芒的月亮。
那月亮表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孔洞,像是一张巨大的人脸,正用空洞的眼神俯视着人间。
“艾玙!”
时空在震颤中逐渐归位,邬祉看着艾玙逆着光缓缓靠近。
那人垂眸敛目,周身萦绕着拒人千里的疏离,明明是熟悉的面容,却像在与无形之物对峙,又像是在等待某个终局。
他下意识仰头望去,银盘般的月亮悬在天幕,皎洁清辉洒落,再不见半点方才异变的痕迹。
“邬祉,你怎么在往上走?”
艾玙忽然开口,他口中的“上”,分明指向邬祉脚下那片还残留着崩塌余痕的地面。
邬祉:“我不知道。”
艾玙静默片刻,漆黑的瞳孔里翻涌着他读不懂的情绪,最终只是轻轻颔首。
邬祉:“你是在我的梦里吗?”
“你知道自己在做梦。”
艾玙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某种蛊惑的韵律。
邬祉:“我一直都知道,可我不知道如何醒来。”
月光突然变得朦胧,艾玙轻笑出声,尾音却带着几分叹息:“醒来做什么?沉睡或许比苏醒更安逸。”
邬祉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定:“可我想醒来。”
“为什么?”
“这不是人间,你也不是我的艾玙。”邬祉望着那张熟悉的脸,眼眶泛起酸涩,“真正的他还在等我。”
“他不是在等你。”“艾玙”的语气突然变得尖锐,“接近你本就另有目的,何必自欺欺人?”
“可他从来没有伤害过我。”邬祉执拗地抬起头,月光落在他通红的眼眶里,折射出细碎的光,“一次都没有。”
“艾玙”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终化作一声绵长的叹息:“好吧,你是该醒来了。”
那些手仿佛要将他拖入水底,如同拖走艾玙一般。
晨雾从窗棂的缝隙里渗进来,邬祉缓缓睁开眼,指尖下意识摸索身侧,只触到冰凉的锦被褶皱。
可那里早已没了温度,艾玙不知何时离开了床榻。
艾玙垂眸望着茶盏,水面凝着层薄霜似的冷雾,宛如他眼下青黑的暗影。
“做噩梦了?”
邬祉拖过圆凳挨着艾玙坐下,“嗯。”
他应得很轻,目光却落在艾玙冻得发红的指尖上,那里还攥着早已凉透的茶盏。
“邬祉,你会怪我吗?”
热水注入瓷杯,邬祉将新沏的茶推过去:“我为什么要怪你?你又没有做错事。虽然我做噩梦确实和你有一点点关系吧……”
艾玙看过去。
邬祉笑道:“我不抱着你睡,我就会做噩梦。”
喉间泛起一阵发紧的干涩,滚烫的茶水灌进喉咙也压不住莫名的燥热,艾玙慌乱地将空杯重重搁在桌上。
邬祉的目光牢牢锁定在艾玙指尖悬着的那滴水珠上,须臾,他伸手轻轻触碰,水珠在两人相触的指尖延展,似聚似散。
邬祉抬眼,笑意漫进眼底,温柔地将艾玙笼罩:“还没问你为何要前往千山古城,艾玙。”
艾玙……二字自邬祉舌尖滚落,尾音像丝线般缠绕着不肯散。
从生之朝露到死之暮霭,这声音仿佛要穿透漫长岁月,在艾玙往后无数个消遣孤独的日夜中,永远回荡不绝。
艾玙揉了揉发麻的耳朵,道:“我已经寻到我要寻的人了。”
“我吗?”
“……”
邬祉看着艾玙那样,就知道艾玙要寻的人就是他。
他唇角勾起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下去,连眼尾都浸着笑意,艾玙被他感染,也跟着弯起眉眼。
“那人是怎样的一人?”
艾玙托腮,眼底闪过一丝促狭,指尖无意识扣着桌面:“奇丑无比,天性狡诈,爱耍无赖,最重要的是,比我矮。”说到最后一句,他特意瞥了眼邬祉。
艾玙好像对他长高的事特别在意。
“啊?那这人好坏啊,艾玙,你来寻我吧,我肯定不会负你。”邬祉张开双臂搭在艾玙肩头,贱兮兮地凑上去。
艾玙歪头,和他额头抵着额头,感受到邬祉明显的僵硬,他又故意蹭了下,道:“大道之行,非独终点为要。如今,我心里没有任何亏欠和遗憾,因为此刻的圆满,就是我想要的全部。”
“漫途风物,皆成妙谛。”邬祉下意识接:“而彼处终局,静若渊渟,不迎不拒,不急不躁,不躲不藏。纵光阴流转,也不改其位,只待行者徐至,收揽一路风华。”
“你们无情之道挺有意思的。我最喜欢的,就是那三不。”
不迎不拒。不揽朝霞之灿,不推暮色之沉,顺其来势,任其归途,以空明之心接纳万物起落。
不急不躁。不追夏雷之骤,不盼冬雪之迟,守时待序,安于当下,用恒定之态笑看时节更迭。
不躲不藏。不避骤雨之冽,不掩晴日之炽,展露本真,直面风雨,凭赤诚之姿拥抱世间万象。
“说白了,就是安住当下,不拧巴。”
“我下山时日尚短,许多门道还在摸索。师尊这般安排定有深意……”邬祉沉下声音,“可我总觉着,她像是特意要撮合我们见面?”
眼底还残留着未散的怔忪,良久,艾玙像是从漫长思绪中抽离,苍白的唇瓣终于开合:“你的师尊是真心盼着你好。”
这话答非所问,偏偏语气郑重得近乎叮嘱。
邬祉皱起眉正要追问,却见对方垂眸整理襟口,那模样倒像哄孩童般耐心:“记住了?”
他突然觉得这对话荒诞得紧,自己何时成了需要人哄的稚子?
“艾玙,你拿我当黄口小儿呢?没规矩。”
艾玙起身,忽而眯眼欺身近前,明明眼角弯成两弯月牙,笑意却未达眼底,倒像寒潭覆了层暖光:“你才没规矩。”
“嘿!”邬祉跟上艾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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