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祉和艾玙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上是不是有诅咒了。
他两是原路返回,那位寿终正寝的老人恰好姓陈。
“商海立身,诗书济世”的家训下,陈家的诗书气味很浓。
红绸挽白幡,锣鼓混呜咽。
寿木雕牡丹,喜烛照灵颜。
红烛白烛的光晕里,生与死的界限变得模糊。
陈老爷膝下有二子陈昭然、陈昭远,一女陈昭若。
汪夫人拭去眼泪,拉着邬祉道:“邬少爷,喜丧同办,我们自然知晓其中利弊,少爷就别管我们了。”
“怨气不散,难不成你们打算一直办喜事冲喜吗?”邬祉严肃道。
“少爷……”
“前因后果,我希望一事不落。”
汪夫人用帕子捂嘴闷声咳了几声,叹了口气:“我大儿子陈昭然心悦王家姑娘,可从姑娘走的那天开始到今日便失踪了足足半月!我们都觉得他是殉情死了……”
邬祉:“你们为何认为他死了?”
汪夫人:“少爷莫心急。死了……自然是因为它的鬼魂回来了,我们就想为他再寻一门亲事好让它安息。”
“陈昭然的鬼魂在何处何时出现?”
“到处,一般是在夜晚。”
汪夫人让陈昭若带二位贵客去往陈昭然曾出现过的地方,望着三人出了大门,她回头。
白幡在青瓦间飘动如浮云,红绸系在竹枝上摇曳似春花,悲喜如同梅雨季节的晴雨,在潮湿的空气里哀而不伤。
汪夫人端起一杯水,抿了口随后将剩下的倒在地上,握起陈老爷的手:“启霄,孩子们还需要我。”
汪夫人是岭南人,喜丧的仪式也大多带着点水汽,她的眼泪像雨打芭蕉般错落:“魂随水去,福留山乡。别担心,昭然托你的福回来了。”
“夫人,该喝药了。”
汪夫人擦去眼泪,思念就着汤药服下。
“大哥出现的地方没有规律可言,这刻还在家中,下一刻就在大街上。曾有一阿爷早起,雾蒙蒙的,大哥站在他家门口,阿爷以为它是来讨饭的,就拿了个馒头给它,可凑近了才发现大哥身上都是血,阿爷跑了,他回头看的时候大哥一直在原地盯着他看。”
“你二哥呢?”邬祉问。
陈昭若:“邬少爷,我大哥二哥感情非常好,自从大哥过世后,二哥便萎靡不振,整日躲在房中不出去。”
陈昭若先打算带他们去大爷家中。
“……善缘,异香飘处现清莲。”
一七八岁孩童坐在家门口,嘴里咬着什么东西,说话模糊不清。
邬祉和艾玙换了个位置。
陈昭若解释:“这孩子在它再小时,自己跑到一个寺庙里,出来后就说见到了观音菩萨,手上多了快不知从哪儿得来的玉,后来脑子就不正常了。”
孩童的目光依然驻在艾玙脸上,忽地笑了:“翠凝玉骨慈悲相,偏生……”
“哎!你这小孩怎么往人身上泼水!”陈昭若生气地抢走小孩手中的盆。
“没事。”艾玙摆手。
小孩突然跑过来时,艾玙被邬祉拉开却还是被水沾了衣袖。
邬祉用手帕吸湿衣袖上的水,道:“我们先回去换件衣服。”
艾玙看了眼:“就湿了一小块,不用这么麻烦。”
小孩被家里人拽走,“抱歉啊,昭若姑娘,是我们没看好,奴仔快向这位公子道歉。”
奴仔盯着艾玙看,艾玙被凝得直往邬祉身后藏:“没事,要听家里人的话。”
邬祉皱眉:“你还看!”
邬祉对奴仔的眼神很反感。
奴仔:“要补水……要……”
奴仔被他娘拉进去了。
邬祉不动,艾玙就推了下他手腕:“走吧?”
邬祉妥协:“好。”
邬祉正人仙骨,很受长辈喜欢。
刘爷爷搬了几个板凳,四人坐在门口像聊家常般轻快。
“那天我刚开门,就见一人站在冷风里,我喊它也不应。
这些年战乱、饥荒比前些年严重多了,我以为它是流民来讨饭的,我拿了个馒头走近,结果那人脸上身上都是血啊,那血在地上都挤了一滩!
我立马跑,但它没追,我就回头,那人就站在原地,盯着我看,很瘆人,我却心里总觉得那人心里有怨气。”
“那天之后有出现比如做噩梦、看东西错位奇怪的事吗?”邬祉问。
刘爷爷摇头:“没有,睡得好、吃得好。”
怨鬼,却不伤人。
艾玙垂眸沉思……
“我大哥生性善良,成鬼是死得太委屈才回来找我们。”陈昭若忍着眼泪道。
邬祉:“你大哥尸体在哪?”
陈昭若:“没找到……”
艾玙忽地问:“为何你们陈家冥婚的聘礼是空的?”
陈昭若苦笑:“那天二哥发了疯,把东西都砸了,但已经开始了我们也没有办法。
本来冥婚这事……二哥就不同意,可总不能一直让大哥留在这儿吓到街坊领居。
它在地下,我们为它再寻个家,就好好地吧。”
刘爷爷摇头:“你们陈家做事太武断,没问过人加的意见就找了个素未谋面的夫人,而且我早听闻大少爷对王家姑娘有情,你们这般它能散了怨气才怪!”
陈昭若:“可我们也不能一直忙活着这一件事吧……”
谁都没错,刘爷爷也是好心。
艾玙下意识往邬祉那边靠,就见刘爷爷忽然问邬祉:“这位小少爷可有婚配?我家那孙女体貌美极,就是性格泼辣了点,有没有这个心意啊?”
邬祉偏头看向艾玙,艾玙也盯着他:“问你呢。”
邬祉回答:“没有婚配,也不再考虑。”
刘爷爷点头:“行,到时候要再想问点什么来敲门就是了。”
“多谢。”
三个小孩把板凳搬回去,告别后各自走了。
刘爷爷用扇子慢悠悠地扇风,精亮的眼睛顿了下。
“再……?”
陈昭若回陈宅了,邬祉则跟着艾玙,艾玙想在街上走走。
好像有点热了,艾玙抬手蹭了下脸,又摸了下额头。
“艾玙。”邬祉挡在艾玙面前喊他。
“?”
艾玙手还没放下来,堪堪落在眼尾,然后在邬祉的视线下慢慢往下走。
真白,面如冠玉皆不足喻其皎,指节玲珑,举手投袂时,淡粉隐现。
“艾玙,方才为何要那样看着我?”
艾玙:“?”
“我怎么看着你了?”
邬祉皱眉,很难形容:“像是……倘若我给不出一个能让你满意的答案,你就立马走。”
“……”艾玙搓了下手指,“又不是我问你,而且我有这么无情吗?”
“看起来很无情,”不过,邬祉又道:“但实际上你很重情谊。”
“邬祉,你也很重情谊。”
“那不是情谊,那只是我的责任。”
艾玙不明白了:“那有区别吗?”
“前者随心而生,后者立命而守。
一种放蝶归林,一种负山而行。”
艾玙推开他:“我听不懂。”
邬祉跟上握住艾玙的手腕,跺了跺脚:“这是责任。”把艾玙的手心放在心口:“这是情谊。”
一守安宁,一赠欢愉。
邬祉的心跳得很快,感觉他很紧张。
艾玙靠近一步,两张脸近在咫尺:“那这个呢?”
“……”
邬祉好像更近了点,艾玙微微仰头,不然他俩就要亲在一起了。
尔瞳若梦,盈盈一望,流转绮霞。
“是圆满。”
“……啊……?”
这就圆满了?
艾玙收回手,有点麻,他揉了揉。
“就是觉得和你在一起,我才身魂俱安,此身此心,才得圆满。”
邬祉似乎从艾玙的眼睛里看出了懵懂,没有人教过的空白,至少在情感方面是这样的。
但其实相比垂眸,直视他,邬祉真的有点招架不住:“……难道你不认为我们的性格很互补吗?”
艾玙:“……”
艾玙怀疑邬祉是不是在故意逗他。
艾玙抓住他的手臂:“走吧走吧,我们还要去找陈家大公子的尸体呢。”
邬祉:“艾玙,你又逃避。”
艾玙拖着他,理不直气也壮:“我哪里逃避了?我不明白的以后自然会懂,而且我没有逃避,我就是没有,你这算不算污蔑我?”
“哼。”还污蔑你,胆小鬼。
穹庐非覆,厚土非盘。
繁星缀天,其辉虽微,却迢递长明。
“六月月凉。”
艾玙抬头,时逢仲夏,月轮悬于晴透的天幕,在暖湿的夜风里显得格外皎洁。
邬祉走到他身后:“月相还多在盈满前后。”
似要将积攒了一春的月光尽数倾洒,却又因暑气蒸腾的雾气,添了几分朦胧的暖意。
艾玙:“下午我真是感受到了明显的热意。”
相比于邬祉,因为天生体凉,艾玙在今日傍晚才减了衣料。
艾玙身着一袭翠绿锦袍,清辉漫过单薄衣料,隐约勾勒出劲瘦脊梁,恍若墨竹新抽,风骨天成。
“艾玙,就凭我们两,你觉得陈昭然何时才能出现?”
艾玙掐指一算:“不到半刻!”
邬祉笑了。
然后,邬祉就被鬼拍了肩。
邬祉笑容还没收起便僵在脸上,“艾玙,你先走。”
艾玙回头,正好鬼也偏头,他只感觉浑身血液都停止流动了,差点对鬼翻白眼直接倒下。
被、突、脸!
艾玙倒吸一口气,邬祉搂住艾玙站起,刚起身踏出一步,两人踩着对方的衣角又齐齐摔下,额头撞在一起。
“咚”
邬祉摸艾玙的额头,急着问:“很疼吗?”
艾玙摇头。
可都红了,邬祉生气地回头。
陈昭然愣愣杵在原地,死寂的眼神里竟出现一瞬茫然。
“身为鬼,能不能有点良知?”
陈昭然:“?”
鬼需要良知吗?
仿佛听见陈昭然心中的话,邬祉继续:“鬼当然也要良知了,我知道你生前含冤受屈、心中愤懑难平,你之所以徘徊人间作祟,并非天性邪恶,而是渴望得到公正的对待、洗刷冤屈,对不对?”
正如邬祉所言,鬼并非完全丧失人性与良知的存在,它们的行为往往有着深层次的情感和道德驱动。
陈昭然迟疑地点头。
邬祉:“那道一道你的冤屈,我们会帮你的。”
陈昭然身上都是血,可透过那双眼睛,艾玙却感觉很奇怪,不是刘爷爷看到的怨气,那根本不像是一个厉鬼的眼睛,而是……委屈,委屈?
看来要去找那位据说和陈昭然关系很好的弟弟,陈家次子陈昭远。
邬祉完完全全地把艾玙搂在怀里,鸦九横亘在中间。
“父亲死了,我知道,铜锣震三天,我心便痛三天。母亲还咳嗽吗?我阿弟阿妹还好吗?”
陈昭然像干涸的湖泊,无永远,不多叹。
“汪夫人还有些咳嗽,你阿弟阿妹都很好,她们都挂念着你。”
艾玙答,只不过陈家主实在可惜,只不过普通人大多跑不过病魔。
一场病,足够要了命。
“那婉晴呢?”
艾玙反应过来:“王姑娘在元城一切安好。”
陈昭然笑了:“谢谢公子这般配合……”
邬祉打断:“是谁害了你?”
陈昭然摇头:“我不记得了。”
邬祉紧逼:“那你是如何死的不会也没印象了吧?”
陈昭然不敢点头,这位公子对它的敌意很大。
邬祉嗤笑:“当人稀里糊涂,鬼也成得不明不白。”
艾玙:“邬祉。”
邬祉:“……错了。”
艾玙推开邬祉搭在他腰侧的手,和陈昭然道:“没关系,我们回陈家再探一探,如果你想起了什么,一定要尽快告知我们。”
陈昭然:“麻烦二位了。”
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一后一前。
“艾玙,我真不是故意的。”
艾玙清浅一笑:“我没在想这个。”
“那你在想什么?”
艾玙将心中的想法一一陈述:“我只是担心陈昭然……最后会幻化成真正意义上的厉鬼。你看它记忆缺失,心中却有挂念,这挂念若是成了怨念,不堪设想。”
艾玙不经意间的停顿让邬祉的心都滞了一下。
邬祉指了指浓稠的夜:“那我们今晚好生歇息,明天便去寻陈昭远。”
艾玙点头。
当晚,两个人的中间隔了条广阔的银河,一个在一边像个怨妇一样盯着艾玙看,一个因为邬祉太热,和火炉没什么两样,不愿意挨着睡。
邬祉:“……”
想射日。
天气是突然变热的,冬天作为火炉是真的讨喜,可夏天,人们还是更喜欢冰块。
艾玙不愿意靠近,邬祉却很喜欢艾玙那冰冰凉的感觉。
邬祉要了把折扇,美其名曰:“热不热?我帮你扇风好不好?”
艾玙笑了下,拉近邬祉,拿过扇子给他们两个扇风。
艾玙的头发很漂亮,一点都不像混江湖的。
两个人都没正形地坐在榻上,艾玙低头看汪夫人送来的关于王婉晴与陈昭然的情书,而发丝落了一手,邬祉便往后靠着,慢慢地辫了好几个辫子。
邀
舟摇
心旌飘
墨香盈毫
锦字寄情潮
曾忆诗酒同袍
月下推敲韵未凋
今得双票可赴蓬岛
问卿愿共沧浪弄长篙
踏遍山河共把风云笑傲
撷来星斗缀作鬓畔琼瑶
“宝塔诗……邀人,昭然兄似乎拒绝了,为什么呢?”
不知何时,邬祉已经将他整个人环住,他歪头问:“什么?”
艾玙动了下,他们总是会一不小心就靠得很近,“昭然兄为何会拒绝王姑娘的邀约?那可是皇家书院。”
“一个人奔赴皇城,举目无亲,若为爱情故,当我没说。”
“为了爱情,好像很高尚,可真为了爱情的公子姑娘又能有多少?”艾玙放下扇子,其实没有人扇风,屋内也并不会有多热,因为汪夫人早就令人摆了冰块,“汪夫人有提我们要见二公子的事吗?”
邬祉:“午后吧,他现在精神还不正常。”
“有说原因吗?”
邬祉冷笑:“哥哥父亲相继过世,打击太大了。”
艾玙:“?”
“你为什么冷笑?那么冷酷。”
邬祉:“……因为我不信她们的说辞,我见过陈昭远,性格孤僻,眼神淡却深沉,感觉杀过人。”
艾玙:“杀……过……人……?”
邬祉:“不算人,杀过生物吧,艾玙,杀过人的人眼神是不一样的。”
陈家原先养过一条黄狗,是陈老爷当年从集市上捡回来的流浪崽,通人性得很,见了谁都摇着尾巴凑上前,尤其黏大少爷陈昭然,总跟着他在书房外蹲一下午,等他读罢书便叼来鞋履。
小时候,邬祉曾被陈叔带来玩,他还被黄狗追过。
这狗失踪是很久之前的事,家里只当是跑丢了,汪夫人还叹过几句“许是被偷狗贼捉了去”,没再多提。
邬祉和陈叔闲聊时才听到了黄狗的结局。
“磨坊常年没人去,阴得很,墙角结着厚厚的蛛网。那狗就躺在磨坊中央,皮被剥得干干净净,红肉上沾着泥,眼睛还圆睁着,像是……像是死前瞧见了什么吓破胆的东西。”
艾玙在一旁追问:“那磨坊离陈家多远?谁常去?”
“不远,也就半柱香的路。”邬祉摇头,“那地方邪性得很,除了陈昭远偶尔去那边待着,谁会往那儿跑?”
二少爷陈昭远。
“……”艾玙“嗯”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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