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嬷嬷是顾府的老人，深得主母青睐。仗着资历老，平日只管“吆五喝六”，身子骨硬朗得很，又极懂养生，怎会突然染上肺痨？
更蹊跷的是，她身边亲信丫鬟成群，为何偏偏点名要粗使坊的刘芷伺候？
难道是冲着陆遥歌来的？想用刘芷当棋子报复？
陆遥歌猛地起身，指尖下意识掐进掌心。
不对，若夏嬷嬷真想收拾她，大可随便找个由头把她绑走，何必绕这么大圈子折腾刘芷？
还有那管事嬷嬷，明知肺痨传染，既不叫懂医术的丫鬟照顾，又依着夏嬷嬷的意思，硬把从没伺候过病人的刘芷推进火坑。
她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刘芷明明交了赎身银，为何还被死死扣着？
陆遥歌心烦意乱，几步走到槐树下，盯着顾府门口的小厮，冷目而视。
小厮顿时暴跳如雷，挥着拳头作势要冲过来，却在看清她站在隔壁宅院门前时，硬生生刹住脚步，啐了口唾沫，转身便走。
陆遥歌望着对方背影，摇了摇头。——这狗仗人势的东西大概不知道，这座宅子如今的主人，正是方才被他看不起的她。
陆遥歌攥紧手里的荷包，眼睛盯向顾府，默默等待，阿芷既已答应自己，哪怕她今日不能随自己回去，也定会出来亲自告知。
不知过了多久，顾府后门吱呀轻响，刘芷怀里抱着陆遥歌方才给的包袱，踌躇而出，月光映得她眼里一片通红。
刘芷先是低声，同小厮说了什么，小厮回过头，看了陆遥歌一眼，撇了撇嘴，“行吧，既是嬷嬷发话，我也懒得计较。”
小厮转身，踏入门里，独留刘芷一人朝陆遥歌招了招手。
“阿芷！”陆遥歌喜出望外，连忙跑到刘芷身前，“我就知道，你定能出来！”
刘芷没说什么，只是朝她笑了笑。
陆遥歌上前握住刘芷的手，却发现她手背冰凉，再仔细抬眼看她，发现刘芷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
陆遥歌鼻子一酸，哑着声音问:“阿芷，咱们不伺候夏嬷嬷了，跟我回家，好不好？”
“遥歌，管事嬷嬷说了，只要我把夏嬷嬷照顾康复，她就放我走，”刘芷的脸上有泪痕，却依旧恬静地笑着，她将怀中包袱塞给陆遥歌，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着笑，“嬷嬷免了我的赎身银，待我伺候好病人，她就将卖身契还我，放我归家。”
“傻丫头，连大夫都束手无策的病症，你怎能将她照顾康复？”陆遥歌掏出手帕，轻轻擦去刘芷脸上的泪，自己的眼泪也同珍珠一般簌簌地往下落。
“不，嬷嬷说了，若是夏嬷嬷没能挺过去，她也放我走，”刘芷也伸出手帕，为陆遥歌拭泪，“遥歌，若我不幸，也感染了恶疾，顾府会给我一笔抚恤金，你能帮我转交给我年迈的母亲吗？我阿兄娶了亲后，便只顾自己小家，阿爹又酗酒如命，我若不在了，最可怜的就是我那阿娘，抚恤金定要交她手上，我才放心。”
“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我不要轻易许诺。”陆遥歌别过脸去。
“遥歌，”刘芷轻轻摇了摇她，声音缓了缓，“你别看我平时一声不响，其实我身子骨硬朗呢，不会轻易生病的，可你是我最信任之人，我总要多跟你说一些，多跟你托付一些，这般我心里才踏实。”
陆遥歌抿唇，攥紧拳心，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转过头，看刘芷，不忍心看对方失望。
“阿芷，我同你一起进府，找那管事嬷嬷好好说道说道，她若不放你走，我就去寻顾公子，府里的人都怕他，他定有办法，将你安然赎身。”
刘芷摇了摇头，眉心紧蹙，“夏嬷嬷得病之事，主母已吩咐，勿要声张，毕竟得的是肺痨，此病传染。至于主母和小姐，早就躲到西山礼佛去了，更是吩咐过下人，让顾公子在刑部好生工作。公子本就日理万机，已许久没回府里。”
刘芷说罢，握住陆遥歌的手，眼里满是忧虑，“遥歌，你无需担心我。我知你与顾公子亲近，可管事嬷嬷说过，若我去搬救兵，她会把卖身契直接交到我阿兄手上……城郊有一家老爷正在寻小妾，礼金颇丰，若被我那贪婪的阿兄知道，就算我离了顾府，下半生恐怕也要颠沛流离了……”
“那管事嬷嬷定是与夏嬷嬷串通好的，想把你置于危险之中！”陆遥歌气得指尖发颤，“他们好狠的心！”
“那夏嬷嬷目前病入膏肓，已然没有力气再奈我何。至于那管事嬷嬷，毕竟是在顾府，就算主母不在，还有李管家和其他下人们，她不敢伤我性命。”
刘芷轻轻抱住陆遥歌，掌心缓缓抚过她颤抖的后背，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沉稳:“以前你在时，总是为我出头，可人总要学会自己强大。如今我一人，定能全身而退。”
“阿芷，我无论如何也要把你救出去！”陆遥歌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肩头不住颤抖。她还想再说些什么，方才守在门口的小厮却突然闯了出来。
小厮掐着腰，语气咄咄逼人：“怎么？今晚是打算在顾府门外住下了？这叙旧的时间也够久了吧！刘丫头，夏嬷嬷还等着你煎药呢！”
刘芷朝身后点了点头，却仍紧紧握住陆遥歌的手，指尖微微发颤，眼中满是不舍，“遥歌，我一直为你感到骄傲。只是这些年，没能帮上你什么，我很抱歉……”
“别说傻话，”陆遥歌拼命摇头，眼眶通红，“阿芷，你这辈子能做我的朋友，已然是我的福气！”
刘芷眼睛肿得老高，却仍强撑着，如往日般含笑望向陆遥歌，声音轻柔却笃定：“王妃向你预定了那么多香囊，定需要帮手。之前从粗使坊赎身的姊妹，如今大半都留在福来客栈当帮工，刺绣手艺都不差，你去寻她们，她们定能帮你。”
陆遥歌郑重点头，“我都记下了。”
“如此我便放心了。”刘芷收回手，忽然朝陆遥歌明媚一笑，那笑容亮得像刺破夜空的孤星。她没再回头，转身毫不犹豫地踏进顾府沉重的朱漆门里。
随着门轴转动的吱呀声中，陆遥歌只觉心口骤然空了一块，她茫然盯着怀里的包袱，也慢慢转过身，踉跄着走进沉沉夜色。
陆遥歌没有回往常的住处，只是凭着一股莫名的力气往前走。月光在青石板上铺开银霜，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耳边突然涌来熙熙攘攘的人声、寻欢作乐的笑闹声，她才猛地抬头——福来客栈的灯笼正隔着一条街晃悠，暖黄的光晕里，隐约能看见二楼窗台上晾着的绣绷。
陆遥歌想也没想就踏进了福来客栈的门里，有店小二前来招呼。
“客官，几位？打尖还是住店？”王富贵熟悉的声音飘进耳朵里，陆遥歌抬眼，朝店小二明媚一笑，“我来找二楼的女工。”
那前来招呼的小二先是一愣，认出陆遥歌后，眼睛都亮了起来，脸上尽是欣喜模样，“您，您可算回来了！大伙天天念叨您……”
“富贵，”陆遥歌跟随店小二上了楼，边走边问，“怎没看见客栈如今的掌柜？”
“他啊……”王富贵意味深长，“这位新掌柜，不仅克扣大家工钱，还把客栈物价涨了一番，如今又热衷结交城中名流，如今，不知在哪个员外的府上，趋炎附势哩。”
陆遥歌叹气，“倒是辛苦了你们。”
“嗐，我是客栈的老人了，对这里感情太深，离不开，倒是楼上的姑娘们，可怜了她们……”
王富贵转过身，敲了敲二楼雅间的门，偷偷跟陆遥歌讲:“那新掌柜，忒不是东西，不仅涨了护肤和按摩钱，还按工计银，没有客人，就不给工钱，姑娘们都快吃不上饭了……”
“怎会如此？”陆遥歌蹙眉，“我在时明明二楼生意很好，胡姬们都排队过来护肤，怎会到如今这个局面？”
王富贵摇头叹气，有人打开二楼雅间的门，一张青涩的脸露了出来。
“遥歌，是你！你回来了！”那女生一脸喜出望外，连忙呼朋唤友，“大家快来看看啊，是遥歌回来了！”
姑娘们一个个从屋里涌了出来，皆是之前从粗使坊赎身的女子，她们见到陆遥歌，竟如同见了亲人一般亲切，拉着她唠家常:“遥歌，你过得好吗？你怎么来了？”
昔日的姐妹，如今重新相见，陆遥歌的心中既开心又心酸，“大家的境遇，富贵方才已跟我说了，我今日来，是寻大家做生意的。”
陆遥歌将澄王府欲采购大量刺绣香囊的事情告诉了大家。
有姑娘犹豫，“这刺绣和做香囊，我们倒是会，可毕竟采购的是王爷府，我们的绣功，当真能入贵人们的眼？”
“姐姐们最熟悉我的绣技，当真是毫无技法，可那澄王妃却觉得我绣得香囊甚是有趣。”
陆遥歌说罢，从袖口掏出一小叠纸，展示给众人传阅。
那纸上画的是陆遥歌精心设计好的十二生肖图，大家越看越觉得可爱有趣，王富贵捧着一张画有小老虎的纸，赞不绝口:
“我听说，如今长安贵人们，最是喜欢标新立异，这越是与众不同的东西，越是有人追捧，掌柜的这番巧思，说不定还真能在长安城里大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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