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仇怨会随着人死灯灭而消散,但许多遗憾也会因此而生,再也无法弥补。
李重美来到惠训坊似乎真的是为了道别,他让人将李重琲搬进了医庐,将马车留在了门前,很快便离开了。
素问满心纠结的感情最终只能化作一声轻叹,转身掩上了医庐大门——做了很多次打算都没有走成,如今猝不及防便要离开,才发现尚有很多行李尚未收拾好。素问强迫自己不去看挣扎不已的李重琲,也不去想李重美孤身赴险的背影,只专注地整理案上散乱的医书和药方。
“阿姐,怎么关门啦?”爰爰带着一阵早点香气入门,立刻被角落里的李重琲吸引了目光,油纸包随后落地,“重、重琲哥哥?”
李重琲看到爰爰,顿时眼睛一亮,挣扎得更加用力。
“这是做什么!”爰爰的声音都变了调,当即靠过去要解绑。
“住手!”素问的声音难得严厉,瞬间冻结了爰爰的动作。
爰爰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素问:“阿姐为何帮着重琲哥哥?你难道要杀了他为图师兄报仇么?”
素问皱了皱眉,上前将爰爰拉开,冷硬开口:“是李重美亲手将他绑了来。”
爰爰不解:“为何?他们不是兄弟么?”
李重琲发出一声哀嚎,凄厉而痛苦。
素问眼眶微微发热,努力保持着冷静,道:“为了保全他。我答应了李重美,要将衙内安全带离洛阳,就在今日,马上出发。”
爰爰呆住。
素问不再管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叮嘱道:“看好衙内,我出去一趟,该将信寄给药圣谷了。”
爰爰咬着唇,点了点头。
“在我回来之前,不要解开他的束缚,也不要拿掉堵嘴的东西。他情绪激动,容易伤到自己。”素问站在门口,交代完便立刻离开了医庐,无法面对李重琲谴责的目光。
如今兵荒马乱,难得信行还开着,素问得了店家的保证,交了钱和信,又匆匆往回走。信行并不远,她很快就回到了家门口,没想到还未推门,却听到里间传来说话的声音。
“放我走,不然离开了洛阳我也要回来!”李重琲如是说。
素问推开门,只见爰爰坐在李重琲身旁,正在喂他喝水,只是水杯送到了嘴边,李重琲却不肯喝,反复劝说爰爰为自己松绑,眼中满是焦灼。
看到门开,爰爰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有些心虚地看着素问:“阿姐,我看他实在难受,喘不上气……而且,而且他说他有很重要的话……”她声音越说越小。
李重琲的目光立刻转向素问,近乎绝望地恳求:“素问,放我走!我必须去救他们!救我母亲!救我妹妹!还有重美!父亲疯了,他要带着所有人去死!”
“你母亲和妹妹也被带走了?”素问心头一凛。
“是!”李重琲用力点头,泪水终于滑落,“李从珂疯了!他要带着太后、皇后,还有重美和我的母亲去玄武楼**!素问,我知道你答应了重美,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他们可是我的家人啊!我的母亲和妹妹何辜?求你放了我!哪怕……哪怕只是见她们最后一面……”
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素问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又些飞扬跋扈的青年涕泪横流,只为哀求一个赴死的机会,去救他至亲的人!这份撕心裂肺的痛苦和不顾一切的决心,像巨石砸在了她的心头。
她沉默着,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理智告诉她,她应该遵从对李重美的承诺,若是放李重琲离开,他一定凶多吉少。可是……眼前人的癫狂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图南和青兰,素问明白失去家人有多么痛苦,即便李重美说这是对李重琲从前行径的处罚,素问心中还是泛起一丝不忍。
“不行。”素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恢复了清冷,“成王败寇,如今石敬瑭已经来到了城门口,你又能做什么?不过枉送性命罢了。”她转向爰爰,语气不容置疑,“爰爰,你看好衙内,我去找方灵枢,不能再拖延了。”
“让我去罢。”爰爰起身,目光落在李重琲身上,顿了顿,才转过身来面向素问,“阿姐留在这里,我脚程快,很快就能将方医师带回来。”
素问心知她此话在理,便道:“好,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爰爰点头,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房间。
屋内只剩下素问和李重琲。
素问将行李装到一个木箱里,想了想,将李重美所赠木盒也放了进去。
“素问,你不如杀了我,也好过这样折磨我。”李重美沙哑着声音,忽然开口。
素问不为所动,关好木箱,上好锁。
李重琲沉默片刻,冷静开口:“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你能不能为我想一想?若此刻被带去玄武楼**的人是方灵枢,是爰爰,你还能如此冷静地坐在这里与我权衡利弊么?”
素问转过身,咬牙不去理会。
李重琲继续道:“放了我罢,即便不能成功,至少我尽力了,便是死也无憾!不管怎么样都好过现在这样,像个懦夫一样被绑在这里!”
“你不要再说了。”素问对李重琲的痛苦感同身受,但是她不可动摇,不管是为了承诺,还是为了挽救朋友的性命。
然而素问心神已乱,以至于她都不曾听到身后微弱的动静,下一刻,一声钝响响起,后颈紧接着传来剧痛,素问来不及反应,意识便沉入了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刺破了黑暗,随之而来的是肩颈处的钝痛。素问艰难地掀开眼皮,视线尚未清晰,先感到身边有人。
“素问?素问!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透着一股疲惫。
素问费力地睁开眼,一张风尘仆仆的脸映入眼帘,让素问不禁产生了疑惑:“水……玉?”话音落下,昏迷前的记忆立刻汹涌回卷,“李重琲!”她猛地挣扎着想坐起来,一阵剧烈的眩晕让她又跌了回去。
“别动!”石水玉连忙按住她,“是谁暗算了你?李重琲?他怎么会对你下手?爰爰呢?”
素问靠在石水玉怀里环顾四周,角落里的绳索散落在地,早已不见李重琲的踪影。素问忍着恶心,缓缓坐直身子,简单将李重美来访后的事道出,说到自己被打晕到事,她有些急:“衙内一定是趁我不备挣脱了绳索,他一定去玄武楼了,或是去城外找你义父!”
石水玉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不想活了?”
素问喃喃:“或许罢……”
石水玉沉吟片刻,果断道:“你们照原计划出城去,然后在……就在九皋山下等我,若是他还活着,我必然在三天之内带他去赴约,若是三天过去却未见我,你们就远远离开罢!义父听信谗言,已经坚信你们与李从珂一家有关系,即使他不动手,部下为了讨好他,也会设法来为难你们——这一走,便不要再回洛阳了!”
素问抓住石水玉,忍不住道:“你……要救他?”
石水玉眼神复杂,最终却只轻描淡写:“就当是补偿从前利用他……等爰爰和方医师过来,你们务必立刻出发去九皋山下等我消息!”说罢,她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医庐。
素问无力地撑着头,缓了好一会儿,挣扎着想起身去找爰爰和方灵枢,只是李重琲这回下手忒重,眩晕感让她再次瘫软,好不容易才扒住了榻沿,让自己不至于摔倒。
就在她心急如焚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爰爰的呼喊:“阿姐!我们来了!啊!”
方灵枢见爰爰进门之后忽然发出惊叫,立刻冲进医庐中,一眼看到脸色苍白的素问虚弱地靠在榻边,他几步抢到跟前扶住素问,“怎么回事?哪里受伤了?”他紧张地想去查看她的伤势,却又怕碰疼她。
爰爰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绳索:“他……他当真走了……”
素问不及去深思爰爰话中深意,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快看!城北有高楼起火了!”
“似乎是皇城方向。”
“是玄武楼!传言是真的,官家带着曹太后、刘皇后和雍王**了!”
“听说官家将传国玉玺也一并带走了!”
……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亲耳听到这惨烈的结局,素问还是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她仿佛能看到那冲天而起的烈焰,吞噬掉一个王朝最后的尊严和血脉。
“那……那雍王他……还有重琲哥哥的母亲和妹妹……”爰爰忍不住捂住了嘴,一瞬之后,她猛然转向素问,“阿姐,我要去救重琲哥哥!”
“爰爰!”素问厉声喝止,强撑着坐直身体,眩晕感让她眼前发黑,“你不能去!玄武楼下是千军万马,即便你有本事,也太危险了!而且……我们不宜过多插手人间之事!”
“那是阿姐的规则,不是我的!我心悦重琲哥哥!”爰爰大喊道,“我不能放任不管!我不能看着他去死!”
素问呆住。
爰爰后退一步,哭道:“阿姐,对不起,我不能陪你走,我一定要去找重琲哥哥。”
“去找茵陈罢。”素问忽然道,“是你为她取的名字,这样的羁绊……你该去救她。”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冰冷的日光,“……我们在九皋山下等,只等三日。”
“嗯!”爰爰重重点头,转眼间,身影便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医庐。
屋内再次陷入沉寂。
素问靠在方灵枢胸前,缓了口气,低声道:“灵枢,我们走水路先出城,然后折向九皋山。”
方灵枢垂头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眼睫,无声轻叹一声,拦腰将素问抱起,先送她上了马车,尔后回屋中搬走木箱,最后看了一眼医庐,落了锁,自己则坐上车辕,轻轻挥动了鞭子,驱着马车来到渡口。
逃难的人并不多,毕竟三年前曾经有差不多的场景,洛阳人早已习惯。船只离了岸,一路向西,顺利地出了城。下船之后,素问不自觉回头看了一眼紫微宫的方向,那里黑烟弥漫,燃起了一场冲天大火。
杀害图南的人也为人所逼死,可是迫害他的皇权却永远不会消失。
素问收回目光,才发现方灵枢也在看大火的方向。
“我以为……他会是下一个明主。”方灵枢轻声道。
素问握住他的胳膊,道:“走罢,我们去南国。”
方灵枢垂眸,扶着素问租了一辆马车,因有车夫驱马,他坐到了马车里,为素问处理后肩的伤。
马车在管道上扬起黄尘,背对着洛阳车,一路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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