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皋山下的等待让人感觉被沉入了冰冷的深潭,每一时每一刻都被寒气和焦灼无限拉长。
入夜之后,方灵枢点起火堆,枯枝燃烧发出“噼啪”声响,成了风声以外唯一的动静。素问裹着厚披风,抱膝坐着,怔怔地看着跳跃的火光。
方灵枢抱回柴禾,见素问如此模样,来到她身边坐下,柔声道:“先歇下罢,我守夜。”
素问摇头,坐直了身子,道:“我不困,你大病初愈,该好好休息才是。”
方灵枢嘴角微微一扯,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沉寂了不知多久,素问忽然道:“灵枢,她们会成功么?”
方灵枢拨动火堆的手微微一顿,平静地回道:“石小娘子身份特殊,爰爰更是天赋异禀……”
素问听不到后文,转头看向方灵枢,却见他眉头轻皱,看着火堆的眼神仿佛也在燃烧——他也很自责罢?连自己都这样难过,方灵枢如何能坦然面对如今的局面?
意识到这一点,素问坐得更近了些,靠着方灵枢的胳膊闭上眼:“不想了,我要养足精神等他们来,你先守着,到下半夜叫醒我。”
方灵枢将脸贴近素问的头顶,轻柔地回应:“好。”
素问本以为这样是很难睡着的,没想到很快便沉入梦乡,再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了一层被褥上,火依然旺盛,天边也露出了鱼肚白。素问立刻起身往四周看,只见方灵枢正坐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素问一坐起,便发现风从他的方向来。
方灵枢本来困得直点头,素问一番动静之后,他立刻清醒过来,忙问道:“怎么了?”
素问眉头紧锁,将方灵枢拉到火堆边,冷声问:“你就这样为我挡了一夜的风?”
“其实风刚起不久,之前我在这边也打了会儿盹。”
素问很是气愤:“我与你一起,是为了治好你的身体,而不是成为你的拖累!我为何如今变得这样没用?!”
“为何要这样说?”方灵枢平静地看着她,“难道你会觉得我是累赘么?”
素问一噎。
“我是个医者,对自己的身体也很了解,若是撑不住,我一定会说,绝不会逞强。”方灵枢握住素问的手,让她感觉到自己手中的温度,微微一笑,“你瞧,我没骗你罢。”
素问脸色稍稍缓和,正想开口,忽然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立刻警觉,看向九皋山上的树林。
方灵枢了然,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剑上。
片刻之后,晨雾弥漫的林间小径缓缓走出一个身影。那人身着青灰道袍,步履从容,仿佛踏着山间的清露而来,让紧张的气氛瞬间平和下来。
素问认出对方,很是惊讶:“木心?”
来人正是真武观的木心道长。
“两位旧友,好久不见了。”木心煞有介事地打了个稽首,无视两人的狼狈,来到火堆边,笑道,“昨夜观星,见天医星西移,似有远行之兆,且有孤星伴月之象,暗藏离别之意,我想,大约是你俩要离开了,因此特来道别。”
素问和方灵枢对视一眼,都不相信自己的远行会惊动星象。
木心瞥了他们一眼,变法术一般从怀里取出一坛酒,道:“送友人如何能没有美酒?这酒是前年跟着叶医师采下的‘梅蕊雪’所酿,很是醇和。”
方灵枢接过酒坛,道:“多谢。”
“你们要不要去观里歇歇脚?”木心又问。
素问和方灵枢一齐摇头,素问道:“我们在等人。”
“我想也是。”木心也不坚持,站起身,道,“如此,贫道就此告辞,二位珍重。”
两人连忙站起,冲木心还了一礼。
木心如同来时一样,身影很快消失在山雾之中。
许是因为先前那次冬日来收集雪时尚有法力傍身,素问竟然直到今日才发现,九皋山的寒风似乎永无止息,刮在脸上如同刀割一般。
素问裹紧披风,望着官道方向,只觉得眼睛也被风吹得睁不开。
已经到了约定的最后时限,第三日了。
每一次马蹄声响起,都让她心跳加速,随即又陷入更深的失落。
日头来到了正中,眼见着要不可阻挡地滑向西边。
两人却都没想过放弃,许是“精诚所加,金石为开”——
马蹄声响起,官道上有两骑疾驰而来!
素问和方灵枢心有所感,同时站了起来,在这一瞬间,所有的疲惫和寒冷都被驱散,他们睁大眼睛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期待而微微颤抖。
两匹口鼻喷着白气的马终于闯入了视野之中。当先一匹马上正是石水玉,在她身后的马背上则伏着爰爰。在看到素问和方灵枢的那一刻,爰爰紧紧抱住怀里的斗篷,蓦然蹬开马鞍飞起,腾空跃过十余丈,落在素问跟前,扑到了她的怀里:“阿姐!阿姐!我们回来了!”
素问向后一个趔趄,险险稳住身体,低头一看,斗篷下竟然是个两三岁的女童,她睡着了,气息很稳。
茵陈无事!素问这般想着,目光投向石水玉的方向,这才发现她的马鞍后还横驮着一个人,随着马靠近,血腥气跟着扑了过来。
“阿姐,重琲哥哥受了重伤,快救救他!”爰爰道。
素问和方灵枢在爰爰开口之前便一同奔了过去,石水玉勒住马,翻身而下,脚下确实一个踉跄,素问连忙扶住她。伏在马背上的李重琲露出的半张脸惨白如金纸,方灵枢连忙将他接了下来。
“水玉,你怎么样?”素问伸手要去探脉。
“我不要紧,只是太累了。”石水玉目光越过素问,看向李重琲,“他去刺杀义父,被当场捉住,伤得很重!”
方灵枢闻言,一脸惊疑,不过他手上动作不停,将李重琲平放在地上,先解开染血衣裳,一只破碎的平安符掉了出来。
素问认出平安符是当年除夕夜方灵枢分给大家的,方灵枢自己的符在金城被毁,而今这道符也……难道此番也是它为佩戴者挡下了致命的伤害么?素问不禁摸向左腕的十八子串。
方灵枢没有注意平安符,正在看李重琲胸前几处深浅不一的伤口,深的皮肉翻卷,但好在血都已经凝固。方灵枢继续摸索,在李重琲右腿处略停了停,又继续检查下去。
素问收敛心神,问道:“是骨折?”
方灵枢点头。
李重琲双目紧闭,脸上毫无生气,眉心却紧锁着,仿佛在昏迷中依旧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绝望。
爰爰靠过来,声音仍有些颤抖:“我……我去晚了,只在玄武楼阶梯旁的草丛中找到了茵陈,可能是玲珑夫人在上楼的时候将她扔下了……石姐姐到的时候,玄武楼已经烧透了顶,重琲哥哥没能救下任何人,不知用什么方法跑进了对方军营,想要刺杀石敬瑭,是石姐姐救下了他。”
寥寥数语道不尽当时惨状。
素问咬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打开随身的药箱,与方灵枢一道为李重琲治伤。李重琲不只是面上的伤口,长途颠簸也让他肺腑遭到创伤,素问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也不想石水玉因此自责,便没有道出这一点,等伤口都包扎好、腿也绑好后,又与方灵枢交替为李重琲施了几次针,待到再次抬头的时候,已然天光晦暗。
爰爰立刻问:“重琲哥哥还好么?”
“应当没有大碍了,外伤只能慢慢恢复。”方灵枢道。
石水玉方才忽然直起的身子,在听到这句话后松弛地靠回了树干上。
素问转向她:“水玉,你的伤……”
“都说了,我没事。”石水玉站起身,催促道,“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得尽快离开。”
素问知道她说得在理,毕竟李重琲算是“前朝余孽”,而且他一直对石敬瑭有很深的敌意,此番能逃出洛阳城已是万幸,绝不能再耽搁。
那厢,方灵枢已将车准备好。几人小心翼翼地将李重琲抬上车,让他尽量平躺。爰爰抱着刚吃完饭又睡着的茵陈也上了车,紧紧挨着李重琲,仿佛这样能给重伤的哥哥和受惊的妹妹一点力量。
素问收拾好药箱,由方灵枢搀着上了车,尔后他坐到车辕上,两人一同看向石水玉。
石水玉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眼神复杂难明,有不舍,亦有一丝欣慰。
“水玉,”素问伸出手,石水玉立刻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素问不禁劝道,“跟我们一起走罢!”
石水玉抬头看着她,一时欣喜,渐渐又归于沉寂,她笑着摇了摇头:“我得回去,义父需要我。”
“可是你义父已经臣服契丹,你如何能接受?况且你放了刺杀他的人,难道他不会追究你么?”
“放心罢。”石水玉柔声道,“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义父不会罚我的,至于契丹……我留在这里虽然改变不了什么,但总归也能想出一些法子让他们没那么舒服,对不对?”
素问仍旧不肯放手。
石水玉用了些力气推开她,道:“我若与你们一起走,衙内醒来该如何面对我?你想让我俩自相残杀么?”
素问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劝说的话来,眼泪不可控地流了下来。
石水玉眼中亦有泪光,她努力笑着擦去素问脸上的泪痕,哑声埋怨:“傻素问,你这样让我如何是好呢……别怕离别,就当作和以前一样,只要心中有彼此,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关系?你怎么如今反倒看不开了?”她的声音放得很柔,带着强装的豁达,“按照你的计划,到桐庐去罢。那里山水清嘉,远离中原的纷争战火,是个安身立命的好地方。”
素问无声地点头。
石水玉只觉要叮嘱的事太多,一时没了头绪,最终目光落在方灵枢脸上,道:“方医师,我便将素问交给你了,你可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方灵枢点头:“你放心。”
石水玉又转向素问,沉默片刻,忽然探手入怀,取出一物塞进素问的手中。
素问低头一看,原来是个令牌,正面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中心是一个篆体的“絮”字,背面则刻着“凭信通兑”四个小字。有些模糊的记忆蓦然涌上心来,素问有些惊讶:“是那年七夕卢小娘子……”
“我拿方医师打赌赢来的,沾你的光,如今送你正好。”石水玉难得放松地笑了起来,“凭此令牌,只要是‘絮芳’名下的钱庄、商铺,都可取用银钱,或寻求帮助,足够你们应急用。”
素问摇头:“这太贵重了,我们有一技傍身,不会缺银钱用。”
“我如今也用不着了呀,而且……若是飘絮知道我送给你们用,她会高兴的。”石水玉按住她的手,语气不容置疑,“此去桐庐,山高水长,安家置业,处处需要银钱,而且衙内的伤还需要调养很久,茵陈又很是年幼,就当是为了他们着想,莫要推辞。”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恳求,“还有……到了地方,安顿下来之后,若是愿意,能否让钱庄给我捎个信?也不必详说住处,只需告诉我你们一切安好便可。”
素问的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紧紧握住那枚令牌,点头道:“你放心。”
石水玉终于释然,她伸手替素问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目光投向隐入暮色的官道,轻声道:“‘昭昭严子陵,垂钓沧波间。身将客星隐,心与浮云闲。’希望富春山水不负你们所望。”她收回目光,看着素问,眼底是深深的不舍,“快走罢,一路小心。”
素问勉强笑了笑,道:“你也是,水玉,你一定要好好地过完这一生。”
石水玉笑着答应,转身跃上自己的坐骑,尔后驱马退到路边,让开了道路。
方灵枢与她抱拳告别,一扬马鞭,车轮碾过大道,朝着东南方向,在清冷月华初升之际,缓缓驶去。
石水玉伫立良久,目光紧紧追随着车,看着它越来越小,最终彻底消失在长道尽头。
暮云叆叇,天地间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呼啸的山风不曾止歇。
石水玉终于不可抑制地哭出声来,过了许久,她才缓过气息,擦干了眼泪,猛地一扯缰绳,调转了马头,往洛阳城而去。
注:
1、昭昭严子陵,垂钓沧波间。身将客星隐,心与浮云闲——李白《古风·松柏本孤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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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伯劳飞燕(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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