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雨水发了邪似的,连着下了一月也没有要停的迹象,沈墨最讨厌这天气,水汽沾湿衣服,结痂的伤口一阵阵的刺痒。
“哪位专折腾人的大人,非要崔明仲这月死,就不能天晴了在再杀人吗?”崔大人这月外出巡视地方不在京城,便给了仇家杀他的机会,倒也未必是仇家,这朝堂上的腌臜事谁说的清呢,总之某位大人给了阁主黄金百两,要求绝不能让崔大人活着回京。那就在他靠近京城时在动手不好吗?就近,方便,不用出远门,何必要追着他跑到绵竹县这偏僻的荒郊野岭,那边刚过的洪灾,死的人可不少哩。
“莫问。”顾青衣走在他身后,临近绵竹两人便舍了马改步行,骑马、佩剑去满是灾民的地界太显眼了。沈墨的嘴自然是一路都不带停的,什么“青衣姐姐我累了。”“伤口疼我们休息一阵吧。”“你看那边有茶寮,我们去喝口水吧。”顾青衣基本都无视了,她一路头也不回往前走,那人吵归吵,却一步都没落后过。他伤病刚愈,本是该休息的,可阁主的命令就是一切。
其实在回程路上下手是最方便的,可以伪装成劫道的悍匪,但崔明仲同旁的人不同,他受圣命外出巡视,沿路都是有州郡兵保护的,因此反是混乱的灾区更好下手,他们的赶在他离开之前。
崔明仲本人就是个文官,没什么拳脚工夫,并不难以对付,但他有一养子,据说也是过去外出巡视地方时,从闹蝗灾的地方捡来的孩子,对他忠心无二,是他贴身的护卫,这就让暗杀变得稍微麻烦了一点。
“那位崔大官人,看上去是个好人啊……”她身后沈墨又再絮絮叨叨了,顾青衣微微蹙眉。
崔明仲……“好人”?他确实是个父母官,鲜少在京,时长往地方巡视,去的还都是些同僚们不愿前往的灾地。顾青衣知道这个词“父母官”好像是有人这么称呼他,但是对她而言这些都没什么意义,“好人”和“坏人”,黯月阁从不区别这些,只要有人为了买他的性命付得起百两金,他们就会为他杀人。
人命是如此脆弱的东西,他和她的都可以轻易剥夺。
沈墨走在后头,无论他说什么,前面的女人始终没什么反应。“傀”就是这样的,不是吗?他很清楚,是非善恶于他们而言并不重要,阁主命令才是他们唯一值得服从的。他必须把崔明仲杀掉,与他是什么样的人无关,他已经快三个月没有杀过人了,那种刀划过颈项,血沾了满手的黏腻触感让他浑身都冷。可无论他如何不情愿,他都必须这么做、只能这么做。
沈墨知道,他根本无路可选,而他这一路不停说话,只是因为路太远了,他不想一个人而已……
…………
临近绵竹县,两人看到了难民,奇怪的是那些面黄肌瘦的人并非往城外逃,反倒是堆在城门外,拼了命往里头挤。
“这可稀奇了。”沈墨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顺来的草杆,在离人群稍些的地方停下脚步。“青衣姐姐,这下走正门可就方便了。”
两人是没有身份的人,入城自然不能循正路,以往都是天黑之后总有办法,今日却恰好能够混进城。
顾青衣从斗笠下抬起眼睛,沈墨说的没错,他们确实可以随流民一起混进城,现下守门已经开了城门,倒是比夜半翻墙省事许多。只是……她看了沈墨一眼。
“我绝对不是想趁乱逃跑。”她开没开口,沈墨便举手保证:“我对阁主忠心一片。”这是哪里来的鬼话?他却说的脸不红心不跳。
顾青衣又忘城门口看了一眼,她也不该担心沈墨会跑不是吗?他身上有“焚心”:“我们……”
“我们装做姐弟就好了啊,青衣姐姐。”沈墨朝她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虚假的身份倒是常有,他们两人半路走来身上也是被雨淋透,浑身沾着泥点子,不会轻易被人觉出端倪。“走吧。”顾青衣说,然后伸手拉住他。
她动作如此自然,反倒是沈墨在原地愣了片刻,他掌心沾着雨,触感微凉。但也就那么一瞬,沈墨又变回原来的样子,他脸上的笑意加深,自然而然地靠近她,就着顾青衣的姿势,将手臂穿过她的臂弯,亲昵地挽住。这么近的距离身为杀手,顾青衣本能感到不适,她拧眉瞪着沈墨,他非但没退开,反而凑得更近了。
她的耳边响起他带着刻意的、可怜兮兮的颤音:“姐姐,我饿……”他演得投入,仿佛他们真是一对逃难至此、相依为命的姐弟。
顾青衣垂眸,看着他挽住自己的手,终究没推开他,任由他半靠着自己,两人随着拥挤的人流涌向城门。
城门口的情形比远处看到的更为混乱。府兵们几乎没法维持着秩序,呼喝声、哭喊声、咒骂声混成一片。人群摩肩接踵,便是一只脚陷入淤泥中,也会被后面人推着往前移。两人被人群挤到一起,隔着斗笠紧紧贴着,随着人群缓缓向前。
沈墨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便是爹不疼娘不爱,也还是少爷,他很少有机会离难民这么近的,抬眼看过去一个妇人怀中抱着血色全部的小婴儿,人群嘈杂之中竟一点儿哭声也没有;半大孩子摔倒在泥水里,可人群没等他爬起便从他身上踩过去;瘦骨嶙峋的老人倚靠在门边,她做出乞食的姿势,可就那么浑身僵硬的跪在那里……
沈墨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了:“青衣姐姐,这百两金……赚得可真是辛苦。”
顾青衣侧目看了他一眼:“糟了灾都是这样的。”她说,语气依旧平静无波,仿佛见惯了这些。
就在他们即将挤过城门洞时,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从侧面撞到顾青衣身上,力气不大,却让她瞬间警惕。那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娃娃,她衣衫褴褛,稻草似的头发一片枯黄,手里紧紧攥着半个发黑的东西,看上去像是发了霉的馍馍。她惊恐地抬头看了顾青衣一眼,也没想道歉,转身就想钻回人群。
在顾青衣向女孩伸手的前一瞬,身边的人更快地抓住了女孩细瘦的手腕。顾青衣只好默默把手摸上腰间,果然,她那个装了铜钱的小布袋已经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小妹妹,”沈墨依旧挽着顾青衣,他半弯下腰,笑得有些无奈:“拿了东西,不说声谢谢就跑可不好。”
明明是很温和的语气和表情,甚至带了点哄劝,女孩却吓得浑身发抖,她挣扎起来:“放开,放开我!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别看她瘦,力气还不小,胡乱挣扎中还踢了沈墨一脚。
这一脚把沈墨踢得龇牙咧嘴,他本来是不会被一个孩子伤到的,可他现下浑身都是还未痊愈的伤口。他手指在女孩腕上轻轻一按,她吃痛“哎哟”一声,手一松,那半个馍馍和藏在馍下的,几枚从顾青布袋中摸去的铜钱就一齐掉在沈墨已经摊开的另一只手上。他将铜钱交入顾青衣手中,然后把那脏污的馍馍塞回女孩手中。
“下次看清楚再下手,”他声音压低,带着点戏谑,“有些人不能随便乱摸的。”说着他还斜眼瞄了顾青衣一眼。
女孩愣住了,她仰头看着这个笑容有些古怪却又好看的哥哥,又看看面无表情的姐姐,似乎没能理解这话的含义。但小兽一般的求生本能让她抓紧了失而复得的馍馍,然后她狠狠瞪了沈墨一眼,像条泥鳅似的飞快地滑入人群中消失不见。
顾青衣拿着铜钱沉默,失策了,女孩子靠近时她就该做出反应的,可是……周围太乱了。她看向沈墨,他正若无其事地重新挽住她:“行了青衣姐姐,人跑了,这么小的孩子就别计较了。”
“多事。”她收起铜钱轻声说,不知是指那偷窃的女孩,还是指沈墨方才的举动。
沈墨松了口气,若是方才抓住女孩手腕的是她,也许她会毫不犹豫捏碎孩子的手腕吧,她感受不到痛,心无怜悯。可也不一定,她知道人群中要隐藏好杀手的身份,不会做那么引人注目的事,这么想来,倒确实是他多事了。
他们终于进了城,1雨幕深处,绵竹县的轮廓在灰败的天色中显现。然而,比城中景色更先闯入感官的是那股气味——一种雨水也冲刷不掉的、混合了淤泥、腐烂和……若有若无尸臭的味道。沈墨皱了皱鼻子,将嘴里那根早已嚼不出味道的草杆吐掉,他的目光越过嘈杂的人群投向城内,成片倒塌的房屋,被水泡涨的浮尸体,被洪水淹倒的树已经被啃秃了树皮,恍如人间炼狱的景象在眼前铺陈开来,就连顾青衣都无意识放缓了脚步。
“走吧,青衣姐姐,”他最终还是扯了扯顾青衣的袖子:“我们去打听打听那位崔大人,现在在哪儿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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