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千溪瑶台乃仙尊居所,灵泉环绕,神峰秀丽,三进宅院古朴素雅。
辰一清在有贺元君醇厚仙灵加持的净元清灵咒之下,煞气是平复了,可那一肚子气根本没处撒。
结界刚解开时,他两脚踹碎石凳,一掌劈飞比他年龄还大的沧松,反手冲着院角的弘荆去了。
掌风扫过,红绿相间的翠叶摇晃着抚过掌心,贺元君在身后轻笑:“亏你还认得这弘荆。”说着将石凳沧松一一还原:“劈吧,此物有你师父几百年心血,即便是我也无法还原如初,下得了手就劈去吧!”
辰一清心上针扎似的疼,转身闷头栽进藤椅动也不动了。
贺元君对着外边颔首,一盘盘仙桃次第落于院中石桌,浑圆粉嫩,翠绿的叶片还沾着晶亮泉滴,新鲜得不得了。
“下凡历练多好啊,脾气磨去半截,还长心眼子了!”贺元君随手拿起桃丢给胡乱躺在藤椅里的辰一清,又道:“天音殿里八斤桃全进了你的肚子,这儿又送来八斤,可劲吃吧,吃完给我说实话。”
见他挺尸不动,贺元君指尖一弹,半空横出两滴清泉,正正砸上辰一清眉心,激得他弹坐起来。
缓过半晌,犟着脖子说:“人都没了,还要什么实话?”
贺元君摇头不接话。
石桌台面灵光闪过,几封公文依次排开。
邻毗圣仙呈上两封。
一封上书广君山弟子壁已划去江断云名字,再无师徒情谊。
一封乃向溟泠地府通报,要求对方做好接收四百六十七位摘仙籍之清鬼的准备。
妙风圣仙呈上一封,乃太华天部部卿补位人选履历。
正看着,风督司的公文也到了,上书近日对四百六十七位清鬼登仙之仙员的调查汇总。
辰一清跟着看完,闷地啧出一声,又把桃啃得脆生生的。
贺元君没抬头,只道:“事务归事务,事情归事情。”
“我这个做仙尊的,不一样有被架着的时候。你不跟我通个气就在殿上提那复生阵,算准了我舍不得这人才是吧?”
辰一清一口咬下去没留意,桃核崩了牙,沉脸忍着。
“你算得准,我是舍不得。可那有什么用?伤及凡人必处极刑是我立的规矩,难不成当场改了吗?”
“江断云一心求死,上赶着认罪,杀害凡人事实清楚,使得连淮之没有其余调查结果也可直入殿审。他急功近利,你进殿前一步,涉及混沌兽的消息才送进来。”
“我本有意把江断云送入寒厄堤再深入调查,你倒好,张口便揭复生阵,你不知此阵于他乃是催命符吗?”
贺元君捞起袖口,掌中化出长毫,又道:“你也不曾想过,前段时日为清鬼晋仙试炼吵得不可开交,此事公之于众,无异于在说清鬼非我族类。看吧,被你架完了,好个邻毗殿王琥川又来把我架着。”
长笔一挥,把那封向溟泠地府的通报退了回去。
“凡事流程在面上,功夫在底下,人人都像你这般乱来,万事一通乱炖还了得?”
辰一清心底不服,头一偏,犟道:“你和几位圣仙都知混沌兽封印曾被改过,却不告诉我,只叫我去查,是谁一通乱炖呢...讲不讲道理了...”
贺元君鼻子里哼出一声,也不抬头:“这个一会儿告诉你,先说江断云的事儿!”
辰一清憋着气,三下五除二啃了桃,便道:“江断云的阵,成了。”
接着便把塔桑泊如何灭国、凌少初如何复生,如何解了心结,又如何救回宁从风一一坦白。
对于穆彤闭口不谈结界内发生的事也如实相告。
话间免不了提到叶自闲,不过只着点墨,仅于末了说这磬灵办事利落,是个好帮手,打算事情结束后带在身边。
贺元君颔首算是应允,不抬头,感慨道:“若非当年正值三界大战,诛仙雷火必有善后。散仙元神碎片不入凡尘,江断云也便断了念想,不至落入今日境地。但程序虽有错,归根结底还是执念惹祸,当引以为戒。”
辰一清听懂这话意有所指,愤愤地咬上一口桃,什么滋味也没有,囫囵吞了道:“什么执念,仙也是人修成的,谁都跟您老人家这般无欲无求,人人都可做仙尊了。”
贺元君冷哼一声,道:“我且问你,若非凌少初主动换回凡人性命,你打算怎么做?舍弃五百年修为成全江断云,还是对凌少初下手...”
“既要保全修为,”辰一清没有半点犹豫:“也要成全凌少初与江断云。”
贺元君抬头时,眼底阴沉得骇人:“用梵竺封印地残留的混沌之气,以及还魂阵吗?”
辰一清坦然清脆地回了一句——是!
“混账!”
贺元君眉眼之间似有雷电滚动,厉声震得沧松隐隐摇晃:“若真有此举便是明知故犯!今日上镇仙台的少不了你!要我如何向你师父交代!”
辰一清半点没被这威势震慑,双肩松懈倒进藤椅,压得灵藤咯吱响,双眼飘向湛蓝天幕说:“仙尊,我想问问,咱们仙界的规矩,究竟是论迹?论心?还是论果?”
贺元君蓦地一愣,又听他道:“论迹,凌少初是不是不该出手?论心,急于救人何错之有?论果,那确实死了人,可也活了人啊。”
“再说江断云。论心,你说他一腔执念,我只见他一往情深。论迹,七百年的克制有几人能做到?要论果,复生阵何尝不是仙法突破?此等人才,不值网开一面吗?”
辰一清顿下片刻,轻声问道:“您老人家当年立规矩,就不考虑事出有因做何论吗?”
他把话说完,贺元君为他不知天高地厚,差点一脚踏上镇仙台而燃起的怒火不知何时散了。
思索良久,几度想开口,却不知该为这番疑惑拍桌还是欣慰。
末了长叹道:“论迹谈责,论心谈志,论果谈力。而规矩,是衡量行为之尺的最低刻度。明白吗?”
辰一清眉毛扬起,瞪圆了眼睛摇摇头。
“论迹或论心,凌少初所为无可挑剔。但论果,并非‘以三十七人死,换十八万人生’这般简单,而是有三十七人惨死这一事实。”
“若此事发生于凡间争斗,或可说那三十七人乃雁州的英雄。然而不论根源为何,都无法改变他们死于凌少初失误的事实。此失误,便源于其能力不足。”
“无论有心或无意,直面仙法,凡人何来抵抗之力?于是便有‘散仙若以仙法至凡人身死,以诛仙雷火处置;上仙若以仙法至凡人身死,镇仙台毁灵丹碎元神’之规矩。”
辰一清抓着仙桃把玩,两腿一伸,带着点赌气的意味说:“到底还是唯果论,下回救人之前得先掂量掂量自个儿分量,学艺不精便不出手罢...”
话没说完,横空现出一根木杖,照着他脑袋砸得砰砰响。
“片面之解,浅薄之词!”贺元君怒道:“你还是没明白凌少初为何自戕。”
辰一清不服,揉着脑袋梗起脖子说:“那他能咋办?坐等诛仙雷火霹下来,灵丹元神俱毁,独留江断云孤零零在世?倒不如先自我了断,留个灵丹留个念想。”
“你...”
贺元君霎时恍惚回到七百年前,刚把辰一清接到身边时,他也曾这般梗着脖子问‘师父真的什么也没留给我吗?’
那日血红残阳将二十来岁的辰一清照得傲气逼人,也在他身后拉出一道孤独锋利的长影。
“你这孩子...”贺元君两掌撑着膝头,放缓了语气:“凌少初难道不知妖王诛天阵的厉害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以强者之责出手,以为仙之志护生,终悔力不足而自戕。”
“论迹论心,凌少初不仅无罪,甚当褒奖。可若单论迹论心,每一桩杀戮或都情有可原,你又如何决断?”
“故而,规矩单衡量行为。裁定罪责自当以果论。修仙者为强,一旦伤凡人即裁定有罪,便是规矩于强者行为之尺划定的最低刻度,亦是悬于恃强凌弱者头顶的利刃。”
“你问江断云值不值网开一面,我以贺元君的身份答你——值;可仙尊不答值不值,只答可不可!”
“话已至此我便问你,若由你来决断,这诛仙雷火,该不该霹向凌少初?”
辰一清盯着手里的桃不言不语。
“相较异兽妖魔,与世人、仙鬼打交道更为复杂。”贺元君语气再缓:“将来是要做圣仙的人,书上教的、你师父教的、甚至我教的,都不如你自己学的。”
“你这疑惑,无非是混淆规矩与评议罢了,自个儿慢慢悟去。”
“从前我不知便罢了,如今既已知晓,凌少初、周菁乔、徐淼,还有长云,都会着赤余殿尽数记入仙史。”
辰一清听了这话,理所应当要高兴。
可咬下一口桃时,嘴里却泛着酸苦。
江断云在鹿平雪山曾对他说,只想求个公平。
只求档记中记下凌少初的名字,记下‘孤身面对诛天阵,虽误杀三十七凡人,亦保全十八万百姓’这一句...就这一句...
那时他看着耀武扬威的连淮之发笑,又问江断云为何不照流程走?档记若有错漏,凡有理有据皆可提交异议,查证后便可修整。
江断云的左眼那时还在,他眼底弥散着光晕笑说,对你大将军而言,流程二字何其容易,人往那儿一站,天堑亦是坦途。可于我而言,每一步走起来比大漠五十年还要远。
辰一清艰难地咽下又酸又苦的桃,心想,行为以刻度量之,公平只存评议之中吗?
贺元君随手批了新到的公文,说:“当年妖王独子师源青死于凡人之手,妖王与前溟王认为我偏袒凡人,便私下动了利用混沌之气将其复生的心思。”
他顿下笔,沉声道:“篡改混沌兽封印远远不够,那时想要驾驭混沌之气,唯有借助上古法宝元灵之力,二人便谋划盗宝,由此引发三界大战,最终...元灵于战中损毁,三界付出惨重代价...”
辰一清只知三界大战源于溟王盗取法宝元灵,却头一次听说盗宝竟是为了复生师源青。
转念一想,这由头当为机密,若公开,岂不天下人皆知复生法阵可借由混沌之气实现?
“依江断云供述,他无疑是发现了师泽曾经篡改法阵的痕迹,此事他并未瞒你,可方才我问如何破天罚屏障进得封印地,他并未回答。”
贺元君继续道:“七百年前,不需借助外力便可穿过屏障进入封印地的,只有前溟王、妖王与我三人而已。”
“三界大战之后,我伤了元气自顾不暇,封印地法阵修复亦迫在眉睫。我只好取出部分灵丹之力炼出七变仪,带几位圣仙入内联手施法,并于气脉留下永久封印,仅上仙元神可通过。”
“常理而言,江断云无法直入封印地,而他却在四百年前已发现残留法阵,可见,天罚屏障早在那时已出现异常。”
“七变仪虽收入千溪瑶台由我亲自看管,多年来亦无外借。但几位圣仙知前因,亦见过法阵,不能排除嫌疑。”
“前溟王卫时行消散之前是否将此事告知莫世棠亦未可知。至于妖王师泽...”
贺元君深叹一气,满面愁容汇聚眼底,压不住的惆怅只在瞬间化作看不见的浓雾,悄无声息弥散开来。
“我近来时常想起旧事,念及三界大战,深感罪责不轻。师泽分妖元集蒙初之气,历时五百年仅得源青一子,他却死得不明不白,我早该料到师泽不会善罢甘休。当年我与卫时行、师泽情同手足,那时若守在他们身边,也不会造成二人这般结局,更不会有三界大战之祸...”
“法宝元灵损毁时爆发的力量撕碎了挡在师泽身前的卫时行;而师泽妖元被震碎,真身得以逃脱;我能够幸免于难,全靠你师父带着你的那些师兄们拼尽全力筑起的结界庇护...罢了,往事不可追...”
贺元君苦笑着摆手:“江断云是天才,可再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在没有七变仪的辅助下轻易找到封印地。更何况,他找到的,还是留有妖王法阵的封印地。”
“至于助他一臂之力者乃圣仙之一,还是苏醒的妖王,又或溟王,目前尚未可知。”
辰一清问道:“师源青之死到底怎么回事?师泽妖元已散,一具龙身又能藏在哪里?据我所知,妖族并未放弃寻找,几百年时间足以将凡间翻上几遍,为何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源青叫我一声叔父,他的死我怎可不查。”贺元君理着袖口愁眉不展:“大战之后我曾数次回到现场调查,可以确定的是,那把刀出自妖族之手。于现场消失后,气息向西海方向减弱。”
“内乱?”辰一清转念摇头道:“不能吧,西海龙王怎么看也不像能炼出蒙蔽上仙界法宝的家伙。”
贺元君苦笑道:“大战之前,妖族实力与上仙界不相上下,师泽沉睡后,妖族法力至少折损六成。旁人不知也罢了,几位龙王怎会不知师泽的分量,故而我亦不明白,妖族怎会发生内乱。”
见辰一清又是一脸懵懂,贺元君耐心解释道:“我与卫时行虽各为仙界、溟界之尊,却是以凡人之身修行而来。换言之,仙尊、溟王更像是一个能者居之的职位。师泽却不同,他生来便是无可替代的妖界之主。”
“他虽在大战之中散了妖元,只要真身尚存,总有苏醒的一日。”贺元君轻叹,愁眉深锁:“源青之死已令他对我心生嫌隙,即便苏醒也不会来找我,若他有意回避,另借肉身活动于世间,恐怕我也难以发现。”
“此事同杰一人难以应付,有实证之前我亦不便出面,你赶紧把契约完成了回来接手。”
说罢指向辰一清:“七变仪需交给同杰,封印地及气脉善后我带他去做。”
辰一清伸手入怀,指尖触及七变仪,心中顿生疑惑,忙问:“仙尊您方才说于气脉留下永久封印,仅上仙元神可通过。那这封印可能隔绝仙法?”
贺元君笑道:“那是自然。上次你入梵竺封印地气脉时擅自解了仙脉,没感受到冲撞吗?”
辰一清蓦地一顿,难掩失措:“您...知道啊...”
“哼!我就不问你背着我偷练什么了。”贺元君接过七变仪,神色严肃地指着他又道:“无伤大雅的功法自己看着办!但如江断云此事般动摇信念之举不可再有!”
显然贺元君只发现他解了仙脉,却没意识到非他自身所为。
辰一清心头疑云顿地厚重起来,沉声问道:“仙法不可过,肉身不可过,那...师泽能不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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