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汇高邻县五支治安队奔赴崇华山深处,历时两日夜,从坑中清理出三百七十七具尸体。
启州录事参军从苍屏赶来,急调沿途各县仵作一十五名,已确认其中二百八十具尸身身份乃近十五年中,关内通缉凶犯。
连日的高温湿热将这深山夹缝闷成一座巨大的蒸笼,即使才过去两日,层层叠叠的尸体已然闷蒸出浓烈、厚重又极具穿透力的腐臭。
黑夜中,一个个人影眯缝着眼,顶着尸臭混合石灰粉火辣又黏腻的攻击,无声地穿梭在败坏的躯体中,气氛极其压抑。
申柏宗与启州录事参军历丛阳在坑边交谈。
“三百七十七人均死于两日前子初到寅正之间,无一例外受致命刀伤,且无反抗迹象。”历丛阳两日没合眼,随行厅子递来一碗二陈汤,他扯下遮面一饮而尽。鼻腔口腔早已麻木,那汤是什么味道根本尝不出来。
屏退厅子,撑着满眼血丝望向申柏宗,低声道:“师兄,这事太他妈怪异了!”
申柏宗望向漆黑坑底,那里飘忽着两团孤零零的红光。
“是有点怪。”他的声音闷在面罩下边模糊不清;挤成‘川’字的眉心滑过一滴冰冷的晶亮。
辰一清抛开一串糊着血迹与泥土的手串摇摇头:“凶手好几十个,始终蒙着面,又捅又砍,有点技巧但非熟手。莫说仙法妖法,连个低阶咒文都没有。”
趴在地上向前扒拉几步,疑惑出声。
叶自闲举着火把上前,听得唰啦一响,辰一清手里拽着一团污糟糟的黑发,底下连着半块红白泥相间的弧形骨片。
他想也没想,长臂一挥,将其甩上坑边,吼道:“谁缺了天灵盖?”
这声音在夜空中荡足七八个回合,一个沙哑的男声响起:“劳烦辰师爷,还差半块儿!”
答话的中年仵作得了应,提着那块天灵盖,转身向二位参军行过礼往回走。
“启州多承买金坑,”申柏宗看他身影没入人群,又望向高耸于漆黑天幕中的璋岭,说道:“浮浪之人,佣力之夫,不好管呐。”
历丛阳疲惫地揉了揉眼睛:“师兄,你知道...”
“放心,此事断不会深入调查。”申柏宗没回头,却把话说得意味深长:“五年前代州点石成金案,我跟你提过吗?”
历丛阳一寻思,还真提过。
简单说来,此案源于各地偶有发生的‘活神仙慧眼识宝,破天机救苦救难’之戏码。
说穿了就是俩骗子,一个扮回乡矿工,背着一篓子奇形怪状的石头,在闹市演一出顽石变黄金,老实矿工误以为见了鬼,吓破了胆;一个扮游历道人恰巧路过,冒着遭雷劈的风险泄露天机,道矿工祖上飞升成神,特赐金石与后代中良善者。叫他但行好事,一篓子石头不日便会尽数现出金石原型。说完,道人潇洒离去,矿工感恩戴德上了路。每每行至偏僻处,总有人抱着银子跟上来要换‘金石’,后边的事无非假意挣扎勉为其难。
这案子就是申柏宗办的,最终查获赃银二百两,依律,二人各杖六十,徒二年。
历丛阳起初还纳闷怎么突然提起这事?转念一想,师兄不是个嘚瑟人,提及此事定然另有深意。忙不迭点点头,两眼放射出嗷嗷待哺的金光。
“诶,你别动!”叶自闲刚伸手,便被斥了个激灵。
他赌气似的鼓着腮帮子,硬从土里拽出一团黑物,晾在匆匆赶来还是晚了一步的辰一清面前晃悠:“叶捕快挖个天灵盖还是中用的。”
“啧,你这人怎么这么犟呢?”辰一清把东西夺过来刷的扔出坑,反手抓住叶自闲说:“不是爱吃手吗?吃啊,来尝尝抓过天灵盖的手好不好吃?”
叶自闲躲闪不及,还真差点蹭上嘴角,一时哭笑不得,骂道:“你有病是不是!恶不恶心!”
他就知道辰一清是故意的,故意要他站立不稳,故意把他攥进怀里,故意蹭着他若有似无地贴在耳边说:也不知道吃点好的。
一道清澈凉润的水柱刹那间裹住了手掌,泛着微光的仙灵从指尖注入,沿着经脉飞速涌进胸腔,犹如突发的巨浪,瞬间驱散压在心口一整日的堵塞感。
叶自闲无意识地长舒一气,顿时想起还站在埋死人的坑里,蹲身弓步,滑出辰一清胸怀,冲他翻了个白眼。
辰一清瘪嘴一摊手,脸上写着:难道不刺激吗?
叶自闲做出个‘无聊’的口型,纵身跳出了坑。
“叶捕快!怎么样?”历丛阳这会儿跟打了鸡血似的,两眼放光。
“坑中各处以及尸身确未受非人之力影响。”
“好好好,二位辛苦...”
“不过要把这么多逃犯聚到这深山里可不容易。”辰一清人未到,声先至。
申柏宗见他蹦上来,忍不住上下打量几圈,说道:“二位不必操心,且看历参军的活儿吧。热闹我也凑了,这就往汇高去了啊。”
辰一清听这话别扭,想怼上一句,衣角一沉,知是叶自闲扯他,又想到此行目的仅确认而已,便乖乖闭了嘴。
“叶捕快,辰师爷,二位食宿也都安排好了,下山五里路,璋岩客栈...”
摸出山谷,前路平整宽阔,可那云层浑厚,山间一丝亮光也没有。
辰一清先是嫌马灯不够亮,气氛谈不上朦胧,只能说诡异。掐个灵光球调到微暖光亮,浮在头顶全当月色相伴。
后来又嫌师爷这称呼不好听。若真以年龄论,他说,那些小子叫我一声祖宗也不过分。
叶自闲听罢噗嗤一笑,说是了,谁不叫你一声小祖宗!
辰一清赶紧凑上来说,谁都可以,你不行。又凑得更近,抵着肩说,你得叫...
话没说完,肩头没了着力,哒哒马蹄声带着叶自闲窜出十步远。
“谁先到听谁的!”
“嘿!小公子好胆量!”辰一清手中缰绳翻出几道浪头,笑道:“竟敢与你大将军跑马较高下!”
长夜深邃,灵光拖尾,摇曳的树冠,喧嚣的蹄声。
辰一清在扑面而来的天宝香中,愉悦的独占整个世界。
他有意识地松紧着缰绳,追逐前方衣袍翻飞的身影,在贪婪的心潮中笑起来。
他要的不止于此。
“叫夫君!”
辰一清进门就把叶自闲箍进胸膛,虎口钳着他下巴,将人按在肩上,偏头封住那张嘴。
他要仙灵,他偏不痛快的给,只做个贪得无厌的凡人,唇舌反复勾撩痴执的心意。
“...你耍赖...”叶自闲囫囵地说话,抵不住一轮又一轮的攻势。
他太清楚辰一清在接吻这件事上也有胜负欲,不把他胸腔最后一丝气息榨干,不到他别无选择地倒进胸膛,是绝不会罢休的。
“什么耍赖,不准用仙法你得早说。”
“......”
四方桌在碰撞中偏移,桌脚发出的吱呀声掩盖了叶自闲含糊不清的呜咽。
辰一清没料到叶自闲骑马相当有一手,将灵活的身法用于控马之术,又占着熟悉地形的优势,竟叫他这力量型选手跑得满腹憋屈。
不过在叶自闲看来,今夜值得永远铭记的,却是志在必得之时,璋岩客栈门前金光闪过,威名赫赫的大将军竟用赖皮手段取胜。
简直无赖不要脸。
“脸是什么?”辰一清拇指摩挲着他的下巴,得意洋洋:“哪儿有你重要?”
说罢又咬上来。纠缠之余,有意把仙灵控制得断断续续,引诱着对方主动索取。
叶自闲哪里不懂他的坏心思,也受够了近来以解煞气之名,睁眼就是亲的日子。可即便下颌酸痛得要死,还是架不住本能对那仙灵的渴望。
他就像一条明知是饵,却反复上钩的鱼。
他突然感受到什么,手掌上力要推开,不出意料换来了更强力的抵压,与此同时一股汹涌的仙灵注入,冲得他头昏脑涨指尖发麻。
在敲门声第三次响起时,他终于艰难地撑开了辰一清的下巴。
“哪个混蛋!我要杀了他...”辰一清额角的青筋压不住,拳头早握紧了,愤愤起身。
“叶捕快,参军老爷有请。”
“知道了。”
叶自闲应答时,勾起脚尖把人拉回来。辰一清便受用地坐回榻缘,顺着脚踝摸上他的腰,搂着人往额头印了一吻。
“他怎么也住这?”辰一清嘟嘟囔囔不高兴:“有什么屁事非得夜半三更说?莫不是老小子睡不着,找你闲聊?不如我去跟他过过招?”
叶自闲理着衣袍啧他:“大将军威武,老小子骨头经不起你拆。怕是防风林筹款的事,怎么也要去一趟。”
哦,辰一清眼巴巴将他看着。
叶自闲伸手要开门,忽又转身指了指嘴唇。
辰一清美滋滋地蹦上去啄一口,接着不轻不重地挨了一拳。
叶自闲长眉微蹙,食指狠狠往自家泛红微肿的嘴唇指了指。
好看死了。辰一清这么想着,指尖泛起微光,依依不舍地往那里抹过一道,目送那身影转过了照壁。
璋岩客栈门头不大,内里却别有洞天。
长长的通道两侧对开八座单进小院,三墙合围,一竖照壁圈住贵客私隐。
挂着‘宁远’牌子的小院在最里边,进了院门,绕过照壁,从那棵树冠巨大的树下走过,前面是堂屋门。
申柏宗开了门,长长的身影像一张浓黑的绒毯,铺在门前几道步蹋之上。
叶自闲抬起的腿顿下,抬头望向夜空。
带路的彪形大汉行过礼便要退下,申柏宗低声开了口:“把人都叫进来,院里警戒。”
此时叶自闲已然换上另一幅面孔,屋里透出的光将他半面染做昏黄,沉黑的眼底如海沟般一片死寂。
院门吱呀地响动,数十壮汉隐入檐下。
树冠摇曳,嚓嚓声响中,几片残叶跌落在朦胧的石桌上,堂屋的窗棂,映出二人对坐的身影。
辰一清两臂抱胸,双目低垂着紧盯跳动的灯苗。
他神色亦不再松弛,从眉目到颌角皆如弓弦紧绷。
尖削的灯豆被突如其来的暗涌压倒,沿着灯盏边缘飞速舔上一圈。
辰一清来到院中,同杰已换下绛红公服,一身便装做书生打扮,静静地注视着他。
申柏宗看着叶自闲,眼角有一瞬不快地跳动,但他并没有说什么。
只是起身拿起搭在圈椅上厚实的大氅,替叶自闲披好,走向屋角掀开了一张帘子。
炭火焦灼的烟气混着些许冰雪生冷的寒霜迎面而来,叶自闲目不斜视,径直走了进去。
帘后的屋子是一个宽广的军帐,申柏宗把手伸进旺盛的火里,取出一张平整的棋盘放在长几上。
叶自闲已然坐定,轻敲木质几面,几粒亮白的星子旋风般掠过,留下了那块石头。
当他将石头悬浮于棋盘上时,蓝紫的光束交织成网,将石头紧紧包裹。
申柏宗的眼里闪过一瞬失望,却在下一刻看见光束的缝隙渗出些许晶白的微光。
微光轻盈地飘向叶自闲,他裹紧大氅,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军帐厚重的帘子向两边分开,喧嚣与风雪裹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钻进帐来,申柏宗不悦地回头。
那人合上帘子一回头,唇边的银须上,晶莹的雪粒蓦地消散,轻声道:“还是不行吗?”
申柏宗沉重地摇摇头:“等他歇会儿,乐长老你再把情况给他说说。”
“四处混沌兽气脉同时出现异常。”同杰与辰一清并肩立于屋脊,沉声道:“气脉多年前就被埋进了东西,初步估计,江断云与师泽早有接触。”
辰一清蜜褐色的眸底荡漾着寒光,百无遮穿过茂密的树冠,透过窗棂,他看见申柏宗和叶自闲正对着账册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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