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你以元神入封印,修复梵竺气脉时有无发现异常?”
“没有。”辰一清面无表情。
“连淮之带人清理乌夏封印地时,虽进不得气脉,但那时并未觉察异动。”同杰轻叹道:“江断云恐怕成了师泽复仇计划的一环...”
辰一清清楚的记得,叶自闲曾无意间提起,鹿平雪山对峙时,他去确认过气脉。
以他做事谨慎的程度,何为确认?
“现状如何?”辰一清问。
“雷陀圣仙留守上仙界,仙尊带诸圣仙入气脉进行修复,完全清除法阵影响尚需时日。如今上仙界照仙尊安排,分两批人马,一部分寻找师泽踪迹,一部分散入凡间,协助应对气脉异常导致的突发情况...”
“凡间调度归我,你带风督司集中精力找师泽。”辰一清眼中的寒意蔓延到话语之中。
他说:“十万天将的分配我来定,前往何处,增援谁人,你看着办。敲定了我俩一同落印报仙尊及圣仙知晓。吴元带一半敖奇营跟我,孜州我坐镇。”
孜州不仅有叶自闲,还有宁从风,确切来说,有凌少初的元神与灵丹,更有残存师父灵丹碎片的石头。
无论哪一项,他都必须盯着。
同杰再次顺着他目光看向那扇窗棂,沉默片刻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没有。”辰一清转而说道:“师泽什么情况?”
同杰无奈地摇摇头:“妖族找了他七百年一无所获。近来我用尽各种手段与法宝,亦无一丝线索。起初我实在不解,他若真存于世,怎可能不留下半点痕迹?不过,经仙尊提醒,近日调查方向有了转变。”
辰一清起了兴趣,转头疑惑地看他。
“师泽本体为龙,即便陷入沉睡,这么大的家伙,七百年都找不到?这可能吗?”同杰双眼在夜色中闪耀着精光:“我怀疑他正以另一种方式活着。藏起法力,韬光养晦。”
“不无道理。”辰一清将视线转回窗棂,只见叶自闲端起茶盏轻轻嗅过,润了润唇便放下了。
“从扰乱气脉来看,他一定有什么计划在进行。然而蒙初之气依然孱弱,没有任何复苏的迹象。”同杰叹道:“加之近期我们监测妖族动向,依然如一盘散沙...我着实...毫无头绪。”
“要的就是你毫无头绪。”辰一清冷笑道:“连法宝也搜不出人,可见他藏得够深,想必几百年来也没闲着。以防万一,律阳带另一半敖奇营人手与你同行。”他把话说得不容商量。
辰一清的话说进了同杰心里,他便连客气也没有,全盘接受了。
“天将安排尽快给我。”同杰说:“人手散入各地,除了应对突发情况,也有利于监测妖族动向。我就不信抓不住师泽的尾巴。”
“明日便给你。”
“行。”同杰摸出一袋子金丹递给他:“仙尊嘱咐,你之前伤得不轻,金丹得按时服用。”
待辰一清接过,同杰神色凝重地看他:“还有件事你得知道。”
火光泛泛,漫长的岁月凝在杯中,清透又泛着金黄。
陈年老酒不再悍烈,遥远的往昔亦如绵柔的尘烟,升腾、弥散、消失在无奈地叹息中。
“下次别温了,太稠,寒冰纯酿还是烈点好。”叶自闲摩挲着余温尚存的酒盏,无不遗憾。
申柏宗拍拍坐浴铜盆温水中的酒坛,说:“且饮且珍惜吧,满世界再挖不出第二坛。”
叶自闲轻舐嘴角,将酒盏递了过去:“...那给我多倒点...”
申柏宗斟酒,却笑不出来:“乐长老你眼巴巴看着也没用,他取回力量之前,这石头封印解不开。”
乐长老五官皱巴着:“你看他那样子,像是要取回力量的吗?”恨铁不成钢地攥紧了拳头:“上次那么好的机会不下手,现在好了,那家伙仙脉解开...”
乐长老捶着眉心:“来日必有苦战啊!”
申柏宗闷头不说话。
叶自闲抬盏仰头一饮而尽,鼓着双颊长舒一气,总算动手解开了大氅。
“你到底怎么想...”
“江断云没了。”叶自闲打断了申柏宗。
乐长老手上一顿,却听申柏宗叹道:“啧,还是慢了一步...”
“没用的,”叶自闲道:“他不会真正站在我们这边。”
“未必不是好事。”乐长老一手撑着几面,有些激动:“少戊堤之后,靠着你给的仙灵,我们又去了几个禁地。虽未发现真身,但却得到消息...”
“清鬼反了。”
辰一清顿时眉头紧皱:“什么时候?”
“凡间两日前。”同杰说道:“四百六十个仙籍清鬼,虽不干净,但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问题。仙尊已直言不予追究,他们倒好,竟跑到靖渊塔起邪阵!美其名曰为江断云打抱不平!”
“嘁!”辰一清冷哼道:“这些清鬼,明面上敬重江断云,背地里哪个不酸溜溜地骂他?真有这心,天音殿议事时怎不来个‘玉阶请愿’?”
同杰道:“终止清鬼晋仙试炼的提议仙尊早已否决,各种传闻却从未停歇。江断云是有封号的仙君,清鬼认为,对他的处理,映射着仙界对清鬼的态度。”
“起初刀子割在江断云身上,还能当热闹看看。他上镇仙台,邻毗圣仙提出清退仙籍清鬼,上仙界玉阶之下,猜忌、对立再次摆上了明面。即便仙尊接连三次驳回圣仙建议,也无法平息清鬼心中日渐高涨的恐惧。他们害怕割在江断云身上的刀子,真的落到自己头上。”
“即便如此。”辰一清道:“起个邪阵就想翻了上仙界的天,未免太天真了。一帮子拿不到封号的清鬼,风督司要处置连报告都不用打。”
同杰干笑两声又道:“话是这么说,不过此事非同小可,我还是请示了仙尊。”
“怎么说?”
“仙尊震怒,抓了带头的,其余全数就地正法。封闭各灵气旺盛之地,通报溟界,彻底终止清鬼晋仙试炼。”
同杰负手道:“我想提醒你,清鬼此次造反,带头的原是中清福地江断云的二副手。重刑之下,他仍一口咬定邪阵是自己琢磨出来的。且不论此物真正的来源,这二副手私底下收了不少清鬼弟子。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正值非常时期,你也得叮嘱天将,万不可掉以轻心。”
辰一清沉吟片刻,点点头:“怪不得留雷陀圣仙坐镇。照理说这事该由邻毗圣仙处置,但他太过强硬,搞不好还把手伸到溟界去。溟界有什么反应吗?”
“打起来才好!”申柏宗猛然拍桌:“打他个两败俱伤,咱们也能争取时间。”
乐长老重重点头,叶自闲却懒洋洋道:“你俩想什么呢,根本打不起来。清鬼处境本就尴尬,切断晋仙通道,破去仙籍幻想,往后只能老老实实修习溟咒,对溟界来说根本是好事,莫世棠高兴还来不及。”
乐长老急道:“那贺元君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申柏宗还没开口,叶自闲便道:“没有意义,也不在乎他有什么意义。想想自己手头的事。余洋那边怎么样了?”
“谁?”申柏宗一脸诧异。
“小狸猫。”乐长老凑他身边解释:“前日打过照面。跟在他身边二百多年了。”
“哦。”申柏宗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小家伙嘴上不服管,办事倒尽心尽力,活儿也利索。”乐长老捋须道:“关内大多数小妖都撤进了盘龙峰,此行还寻回好几个当初战中妖元受损的干将。”
叶自闲点头道:“小心行事吧。浦曷达冰川这地方已布下结界,虽可暂时安心,但挖掘必须快。本体反应非常微弱,而且...”
申柏宗听他语气渐弱,便宽慰道:“哪怕只有一丝反应也得挖,别灰心。”
“不...”叶自闲重新拉起大氅盖住肩头:“辰一清开始怀疑我了。”
浦曷达冰川位于世界的另一端,高耸触云的冰峰,千年不化的冰层,将天地装点得晶莹剔透。
风雪中,妖族各显神通,法术、法阵炫光频闪。
沉灰的天空染上点点鹅黄,他们也在这时,听见遥远的长老军帐中传来尖锐的爆鸣。
“不行!你不能再回去了!”
叶自闲双眼紧闭,两手捂着耳朵,任由申柏宗把那长几拍得震天动地,也不做出多余的反应。
申柏宗额角的青筋几乎要爆开:“乐长老劝不住你非要留下这祸害,那时候我不在就不说了。你倒好,不仅留了人,还把煞气转到自己身上。你的身体是你一个人的吗?这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
申柏宗再是一拍,长几总算发出噼咔一声,几面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冷静...冷静...”乐长老拉着他袖子往下拽。
“叫我怎么冷静!”申柏宗暴跳如雷:“如今本体真身找不着,他怎么取回力量?石头封印尚未解开,又被上仙界的人盯住!妖族孱弱不堪一战,这叫什么?”
他不提便罢,这一归纳总结,乐长老只觉浑身气血直冲头顶,七窍关口都开了,就差眼白一翻,七窍喷血,撒手人寰。
顿时又觉这口恶气不出,死也瞑不得目!
一甩手将申柏宗摔在地上,怒道:“妖族孱弱怪我是不是?你们两个是什么好东西吗?”
摆臂指向目瞪口呆的申柏宗:“你!混在凡人堆里几百年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吗?妖族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你不回来帮忙,还他妈去考功名入仕?疯了吧你?竟质问我这叫什么?你自己说说这叫什么?”
申柏宗简直没想到一向好脾气的乐长老竟然会这样,震惊之余又赶着解释:“...我都说了之前什么也不记得...”
“闭嘴!”乐长老转脸瞪着叶自闲,见他懒洋洋的样子,血气更是冲到七窍关口,所幸嘴里的话比血更先喷出来:“你呢?百年前见着你,还当是我妖族苦尽甘来,重见光明,谁他妈知道转个身人又没了!狗屁光明!看看你现在做的事,啊?我...我...我活这么长干什么...你俩随便谁都行,给我个痛快吧,行不行?”
申柏宗一听这话头,连忙起身给他拍背顺气,不忘给足了精神支持:“对!什么狗屁光明!”他把叶自闲瞪着,说:“我也想问问你现在都做的什么事?接近辰一清掌握上仙界动向我没话说,可你救他干嘛?以你如今的法力,能化解多少煞气?万一...”
“没那么严重...”叶自闲不慌不忙道:“现在是他用灵丹之力帮我化解...”
“哼!”申柏宗冷冷道:“你敢说从永德军回漠县后,没再给他仙灵吗?”
叶自闲蓦地移开了视线。
“你进屋时感受到了什么?上仙界来了人,你敢保证不是他叫来捆你的?”
“我们现在的处境已经够糟了,若你再有点什么事,乐长老多年生死挣扎功亏一篑,大家都别活了!”
叶自闲不接话,抬着盏跟他讨酒喝。
申柏宗也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意气风发的年少,想起月下对酒当歌的恣意,又想起血淋淋、不堪回首的沉痛,对上那双一如往昔的眼睛,顿时不知该哭还是该骂。
给他斟了酒,自己也闷了一盏。
短暂的沉默后,叶自闲开了口:“他不是祸害。”
“什么?”申柏宗以为自己听岔了。
乐长老气都叹不出来,一张老脸深深埋进掌心...
“我说,”叶自闲端起酒盏,顿着字强调:“辰一清不、是、祸、害。”
申柏宗脑子里嗡的炸了,伸手就来:“还给我,把酒还给我!以后你不准喝我的酒!”
叶自闲耳朵震麻了,一手架着,飞速转过身闷了酒,抿起嘴有些得意。
“你坐下!”他半真半假的发怒:“坐下好好说,别逼我揍你!”
听着要动手,已经折了张几百岁长几的乐长老苦瓜着脸将申柏宗按回去,盯着几面裂痕,纵下两行老泪:“你俩作吧...把妖族作没了大家都解脱...”
叶自闲默默起了法,凭空落下的亮白仙灵就这么修复了裂纹。
“你看,又不是不能用。”他说:“只是现在不方便解开罢了。”
乐长老神情呆滞,听申柏宗没好气地说:“是不方便,还是不能,你自己清楚。”
叶自闲轻笑:“那你未免太小看我了。几个上仙算得了什么。真到了鱼死网破生死间,动手取他灵丹的力气还是有的。”
申柏宗冷哼道:“说得好听,我看你就是故意把煞气转移到自己身上,你想干什么?如果那时我在...”
“你在就管得了他吗?”乐长老幽幽地开口。
申柏宗彻底没了话说,哽着气撇开了脑袋。
“辰一清有所好转,但状态还不稳定。”叶自闲指尖摩挲着那条修复的裂纹,轻声道:“这段日子我只要跟他待在一起就不会有问题,等他稳定了,我还有石头。”
“石头里那点东西能有他灵丹管用?再说,他要能让你带走石头,那真是见了鬼!”
“我说能带走就能带走。”叶自闲呛完申柏宗,正色道:“眼下气脉异动,贺元君入结界没有一两个月出不来;就是出来了也闲不了,四百多仙籍清鬼说灭就灭,莫世棠为维护溟界稳定,也一定会做做样子出面交涉。”
“如此一来,在贺元君亲自出手前,我们至少有两个半月的时间。”叶自闲目光在乐长老与申柏宗面上梭巡。
而两人神色却有些怪异。
申柏宗道:“两个半月远远不够。”
叶自闲指尖一颤,听他长叹:“本体反应消失了...”
“也不能算完全消失。”乐长老揉着太阳穴补充道:“确切说来,本体反应转移到五里之外,我已安排人手过去。放心,浦曷达冰川这么大,转移到哪我们就挖哪。这可是七百年来本体反应最强烈的一次。只是...不确定它还会不会移动...江断云能用混沌之气,若是...”
“人没了就别提了。”申柏宗拍拍他:“先挖着吧。他已生疑,你有什么打算?”
军帐里只剩下呼哧呼哧的火苗窜动,良久之后,叶自闲再要开口却是一顿,似乎把话翻来覆去地咀嚼后,只淡淡道:“他暂时不会动我。走一步看一步吧,该回去了。”
申柏宗也感应到辰一清进了院子,但他闷着头不说话,也不看叶自闲。
直到叶自闲几番尝试,仍掀不开帘子,不耐烦地‘啧’出声:“上仙界的人都走了,你还担心什么?”
“你打算把他关在这儿不成?”乐长老闭着眼深吸一气:“好啊,煞气反噬,妖族死光了,你就可以安心做官是不是?”
申柏宗脸上赤橙红绿青蓝紫轮番过一遍,咧咧嘴,腮帮子咯吱响,最终还是起身掀了帘。
叶自闲跨过去,便身处宁远小院堂屋角落。
擦身而过时,申柏宗突然说:“他为何不能自己化解煞气?”
叶自闲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回话的打算。
申柏宗淡淡地说:“我希望如今的处境,只是仙灵的一点副作用,引发出不必要的怜悯。”
“不然呢?”叶自闲脱下大氅递给他。
四方桌边,一个‘申柏宗’和一个‘叶自闲’依然在交谈。
申柏宗挂好大氅,低笑道:“也是,换个人你也会救,这没什么特别的。”
叶自闲的脚下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停顿。
当他俩与桌边的自己重新合二为一时,叶自闲轻声道:“本来就没什么特别的。”
“什么?”申柏宗没听清。
“我上次就想问你,这录事参军,真是自己考上的?”
“嚯,瞧不起谁啊?”申柏宗刷的挺直了脊梁:“只要活得长,考个进士有什么难的?”
“那你...”叶自闲想了想,又问:“岂不是每隔几十年,就得换个身份再考一次?”
“那也没有,想做官也就二三十年前才起的兴趣。”
“哦...”
“幸好有个参军的身份,正大光明与你通消息。”申柏宗伸手要替他开门,叶自闲拦下,自己动了手。
屋门开了,浓云散了,月光正好洒下来。
茂密的树冠泛起银辉,辰一清听见声响便转过身来,高挺的鼻梁晒在月下,嘴角勾了起来:“猜想差不多聊完了,过来接你。”
有如神塑的眉弓投下了阴影,灰蒙蒙的,却藏不住他灿若星辰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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