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的路程似乎比来时的路程更漫长。
万嶙受了伤,身边又折损了一批肖氏子嗣,行事多少顾虑了一些。
立秋过了半月有余,此时正是昼暖夜凉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雨。
雨并不大,却细细密密地,落在人身上,不知不觉间便浸透了衣袍。
小山和大石都披了蓑衣,戴了斗笠,骑马靠在马车旁边走。
雨幕中青山滴翠,云岚氤氲。
管硕放下车窗,看向挂在车角的一顶小笼子。
笼中立着两只小山雀,这两只小山雀身材极小,圆圆滚滚,可收于掌中,浑身是不起眼的灰褐色,双眼如豆,很是可爱。这是真尤送给管硕的,这种鸟儿能识气味,辨方向,口中有存食物的囊袋,能帮人传递消息。
管硕在马车内的小桌板上摊开了纸,尽量简要地把最近的事情都写了上去,隐去了磷沼国的一些细节,又免不了去想怀青的那张鬼面。
管硕引一只小山雀出来,将纸卷成小小一段,那鸟见了纸,主动上来将那段小纸吞入腹中囊袋,它在小桌板上蹦跳了几下,管硕忍不住去摸了摸它,它似乎很喜欢这样被摸,晕晕乎乎在桌面上打晃,管硕怀疑它是否能回得来。另一只站在笼门上,睁着豆眼往下面望。
管硕将手中这只放到窗沿,它抖了抖翅膀,无声飞入雨幕中。
希望能顺利。管硕心中默念。
入了皇宫,各宫马车各自分行。
马车沉沉行进在宫道上,从窗内再也看不到一片完整的天空,都是玉白的宫墙。
看到宙王殿三个熟悉的字,管硕才真正感到平静下来。
或是因为下雨,宫殿前并没有人等着。
管硕和万嵬下了马车,门往里慢慢打开,揽月和照花带着一众宫人低眉垂目,等在厅中。
揽月笑道:“王爷王妃回来了。”
管硕心中缓缓升起热度,回之一笑,却发现揽月的笑容很浅,照花更只是低着头,所有宙王殿的人都来齐了,都低着头。
“出事了。”管硕说,看着揽月。
揽月笑容不变,眼神却浸染上哀愁。
大石、小山和吉蓝本要支人归置东西,看着这情景,都围了上来。
厅中宫人都一言不发。
“荆姑姑?是荆姑姑吗?她在哪?”管硕点了点厅中的人头,沉声问。
揽月揪着裙角:“荆姑姑……被皇后宫中叫去,到现在都没回来。”说到后面,声线发抖。
“什么时候叫的,走了几天。”管硕问。
“今日是第七天了。”揽月苍白着脸。
第七天,是他们回城的前一天,也是万嶙受伤的第三天。七天可以发生很多事,一个人如果不受折磨,不吃不喝七天也会出事。
管硕掐着手,避免去多想无用的可能,她转身朝大石、小山道:“你们安顿王爷,”又朝吉蓝:“我们去同皇后请安。”
“是。”吉蓝应声。
“王妃!”揽月叫住管硕,递上一把伞:“用这个,挡着点雨吧。”
管硕对上她通红的双眼,环住她的手紧紧一握,却发现自己的手与她的一样冰凉,她温声一笑:“等我回来。”
揽月咬着嘴唇,用力点头。
管硕和吉蓝一路疾行,一直到成懿宫门口,成懿宫门前竟还停着皇帝的仪仗和轿辇。
管硕想往里面进,门前两个侍从将她们拦住:“宙王妃请在此稍待,容奴才进去通禀。”
管硕不理,径直往门里走,后面又出来四个带刀侍卫,将门堵住。
管硕看着这阵仗,心愈发沉下去,深吸一口气,声音平平:“平日里请安也没有将人拦在宫外的道理,今日是什么日子,竟如此这般?”说着去看皇帝的仪仗,那些侍从静立在雨中,低眉俯耳,像一根根木桩。
“嗨,宙王妃出了趟宫去,连日子都忘了,今日是七夕呀,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侍从笑眯眯地,伸出两根手指碰了一碰。
“本宫来此实有要事,烦请内官快些通禀。”管硕道。
内侍收了笑,躬了躬身,晃晃悠悠往殿中走去。
等了有片刻,内侍出来回道:“娘娘知道王妃来此是为何事,请王妃跟我来。”
管硕皱眉,与吉蓝对视一眼,跟着内侍往殿中走去。
他们往后穿过秀园,进了配殿,到了似乎像库房的地方,来到最角落的一处房屋门前停下,这屋子看着久无人住,连门漆都掉了一半。
那内侍打开门,里面没有灯烛,昏暗一片,并有一股腐味:“王妃,请入内看吧。”
管硕抬脚往里进,眼睛适应了一会,才发现屋角一张小床上躺了一个人,她抢上一步跪倒床边:“姑姑?”
荆姑姑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管硕探了探,人还在。
管硕从腰中拿出一颗小金药丸,这药丸也是宙王宫中医侍青翌所配,关键时刻可吊住命的。
管硕将药丸放入荆姑姑口中,药丸在她嘴中化开,管硕捏着她的手,放在胸口,想将那只手捂热。
“王妃?”荆姑姑睁开眼,气若游丝。
“姑姑?”管硕凑近她。
“王妃来了。”荆姑姑道。
“是我,”管硕将她脸上的头发拨开:“我来接您回宙王宫了。”
荆姑姑抿了嘴,缓缓摇头:“老奴知道,自己要不行了。”
“不会的,”管硕温柔道:“回去就能好了。”
“呵呵。”荆姑姑闭起眼,摇头:“老奴这番,也觉得很累了。”
“不会的,”两行眼泪忽而滚落,管硕哑声:“求姑姑再撑一撑。”
“啊,”荆姑姑睁开眼,抬手抚上管硕的脸,眼神已然涣散:“老身没有孩子,若有孩子,也是像王爷那样的孩子,也找王妃这样的儿媳。”
“我是你的孩子,王爷也是你的孩子。”管硕抓着她的手,眼泪涟涟:“请您再撑一撑。”
“老身……”荆姑姑忽然停顿。
管硕吊起了心:“姑姑?!”
“蔺掌使,你,”荆姑姑急促喘起气来:“你去,找,蔺……去……王爷……”没有讲完,荆姑姑停止了呼吸。
管硕趴在床沿,无声大哭。
来晚了,还是晚了。
管硕跪在成懿宫堂屋前,吉蓝跪在一旁,身上背着荆姑姑,打了伞。
雨越下越大,眼前牌匾上成懿宫三个字越来越模糊,应是秋老虎的天气,却冷得人发抖。
殿门打开,那屋中灯影曈曈,皇帝和皇后背光站着,朝着管硕。
“怎么回事?”黄帝问。
“臣妾不知宫中人犯了什么错,竟被拘禁在此幽闭至死,请皇后明示,引为鉴戒。”未等皇后回话,管硕便抢先答道。
“哎呀,”皇后捂住心口,做惊讶状:“怎么回事,你说,谁死了?”
“方才想来请娘娘安,几个侍卫将臣妾拦在门外,不多时娘娘身边的侍从说娘娘知道臣妾为何而来,带我们去了配殿,臣妾在一间废弃库房中看到荆姑姑躺着,人已没了气息。”
皇帝皱眉:“皇后,怎么回事。”
皇后捂着嘴:“怎么会这样,臣妾几天前将荆姑姑接来规训新进的宫女,她行事颇为严苛,陛下是知道的,”皇后抬眼觑了皇帝:“臣妾见她鞭笞宫女,过于无状,心中不忍,便罚了她两天禁闭,按理,人早该回去了?怎么?人竟没了?”
管硕较紧牙关,浑身发抖,她盯着皇帝,伏身磕头:“荆姑姑在宫中侍奉多年,教习礼法,恪尽职守,从未做过出格的事,请陛下明鉴。”
“怎么,”皇后尖声道:“宙王妃是觉得本宫错怪荆掌使了?”
管硕以头点地:“请陛下明鉴。”
“陛下……”
皇帝抬起手,打断皇后。
管硕抬起头看皇帝。
“雨天湿冷,宙王妃先回宫去吧。”皇帝缓缓道。
管硕看着那背光的两个身影,眼前一片模糊,耳中也是阵阵嗡鸣。
“请陛下明鉴。”管硕又点下头去。
“大胆!”皇后厉声叱责:“你敢忤逆?”
“来人,送宙王妃回宫。”皇帝沉声。
皇帝身边两个亲卫走到管硕身边,低声道:“王妃,请吧。”
管硕抬头起身,接过吉蓝手中的伞,遮着她背上的荆姑姑。
两人相扶着离开,再没回头看一眼。
回了宙王殿,人都围在厅堂中等,却只等来一具湿透了的尸首。
揽月照花扑过来大哭,其余人也皆掩面哭泣。
管硕叫了几个侍婢一起将人安置进屋中,仔仔细细给荆姑姑换了一身体面的衣服,又梳了头髻。她身上还有一些鞭痕,青青紫紫,整个人瘦得只剩一副骨架,才七天,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管硕仔仔细细看那张清癯的脸:“让大家都来和她道别吧。”管硕轻声道。
“是。”揽月哑着嗓子,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王爷已经睡下了,要叫醒他吗?”
管硕闭上眼,摇了摇头。
待所有人都来见过最后一面,揽月朝管硕轻声道:“王妃,宫规有定不许在宫中随意殉葬,荆姑姑,要怎么办。”
“水葬,”管硕很快接道:“你说过,鲛人死后需归入水中,对不对。”
“可是这宫中……”揽月犹豫。
“交给我。”管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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