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漳州,就没了险峰峻岭,队伍终于不需要在山路中蜿蜒前进,方向则由南转西,沿着百睦江分支瞒江行走。
霜降已过,日头越来越短,白日里有太阳照着,尚觉有些热气,晚上太阳一落山,温度便骤降下来。
他们到敦州界时,刚巧是重阳,碰到了好几拨从城中出来借官道而行的敦州人,带着各色花圈与食盒果酒等,上山祭祖祈福。
夜晚,从他们露宿的山头往下望,能看见城池中灯火通明的祭祀景象。
“一定很热闹。”照花靠在管硕身边,怔怔地看向山坡下的城池,设想道:“如果在宫中,能做些糕团点心,带去给荆姑姑看看。”
重阳节祭奠亲人是千凛惯例。军中也有好些士兵在篝火前烧了些信件、折纸、碎布等,给不在现世的亲人,聊表心意。
“你想玉华宫了?”管硕问她。
照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点点头。
管硕拿过她放在膝上的双手,两人的手都有些冰,握在一起却能取暖。
“还想起管大人城郊的小院子。”照花歪着头想道。
揽月在一旁笑:“我也时常会想到那时候。”
那时候万嵬还是个傻子王爷,小山和大石陪他在院中玩闹,管硕有时与管砾弈棋,有时又与揽月照花学种花织布。那样的日子虽才隔了半年多,却似乎已经很遥远了,管硕迷蒙地想。
“王妃呢?”照花问管硕。
中秋宴宫变那天,她和揽月是宙王殿中唯二不知情的宫人,懵懂无知地在宙王殿等待管硕赴宴回来,入了夜却被大石告知要到另一处院落去等管硕。
她们比管硕先一步进的玉华宫,这里已有了一些侍奉的宫人,每个都安安静静地袖手站着,敛着眉目,一看就是受过训的。大石将她们带到就走了,嘱咐她们不能出庭院,她们二人在宫中逡巡了一番,想要做点什么,每一处却早已安置得妥妥贴贴,再没有需要找补的地方。两人就这么惴惴不安等到天黑,等来的竟是被万嵬抱进来的受了伤的管硕。
说不清哪个更令她们感到惊骇。万嵬好似变了一个人,面孔还是那张面孔,举止神态却与从前截然不同。原本在宙王殿中,她们并不很在意这位王爷,重心都在管硕身上,可此时万嵬扫过来的眼神让她们从心底发寒。她们二人自小就在宫中侍奉,对上位者的姿态很是熟悉,万嵬让她们到玉华宫来侍奉,怕是全看在管硕的面子。
她们战战兢兢跟进内间,远远看着万嵬将管硕小心放在美人塌上,好在管硕的伤势看着并不严重,比起围猎那次肩伤要轻得多,但她们二人看得出来,管硕的状态非常差,万嵬把管硕放下就走了,吉蓝在一旁说了几句就被退了出去,这时她们才敢上前,管硕面目惨白,怔怔地坐在那里,瞳孔中一片漆黑,看着瘆人。揽月上前轻轻问管硕安,她摇了摇头闭上眼,一句话也没说,似乎已经累极,她们便只好退出来,留她一人在屋中静养。
第二天一早,她们就进屋侍奉了,管硕表现得如从前一样,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她们现在住在了玉华宫,只是万嵬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王爷。但照花总觉得,自那天后,管硕整个人似罩在了一团迷雾中,虽言行如常,却像失了些什么,总独自怅然。
照花不明白,明明万嵬成了一个实际的掌权者,明明他将管硕如此妥帖地安置进了玉华宫,为什么管硕还闷闷不乐呢。
直到出宫西行了这么几天,管硕看着才松快了很多。照花不明白管硕的想法,也不管王爷到底是一个如何的人,但只要管硕开心,她和揽月就开心。
管硕点点头:“我也会想。”
“不过现在这样,我也是喜欢的。”照花亲热地搓了搓管硕的手,感到这时候的管硕又是实实在在的她的王妃了:“只要同王爷王妃在一起,哪里都可以做家。”照花眯起眼。
管硕看着她仰起脸笑,肉肉的圆脸在篝火中粉嘟嘟的,很是可爱,不禁抽出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
“呜——”营中忽地响起号角。
“戒备!”同时传来高喝。
管硕带着揽月照花站起来,吉蓝冲过来:“上车。”
她们三人刚在车中坐定,空中就响起破风声,是箭矢的声音,听方位是向着队伍末端去的,数量并不多。管硕将窗掀开一条去看,队伍紧在一起,在四周列开了保护阵。或许是因为对路况不熟悉,军队并没有派追兵去找人,而是在原地防卫等待。
过了一会,箭矢停了。
吉蓝靠近马车敲了敲车窗,管硕凑到车窗边,听她道:“王妃放心,无碍,大约是匪徒探子,冲粮草来的,怕前有埋伏,现下部队按兵不动,等白天天亮再正常行路,请王妃就在车里休息,我们会戒备的。”
“幸苦了。”管硕应道。
他们离胥州还有两个州的距离,这批匪徒就已经派了探子来摸情况,这行径并不像普通的民兵起义。
这是这只队伍遇到的第一个不眠之夜,管硕感到自己睡睡醒醒,稍有些风声便会惊起,听了一会意识便又朦胧,如此反复,一直到天蒙蒙亮起。
天光一亮,队伍便开始疾行,眼下情况不明,他们需要尽快进入胥州。
队伍进入金州,便进入了盆地,天气越来越干燥,官道边已经可以见到零散的流民,这些流民被拒在城池之外,只能到处流窜,见到他们这支全副武装的军队,都远远地驻足观望。
去前面探路的小队伍来报说胥州城池外聚集了数以万计的流民,而他们的军队中带着大量的米粮,为了避□□民抢粮,他们只能先进入金州,再从金州州内穿过,去到胥州边缘。
队伍行走至金州边城若城,这里是离胥州最远的金州城池,城门外却也聚集了不少的流民,他们拖家带口,等在城门口,等待着一个进入城中的渺茫的机会。
管硕看着他们,心里有些紧张。
她很理解其他城池不接收外来流民的坚持,本来每州每城,朝廷都只发定量的银钱和米粮,又因为每年有定额的税款需要缴纳,对于有困难的州城来说,很有可能形成恶性循环。借一借别的州城或许能缓一时之急,但若长此以往,这一城之急可能变成一州之急,一州之急变成一国之急,如此国将不国。
但对流民来说,自己的家中没有生计,又没有其他地方能容纳他们,那他们就只能等死。
“呜——”若城城头吹起号角,城头兵摇旗打出信号,示意即将开启城门,这些流民已经习惯了开门的流程,他们零零散散从城墙边站起来,聚集成一堆。城门一开,里面的护城兵拿着护盾将他们围成一圈,他们被围着,眼巴巴看着长长的军队进入城池,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衣衫褴褛,脸上都是一副麻木的表情。
队伍沉默地穿过城门,忽然一只箭矢飞射过来,扎穿了队伍末端的米粮袋。粟米流了出来,流民中忽然有人大喊:“米!是米!大家快抢!”
流民们越过守卫军的盾牌朝地上一看,接连着大喊:“是吃的!是吃的!”人群躁动起来,前面的人推着盾牌想要越过这些士兵,后面的人推着前面的人更往前推。
流民本来没有多少力气,他们饿着肚子,在此徘徊了多天,都没有一次敢与这些护城卫作对,今天看见粟米流在地上,一个个眼睛都发了绿,背后似乎涌起了一股大力,推着他们往前冲。
“啊……”一个护城卫被一柄穿过盾甲缝隙的匕首刺中了腰部,他一倒地,防卫圈便突地缺了一块,流民抓住了这个间隙,迅速从这个口子中突破,朝着马车末端米粮袋奔去。
正当此时,几只箭羽射到了跑在最前面的几个流民脚下,他们被这深入地的箭矢吓倒在地,吉蓝带着人马赶来护在车前,高声呵道:“后退!”
受伤的士兵被拖走,护卫队迅速调整了队形,将剩下的流民拦在圈中,已经赶到马车前的流民们被震慑在原地,再不敢前进。
车队加速通过城门,那发黄的粟米从破了口的袋子中如水一般淌出,落在黄土上,与黄土融为一体。
城门缓缓关上,管硕回头去看那些流民,他们跪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将地上的米粮并着黄土一起收在怀中。
人如蝼蚁。
这还是从胥州走到金州来的流民。
管硕想不到,胥州到了如何一个境地。
金州州主并若城城主已在城门口等待,队伍一进关口,两边军队和百姓夹道欢迎。
管硕去看前头的万嵬,他坐在马上,与州主简单说了几句,队伍便继续行进。
是了,他们取道金州,是为了去胥州。
米粮晚到一天,或许就会又有上百人死去。
有州主和各城主在内城道上协调,他们行军的速度与在官道上勉强一致。不免有百姓站在道边看他们走过,有好奇的,有害怕的,有看个热闹的。
“谁呀这是。”
“这你都不知道,天家的人。”
“来这做什么。”
“说是救灾呢。”
“救灾?胥州呀?”
“可不是呢。”
“唉,救了能怎么样呢。明年不还是这样。不可能年年来吧。”
“嘿,就是说呢。”
“之前那个什么皇子去东南也说赈灾,赈着赈着没影儿了,倒发了一个赈灾银销没案,要我说呀,这什么官都一样。”
“你小声点吧,这些兵瞧着怪吓人的。”
而这列军队只是沉默地从城中穿行而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