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庙中转出来一位男子,他身穿长衫,戴了兜帽围巾,看不见长相,身量却很高。管硕眯起眼,想到一个人。
“阿立叔叔。”窦丫儿叫他。
他站在原地不动,朝窦丫儿招了招手,窦丫儿便松开管硕的手,管硕回过神来要去抓她,她已跑到了那位男子身边。
那男子用一只手抓着窦丫儿的肩膀,另一只手做了一个往庙中进的手势,一双温润的眼睛朝管硕弯弯一笑:“王妃,请吧。”
管硕无法,朝他那边走去。
庙里很狭窄,中间供了一尊侧卧的弥勒佛,肥头大耳,笑哈哈模样。两边是烛台,烛台前放了几张蒲团,庙中还站着一人,也是兜帽长衫,阿立朝他做了个手势,他便弯腰到弥勒佛后面一捣鼓,弥勒佛往前一转,露出藏在弥勒佛像下的密道。
那人先一步进了地道。
阿立朝管硕做了请的手势,管硕便往黑漆漆的洞中一钻。
通过只能一人过的狭长洞口,来到一个宽阔的圆顶大厅,中间立着一个土石台,石台上供了一圈油纸灯。这里像一个地下巢穴的会聚地,四周是不知通向何处的洞口。
怪不得这位阿立如此自信,明晃晃地将管硕直接从城门口带到这里来,莫说万嵬的人找到弥勒佛后的机关需要多久,就是进来了,若要顺着这么多未知的洞口找人,也实属不易。
“这里是恒延地下城的中心。”阿立走到管硕身后,解释道。
管硕眉心一动,抿起嘴。
“呵,”阿立一笑,自顾自道:“恒延连年干旱,田中无米可收,官府拿不到赋税,便仗着官威,到每家每户搜刮抢掠,百姓不胜其扰。便有几家人商议着躲了到城中祠地下,后来,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地穴也越扩越多。这里,是恒延城民共同建造的,躲避官府的地下城。”
管硕看着这四通八达的洞口,心中惊骇。
原来恒延从来不分什么良民和劫匪,若要以匪来算,整个恒延地下城便是一个匪窝。但匪到底是匪吗,到底民是匪,还是官是匪呢。
万嵬能不能发现所有来自恒延百姓的消息都是假消息呢。管硕皱眉。
阿立领着管硕从其中一个最宽阔的洞口进去,两边都是人家,有几个与窦丫儿差不多大的孩童,在路上奔跑玩闹。这里不见天光,这些小孩大约都没怎么出过地下城,看着都细细瘦瘦的,眼圈发黑。看见他们三人,小孩们跑过来朝阿立问好,又直直地去看管硕。管硕便朝他们笑。
阿立带着管硕进入其中一户地屋,这里空间很小,房顶压得低低的,本来地下空气不流通,进到屋内,更觉喘不过气。外室放了一张桌子两张板凳,内室是一张用土砌的床。
阿立示意管硕坐下,管硕刚一坐,门外便紧跟进来那位方才在前面带路的兜帽人,他伏在阿立耳边说了些什么,阿立登时站起来,朝管硕道:“请王妃在此将就吧。”
管硕顺应着点点头。
他在门口停下,又觉管硕此举似乎不在预期,回头狐疑道:“王妃如此镇定,是因为在途中留了痕迹吗?”
管硕摇头:“他本来就聪明。手下的人也都是得力的。”她如实回道。
阿立无奈点点头,匆匆出了门。
留下窦丫儿把在门口,眨巴眨巴眼睛看管硕。
管硕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近前来:“你们在这里,吃什么呢?”
窦丫儿从桌子下面的布袋子里翻出几个土块一样的薯球和一些已经辨不出眼色的干豆子。
“喝什么呢?”管硕又问。
窦丫儿便从土墙中拿出了一个封了口的陶瓶,递到管硕跟前:“地下城有一处地下泉,只是上水很慢,每户每天只去舀一瓢水。”
管硕看着那陶瓶轻轻叹出一口气,这里好歹是能保证人的温饱的。
窦丫儿咬着唇,还是觉得自己将管硕带到这里来有些对不起管硕,她安慰管硕道:“你别担心。阿立人很好的,他不会害你的。”
管硕一笑,问:“怎么好呢?”
窦丫儿歪着头想道:“阿立救了我,如果他没有救我,我就跟爹娘弟弟一起死了,他还救了很多人,给我们找吃的……这里还发过瘟疫……”窦丫儿发了个抖,似是想到不好的事情:“是他带来了郎中给我们治病,他很好的。”小孩反复强调。
管硕摸了摸她的脸。窦丫儿睁着大眼睛盯着管硕,带着小孩特有的天真纯粹。
管硕并不害怕,剿匪之事陷入僵局,她愿意跟着窦丫儿一起来这里,就是想要抓住一些新的线索。以万嵬的本事,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可是找到之后呢,万嵬会怎么做,这是管硕好奇的事。
窦丫儿伏在管硕膝上睡着了,管硕拿过床上的毯子,轻轻披在窦丫儿身上。孩童均匀的呼吸喷在管硕腰间,炙热而鲜活。
阿立打开屋门,看到这场景愣了一愣。
管硕朝他点点头。
阿立在管硕对面坐下,解下兜帽,拿起桌上的陶瓶将水一饮而尽,顺着撇头在肩膀上擦了擦嘴,朝管硕温温一笑:“王妃见笑了。”
他相貌俊逸,温润如玉,很难想象,这是一张匪首的脸。
管硕轻轻摇了摇头。
“宙王果然如王妃说的那般敏锐,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就找到了地下城线索。”他看了看管硕,见管硕神情淡淡,似早有预料,便接着道:“他已派军队把手了各地宗祠的入口,现在地下的人出不去,地上的眼线也进不来,我们被困在此地了。”
他仔细盯着管硕,想看她有什么反应,管硕却始终木着脸。阿立无奈一笑:“王妃没什么想说的吗?”
“他们也没有进来,你不必着急。”管硕道。
“哈哈哈哈,”阿立爽朗笑道:“真分不清现在谁是猫谁是鼠了,王妃竟然还能安慰我,王妃被禁于此,难道不怕我对你不利吗?”
管硕摇头,盯着他道:“窦丫儿说了,你是好人。”
他看了一眼睡在管硕身上的窦丫儿,似想到了什么,笑容渐渐收起,脸又沉下来:“是啊,地下城百姓一定认为我是好人,但王妃却不能这么认为。”
他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为了救他们,犯了很多法条,杀了很多人,为了隐匿踪迹,还杀过很多无辜的人。”他苦笑着摇头:“你一定想不到,有一次我们只是为了一袋米,就屠了一个富绅全家。”
“从上到下,由老及幼,不论男女,通通杀光。”他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做这种事。”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满身是血。”他抬起脸,面露痛苦。
管硕微微蹙起眉。
他整理了表情,扯着嘴一笑:“王妃现在害怕了没有?”
管硕定定看着他道:“万嵬现在还没有进来,是在给你们机会。”
阿立苦着脸摇头:“王妃没有听懂,所有事已覆水难收,我们与官府之间的矛盾没有能转圜的余地了。”
管硕听了不禁生气,厉声道:“那你当如何?”
阿立见管硕生气,倒软了声音,商量道:“你不必惊慌,届时你陪我演一出戏,我假装挟持你出去,我一推你,你往前跑,他们便可将我就地斩杀。”
管硕不语,只看着他。
管硕生得好看,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清凌凌。阿立被管硕这么瞪着,不知怎么有点发虚,他捶胸保证道:”请王妃信我。我一定不会对王妃不利的。”
“是吗?”管硕反问。
管硕模棱两可,阿立不知她是信自己还是不信自己,正要举起手发誓,管硕却紧接着问:“你带我出去时,也会蒙着脸吗?”
阿立怔住,眼神震动:“我……”
“你觉得死你一个脸容貌都不示人的无名之辈,问题就都能解决了?”管硕连着问。
“我……”阿立结巴。
“若你死后,你的部下负隅顽抗,你让万嵬如何呢?”管硕抬高声音:“若你的部下鼓动这地下城中所有人负隅顽抗,你让千凛军进来屠城吗?”
阿立涨红了脸,答不上来。
管硕也红了脸,气得发抖。
“这世上,你们只有彼此一个血亲了,你连一句话都不同他说,直接让他下令杀你吗?”管硕质问。
阿立猛地抬头:“我……他……你怎么知道?”
“那你又为何要蒙脸?”管硕冷冷道。
阿立用手搓了搓脸,苦笑着摇头:“父亲从来都说我不像他,我也以为我不像呢。”
管硕看着他那张与万迟七分肖似的面孔,摇了摇头。模样是很像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但他的气质应当是随了那位姜皇后,没有一丝阴翳,反而温润和柔,端方贵雅。或是戚夫人照料他时将他的身子完全调理好了,又或是在这边远之地历练了,他现在看着康健英武,没有一点戚夫人说的病怏怏的样子。
谁能想到,前太子万嶂,被废戍守边地,却因看不过当地官府尸位素餐,阴差阳错做了劫匪,还被推为匪首,在胥州地界揭竿而起,率一众义军劫富济贫,对抗起了朝廷。
万嶂自己都想不到,从前在皇宫中,自己身体不好的时候,整天躺在床上,崇拜在外打仗的父亲和舅舅,后来自己身体好了,这皇宫中的事情却都颠倒了,舅舅变成了异军,父亲也成了冷血无情的独裁皇权。母亲自缢而亡时,他一度想要跟着离开,却不知为何带着废太子的耻辱坚持着走到了这里。这里一片荒芜,民风却淳朴,生活也简单。
万嶂每天跟着同僚巡边,看着那广袤无边的沙丘,才发现,原来以前认为空旷的皇宫是那么那么小,小到框住了他看天地的视野,禁锢了他同人交往的真心。在这里,没有人会因为他的身份看不起他,更没人会觉得他没本事,每个人平平稳稳地做自己该做的事,没什么大的志向,更不会去寻死。
活着就是活着。
所以当他发现官府恶行时才更加愤怒,这些百姓只想每天安安稳稳地吃一口饭而已。
起初他们只是几个戍边的同僚商议着一起做事,后来加入的人越来越多,便连成了势。其实万嶂从听闻朝廷查办赈灾银销没案时就想收手了,只是他们与官府的矛盾已然激化,万嶂想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朝廷最宽容的赦免。想来想去,就只有拿自己一条命抵所有的罪孽。
万嶂看了看冷着脸的管硕,尴尬找话道:“说起来,我与那位连面都没有见过,看你这反应,我们大约也有些像了?”
“五分。”管硕道。
“哦。”万嶂点头,又笑道:“唉,算起来,你是我堂媳,第一次见面,我也没准备什么给你。”
管硕看着他,倒有些意外,原来万嶂也知道万嵬的父亲是万迟的双胞弟弟。
“我到这来之后……都打算把前尘往事忘却了……”万嶂叹道:“如今遇见你们,也算是因缘际会了。”
因缘际会,是啊,所有的事情冥冥中又转了一个轮回。
万嶂这情形,与他舅舅姜琛当年磷沼之战时在虹霄戍边的情形何其相似。
当年万迟为了王位,选择过河拆桥,指罪姜家谋逆,而现在,匪首万嶂是皇族中唯一一个能顺位继承王位的血脉,万嵬会怎么选?
管硕闭上眼睛缓了缓心神,复又睁开拉住对面万嶂的手:“请你信他一回。”
万嶂突然被管硕抓住,吓了一跳,他对上管硕拳拳恳切的眼睛,有些不明白管硕的意思。
“请你信他。”管硕又重复道:“我了解他!他还等在外面,一定是不想有无谓的伤亡,你认为与你们与朝廷关系无法可解,他可以!他一定会有方法给朝廷交代的!也给百姓交代!只要你信他!”
万嶂看着管硕满面通红,说得掷地有声,手被她紧紧抓着,都发起痛。
万嶂低头沉吟,管硕才发觉自己抓得太用力,连忙放开了了手,万嶂松了松手指,拍了拍她紧绷的肩,朗笑道:“好,我便信你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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