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退散，长时间不见面的太阳重新照耀在南方上空。泥水退去，树上开始长出新的枝丫。晋州城开始逐渐热闹起来，倒塌的房屋被重建，田间地头有绿芽冒了出来，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站于城楼上俯瞰晋州城，于成微微笑着，“雨过天晴，可算是结束了。”
城内身穿黑色铠甲的军士不断穿梭，运送木头。
于成看向一旁负手而立，身姿如松的萧若风，“殿下，此次南方之危，多亏您鼎力相助，在下……”
话未说完，萧若风笑着摇了摇头，“于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殿下，我想问，张姑娘。” 于成屏退身边是衙役侍从，低声问道。
萧若风微微侧头，他看向于成，那人虽面上笑着，可眼底并无笑意，反而满是探究。
他轻轻勾唇，“于大人，有些事情既然无关，又何必深究。”
萧若风扭回头去，眺望远方，“江墨不会和我们一起回天启，后续的重建和治水，还要拜托于大人多加关照。”
于成叹了口气，他朝着萧若风拱了拱手，“这个自然。”
晚间，百里东君他们躺在屋顶上一起看星星，夜空澄净如洗，月光柔和。
百里东君一袭月白锦袍，他仰头喝下一口酒，举手投足间满是潇洒，“啊～，这酒真是不错。”
忙碌了这么些日子，几个少年终于可以好好清洗一番，换上干净的衣衫。
王一行摇头笑了笑。
这晋州刚经历一场‘天灾’，哪还有什么好酒，街边小贩卖的最普通的黄酒，竟然有一日能入了百里东君这个小酒鬼的眼，当真是稀奇。
略显浑浊的酒水流入口中，百里东君长呼出一口气，多日来的疲惫随着这一口酒被一扫而空。
他抬头看向那一轮明月，“天下，百姓，江湖，朝堂。”
百里东君轻轻摇头，长叹一声，“当真是复杂呀～”
叶鼎之侧头看了眼他，有些好笑，“怎么？打算回去继承家业啦？”
“我是一定要闯一闯这江湖的。”
百里东君笑了笑，“以前只知道江湖是一人一剑，以正义论高低，鸣不平的地方。”
“经过这一通，才知道，所谓正义，其实很难解释。”
“有理。” 司空长风点点头，“所谓正义，并非完全正义，善恶对错也并不绝对。”
他自有记忆以来便四处流浪，见过了太多身不由己，是非善恶难辨之事，也曾想过以一枪扫平天下不平事，可终究一人之力无法企及。
“但我心中，自有我的道义。” 百里东君和下一口酒，他坐起身看向远处，眸中星光熠熠，“这天下，我是担不起来了。”
“为不平拔剑，为兄弟拔剑，为弱小拔剑，若行之路遇顽石。” 他一挥手，动作间满是豪气，“我一剑挥出。”
“必叫那些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说得好！” 叶鼎之和司空长风一拍百里东君的肩膀，二人同时举杯，豪饮一口。
王一行看着情绪高昂的三人笑了笑，“若是打不过怎么办？”
“这江湖如此之大，你可不要小瞧了。”
“打不过。” 百里东君想了想，而后朝着王一行粲然一笑，“当然是跑啦，我又不傻。”
“而且，谁说我小瞧了这江湖。”
薄唇微微勾起，百里东君神色沉稳，“我从不小瞧任何。”
他握紧不染尘，“只是当我握紧长剑时，我知道，我一定是那个走到最后的人。”
百里东君看了眼周围三人，“你们几个，可不要半道离开了。”
叶鼎之三人相视一笑，他们共同举杯，“来，敬兄弟！”
“喝！”
屋顶上的四个少年对月畅饮，他们意气风发，见识了人心险恶，世间之大，仍以澄澈之心向往江湖。
夜已深，萧若风照例将百里西瑶拥入怀中，他轻轻蹭着小姑娘柔软的发丝，“今日，没有出去玩吗？”
百里西瑶轻轻摇头，她仰头，看向那俊朗的面庞，“萧若风，我想了很久，我不需要你救我。”
“什么？”
“其实那个问题就是一个悖论，你如果连你的嫡亲兄长都见死不救，那你其实很冷血，然后你为了所谓的亲情赴死，为了一个女人丢掉性命，你要是这样的人，那我就不会觉得你特殊了。”
萧若风微微垂眸，他专注地看着怀中之人。
“而且我觉得，我不需要你救，我更想自己救自己，你也不要救我，你救了我，你对萧若瑾就会有愧。” 百里西瑶轻轻摇头，“这样不好。”
“其实，我该和你说声对不起，因为我的出现打乱了你的心。” 小姑娘眨了眨眼，“我好像明白了，喜欢一个人，是想让他自由。”
“所以，我希望你以后都是自由的，做自己想做的，我会为你撑起一片天的。”
看着百里西瑶认真的样子，萧若风笑了笑，“又何须你为我撑起一片天。”
“因为，我很厉害呀。” 小姑娘扬扬头，“强者保护弱小是应该的。”
“而且，我真的很想保护你。”
‘我的绵绵，我的绵绵。’ 结实有力的双臂收紧，萧若风像是要将百里西瑶揉进骨血，‘总是这么温暖。’
“而且，我会那样问。” 小姑娘抿了抿唇，“是因为，我觉得气氛都到这里了，不问一下好像不太合适。”
“我那时也没想到，你会给我答案。”
萧若风好笑地看了眼怀中的可人儿，“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问题的？”
“话本子呀。” 百里西瑶眸色亮晶晶的，“一些话本子上都是这么写的。”
“绵绵，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萧若风将头埋进百里西瑶温暖的颈窝，他低声轻笑。
半晌，那人叹了口气，“兄长于我有再造之恩，若不是他，我已经死在了那个雪夜，他对我而言如兄如父，是我割舍不断的血脉至亲。”
“我从小是被兄长带着读书习字。” 萧若风眼神灰暗，“可他终究不再是那个温润如玉的皇子了。”
“你很自责。” 百里西瑶眨眨眼。
他抿唇笑得有些苦涩，“若不是为了我，兄长何须下跪求人，若不是因为我……”
“唔。” 百里西瑶鼓了鼓腮帮，“我觉得有件事，你没有想明白。”
“他救了你，也是在救他自己，若是你真的死在了那个雪夜，恐怕他一辈子都会活在悔恨之中，心中的执念终会将他烧死。”
“可他现在还保有善意，因为你，也因为错杨姐姐，他还没有彻底堕入深渊。”
她缓缓抱住萧若风，纤细白皙的手轻轻拍着那宽阔紧实的脊背，“其实，我有时能看到你口中那个温柔的哥哥，他看你的眼神做不得假。”
“我真的好庆幸。” 萧若风低声说道。
“什么。” 百里西瑶轻轻眨眼。
‘庆幸你下山，庆幸我活了下来，遇见你，又庆幸，这世间好儿郎如此之多，我能在你未被他们发现之前，将你拥入怀中。’ 萧若风并未回话，只在百里西瑶颈窝处轻轻印下一吻。
小姑娘不懂，可萧若风自己明白，他终究是一个普通男人，不愿放开百里西瑶一丝一毫，也很幸运，能在百里西瑶仍懵懂之时将她早早的叼回了窝中。
第二日上午，萧若风一行准备启程返回天启，南方水灾已经解决，因为准备充足，灾后并未出现疫情，剩下的事情只需要交给江墨和于成他们处理。
院中，张济世轻轻抚摸百里西瑶的头发，“济慈，你不和我回海里，也不回山上吗？”
“师姐，我想做的事情还未完成。”
“行吧。” 张济世轻叹口气，“那你要是觉得无聊了，就来找我们吧。”
她忽然眯了眯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百里西瑶，“济慈，你没有事情瞒着我们吧。”
“没有呀。” 小姑娘眨眨眼，“师姐，这次的事情你不是都知道吗。”
这次曹良入道修炼出灵力，是因为皇昼无意中落下的灵石，不能确定和之前学堂大考那件事是不是有关联，百里西瑶打算瞒下来。她看向张济世，眼底一片坦然，毫无躲闪之意。
张济世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可终究是选择相信百里西瑶，她轻轻点了点头。
“济慈。” 张济民清冷的声音响起，“还记得我们是怎么教你的吗。”
“嗯。” 小姑娘点点头，她神色认真，“遇到对我图谋不轨的，死太便宜他们了，要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辈子活在恐惧和阴影中，无法自拔。”
“不错。” 张济世和张济民颇为满意。
师姐弟三人的对话，看得一旁的几人是眉头一皱又一皱。
“走啦。” 话音未落，萧若风几人还未来的及拱手，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已然不见了踪迹。
来去潇洒无踪影，这样的人当真称得上一声绝世。
“对了，司空，你祖籍不是江南吗，要不趁此机会去看两眼。” 百里东君问向司空长风。
后者想了想，而后一摇头，“还是算了，说是祖籍其实也没什么熟人了，有机会的吧。”
于成和江墨将萧若风他们一行人送至城门处，百里西瑶忽然跳下马，凑到了于成面前。
“于大人，律法无情，人有情。” 小姑娘朝着于成笑了笑，而后一跃上马不再看他们。
江墨看着百里西瑶背影着实摸不着头脑，“于大人，张姑娘的话，是什么意思？”
想起桌案上堆成山的卷宗，于成叹了口气，小姑娘这话说的真诚，他却是听的心中有愧。
其实，百里西瑶在院外被百姓围堵，于成身为当地官员，应当对泄漏顾连羽消息以及闹事的人问责，可他终究是顾念着情分，想要将事情给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萧若风知道于成的心思，也知道小姑娘心软，最后也只是给于成留了‘一点’事情干。
‘三天一上报。’ 于成扯了扯嘴角，他瞥了眼一旁的江墨，盘算着分出点事情来给这个傻小子。
几人朝着萧若风恭敬一行礼。
萧若风微微一笑，调转马头，领着一大群人，往天启的方向而去。
夜晚官道旁的树林中，一行人支起篝火安营休息，萧若风放飞信鸽，他看了眼信笺，笑了笑，“尹师侄前几日便已经启程，应当会比我们早到天启。”
百里东君他们点点头，他看向若有所思的百里西瑶，“绵绵，你一直看蒋翰做什么？”
蒋翰一个浑身莽气，面目看起来颇为凶悍的将领，此时被百里西瑶一个小姑娘看的后背直发凉。
“蒋翰，你想忘记鲛人的事情吗？”
蒋翰算是他们之中唯一一个外人，之前看到皇昼哭出来珍珠，一直压着内心的震惊，还是萧若风向他解释一番，他才勉强接受世上真有鲛人这件事。
“这个。” 蒋翰挠了挠头，他有些为难地看了眼萧若风，而后认真想了想。
“姑娘，你放心，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蒋翰抬手指天，他声音粗砺，“我对头儿的忠心天地可鉴！”
萧若风温和一笑，“我知道。”
小姑娘轻轻哦了一声，对蒋翰表忠心满不在乎的样子，“你要是不想忘记就算了，反正你说出去，别人只会把你当疯子。”
苏朝听的眉头直蹙，虽然百里姑娘这话说的没错，可这么直白真的好吗！
他轻轻拍了拍一旁有些震惊又委屈的蒋翰，小声说道，“蒋大哥，你多担待，姑娘没有恶意的。”
“说起来。” 百里东君转了下架子上正在烤的野鸡，“姬若风不是说暗河来人了吗，我怎么没看见。”
他抬头四周看了看，“不会是打算在回程截杀我们吧。”
此话一出，叶鼎之和司空长风他们立即警惕起来，暗河向来心狠手辣，不达目的不罢休，此番确实不同寻常。
萧若风想了想，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百里西瑶，他微微一笑，“绵绵，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百里西瑶鼓了鼓腮帮，“暗河不会来了。”
“你把他们都给解决啦？” 王一行微微一愣。
“没有。” 百里西瑶无语地看了眼他，“我只是花了些钱就摆平了。”
“他们人还是挺好的。”
王一行听的很是无语，那可是暗河，天下第一的杀手组织，用钱摆平，你自己听听这话像话吗！还说他们人好，好在哪里？杀人不眨眼吗！
“哎呀，总归是不用担心啦。” 百里东君摆了摆手，他伸了下胳膊，顿时身心放松。
可是话音还未落下，百里西瑶一抬手，周围气息立即变化。
其他几人立即看向四周，十数黑色支箭悬停于空中，萧若风给蒋翰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会意，他们带人往幽黑的树林而去。
看着百里东君的神色，百里西瑶捂嘴打了个哈欠，“不用管他们，朝堂的事与我们无关。”
听着周围激烈的打斗声，小姑娘微微鼓了鼓腮帮，小声嘟囔：“我这是自保，可不算参与朝政。”
萧若风带人回来时，百里西瑶靠在百里东君肩上浅眠，橘色的火光将小姑娘的脸照的暖烘烘的。
他坐下身，将百里西瑶揽进怀里，为她轻轻盖上斗篷。小姑娘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抱住萧若风，“你回来啦。”
“嗯，都处理好了，睡吧。” 萧若风低头看着怀中的姑娘，眼神缱绻满是温柔。
之后的路程很是顺利，王一行要回青城山与他们半道就分开了，不到半个月的功夫，一行人就到达天启，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稷下学堂。
一进入学堂内院，两道白色的身影猛地跑向百里西瑶，小蓝激动的不停往她身上凑，险些将小姑娘撞倒。
百里西瑶轻轻抚摸小蓝柔软的毛发，“好啦。”
“嗯，小蓝，我很想你。”
几只小家伙将百里西瑶围在中间，上蹿下跳的一步也不肯让，一个多月未见小姑娘，他们着实想念的紧。百里西瑶安抚安抚这个，又摸摸那个，顿时感觉有点头疼。
百里东君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他躺到了熟悉的草地上，两手往脑袋后头一枕，看着湛蓝的天空和流动的白云。
天启早已经入春，微风不时拂过，气候微凉很是舒服，院中百花慢慢绽放，翠绿的草地躺起来竟比名贵的床榻还要柔软舒服。
就在百里东君深呼吸一口新鲜的青草芬芳时，一张呲着大白牙的大脸突然出现在上面，挡住了光线。他顿时吓了一跳，往上一抬头，两个脑袋撞在一起，发出‘碰’的一声。
雷梦杀捂着额头后退两步，“东八！你干什么！”
百里东君坐在原地，揉了揉额头，他不满地看向雷梦杀，“我还想问你想干什么呢！”
“青天白日，非要吓人一跳。” 他朝着雷梦杀大喊一声，“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啊！”
“我这不是听说你们回来，想着来看看你们嘛！” 雷梦杀也朝着百里东君吼了一声。
“没良心的小东八！”
“嘿！” 百里东君伸手一指雷梦杀，“你个雷二！”
“隔着老远就听到你们的声音了。” 柳月摇着扇子缓步走来。
百里西瑶被小蓝他们簇拥着走到了桌旁坐下，洛轩将刚煮好的茶倒了一杯，放在了百里西瑶面前。他看了眼周围的人，“怎么不见若风。”
叶鼎之倒了两杯茶，递给司空长风一杯，“小先生进宫去了。”
柳月轻笑了笑，他一拍扇子，“你们这一次可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他看向默默喝茶的百里西瑶笑的开心，“小师妹，我听我那乖徒儿说，你带着她飞了一次。”
“御剑飞行，她很是激动啊。”
柳月往前微微倾身，“我还听师父说，那红色的珠子是鲛珠，那这次的事情可是那鲛人搞出来的？”
“不全是，鲛人皇昼想挑起凡人战争，顾连羽想把其他人踩在脚下，曹良想成仙，百姓遭殃，最后洪水退去，南方水灾解决了。”
百里西瑶两句话，将这次的事情说给了他们听，可听的他们像是在喝白水，甚是索然无味。
雷梦杀拉着百里东君一起坐到了桌子边，他睁愣地看向百里西瑶，“这就，没啦！”
“没有了。” 小姑娘摇摇头，“这就是全部了。”
百里东君轻轻一拍桌子，“还是我来吧。”
“话说，十六年前那顾连羽……”
半个时辰后他一连喝下三杯茶，才堪堪将事情说完一半，听的周围几人很是意犹未尽。
雷梦杀十分期待接下来的事，他殷勤地给百里东君倒了杯茶，“接下来呢，那皇昼究竟为什么想要屠尽凡人。”
“当然是因为他恨我们呀。想当年………”
萧若风回来时，就看到一群人围坐在一起，津津有味地听着百里东君讲述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
百里东君神情激动，他右手一挥，“我那时一剑挥出，将那些人打倒在地。”
只是一旁的百里西瑶听的直犯困，和她说的也差不多，究竟哪里有意思啊。
“忽然一道汹涌的剑气从天而降，将大地劈裂，滔滔江水被悉数打入那天堑之中。”
“张师姐果然如此厉害！” 洛轩看着百里东君，眼中微微闪光。身为一名剑客，他真的很想一睹张济世的风采。
“嗯，张前辈十分厉害，手中无剑却能将大地劈裂。” 司空长风说话时，眼中满是向往。
萧若风在一旁看了一会，视线落在神游在外的百里西瑶身上，他笑的宠溺，缓步走到小姑娘身后，将百里西瑶抱进怀中，坐到了椅子上。
其他人听的入神，倒是没怎么在意，柳月看着二人挑了挑眉。
“听说这次南方水患，有不少江湖人士前往相助。” 雷梦杀喝下一口茶。
洛轩笑了笑，“师兄，你们雷家堡不也收容了许多百姓，我可算知道师兄你的大侠风范，是从何而来。”
“那是。” 雷梦杀一捋头发，他昂了昂头，看起来很是骄傲，“我可是雷家堡这一代，最优秀的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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