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第一眼甚至没能认出来躺在那里的人是林谊。
——皮肤深黄近棕,眼睛凹陷,嘴巴大张,大小三个黑洞铺在脸上,是那种最没有想象力的幽灵形象。
靠近细看的时候,似乎还能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干燥和灼热。盛铭垂着脑袋,注意到藏在这具尸体眼角耳廓和指缝里的细碎沙粒,在阳光下微光闪烁。
摆放在尸体旁边的,是一个足球大小的丑陋干瘪物,表面覆盖着一层缠成一团的霉烂触须,正中的焦色口器与死尸嘴巴一样,大张外翻,像朵带茎的烂菊花。无需靠近,就能闻到它因**而不停散发出的恶臭气味
明明找寻不到一丝熟悉,却又偏偏轻易认了出来。
台上的人在面无表情地宣读些什么,盛铭听不进去,只模糊捕捉到几个字眼,“意图叛逃……沙漠……任务失败……死亡……”
头顶的太阳好像变得更大了。
最终为林谊做结语的是那天那名阻止了玉锦珠以身犯险的灰蛇哨兵。
他是场内所有哨兵的教官,小哨兵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的代号——黑曼巴,和他的精神体同名。
正午的圆盘大太阳下,黑曼巴戴着墨镜,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台下的豆芽菜,沉声道:“这不是什么叛逃惩罚,只是一场提前一点的能力测试。”
黑曼巴的嘴角拉出嘲讽笑容,“结果呢?101954,综合评级为C的哨兵,连任务地点都没找到,就这么干死在了沙漠之中。以一个绝对的废物身份,结束自己可悲的、十多年的生命。”
“告诉我,这就是你们的本事吗?这就是你们期待的毕业未来?像个废物一样,吃饭、训练,睡觉,然后绝望地死在任务途中?”
“叛逃?像这种死在任务途中的废物,只会在梦里成功叛逃。”
“基地不需要你们的忠诚,如果有谁想要离开这里,尽管去试。我保证,在你们中的某个人成功叛逃之前,我会给予他足够印象深刻的地狱磨练。”黑曼达大笑起来,整齐的齿列在光下亮如贝壳。
围拢的人群逐渐散去。
陶冉发着呆站了会儿,走近,伸手从尸体领口处扯下亮银色的数字牌。
“101954。”陶冉笑了笑,“我都差点儿要忘了你这串数字了,林谊。”
她将银牌塞进口袋,折起袖口,走到玉锦珠面前,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是你告的密。”百分之百的笃定。
玉锦珠站得笔直,转回被打偏的脑袋,扯着嘴角,清明回视道:“陶冉,你才是最应该感谢我的人。再晚一点,你也会被组织认定为叛逃同谋。我这是在救你,救你和他,救你们这些所有可能被感情蒙蔽双眼、搭上自己性命的蠢货!我是在救你们!”
陶冉面无表情,反手又在玉锦珠另外半张脸上甩上一个巴掌印。
哨兵丝毫没留力气,几秒之后,玉锦珠的两边脸蛋迅速高高肿起,沁着血丝。
“是吗?”陶冉垂着眼,轻飘飘地反问道:“我还以为你是担心自己被牵连进去,所以早早撇清关系呢。”
玉锦珠脸色变了变,豁然扭头,看向身旁一直沉默的盛铭。
“哥哥。”玉锦珠有些不安,“我也是为了保护你……”
他从盛铭眼里看到了失望。
玉锦珠忽然有些慌乱,着急解释道:“不,不是我,是他,是他自己在测试场上暴露了叛逃想法,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也很害怕,我从来不知道像他这么胆小爱哭的废物也会生出这么危险的叛逃想法,他一直在偷偷谋划。哥哥!他肯定会暴露的,也肯定会牵连到我们的,他,我……我只是太害怕了。”
“我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哥哥……”玉锦珠的脸肿得越发厉害,红中带紫,可怜又好笑,他努力找补道:“我不知道他们会这样对他……我以为,以为最多只会关上一段时间的禁闭,或者试药,或者随便其他什么惩罚。他们以前都是这么做的,不是吗?哥……”
盛铭侧身避开了玉锦珠的视线和眼泪,走到林谊面前,低头,嗓音沙哑:“对不起。”
玉锦珠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难以置信地尖叫起来,“为什么道歉?凭什么要哥哥你给一个死人道歉?你又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叛逃是他自己私下偷偷计划的,他甚至瞒着你们所有人在筹划这些!他根本就没有为你们任何人考虑!”
“虽然这次出任务是早了点儿,但是意外死在任务途中,明显也是因为他自己能力不够吧!哥哥你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这里的谁都没有错,为什么要你道歉?!”
“明明错的只有他,从头到尾,都是他的错!”
“是他笨!笨到没有藏好精神体的记忆,在测试场上意外让我看到!是他蠢!蠢到在沙漠里迷失方向,渴死在半路!他又那么胆小爱哭,训练累了要哭,输了要哭,赢得辛苦也要哭,天天哭月月哭,每次又都要你们围着他哄,他凭什么?”
“像他这样从来只知道哭的废物,即使这次侥幸活了下来,迟早也会死在下次……”
“闭嘴!!”暴怒的陆青林一脚将玉锦珠踹了出去,正正趴在尸体跟前。
陆青林上前扯起他的脑袋,恶狠狠道:“磕头,道歉。”
玉锦珠倔强回瞪,梗着脖子,怒道:“我不道歉!我没有错!!我明明是救了你们所有人!!!”
陆青林掌心下扣,将玉锦珠的脑袋死死压在地上,脸皮贴着粗粝地面,磨出血痕。
“磕头都不会是吧?好啊,那我教你。”陆青林拽着玉锦珠的白发让他强磕了几个响头,额头冒血。
“小陆。”陶冉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
陆青林收手起身,居高蔑视:“贪生怕死的自私废物。”
“笨蛋。”陶冉扶起尸体的单侧肩膀,搭在肩上,低头说道:“想去看海,你早跟我说啊。我带你去出海滨城市的任务,港口,轮船……你想看什么没有?”
“……真是笨死了。”陶冉将林谊背在背上,陆青林伸手捧起那团不停散发臭味的烂海葵,没有说话。
盛铭跟在三人身后,一起走了。没人回头再看一眼狼狈趴在地上的玉锦珠。
*
“哥哥,你果然还是不肯信我。”玉锦珠看着二人走远的背影,喃喃自语。
谢轶听到了,但是懒得回头。
哨兵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勾住身旁向导的手,穿进指缝,扣住,侧脸问道:“在想什么?”
盛铭抬头看天。
没有光污染的夜空很漂亮,繁星点点,让他想起许久不见的故人。
“大海。”盛铭轻声回道:“我想看海。”
谢轶:“能看到的。”
*
二人回程的路走得慢吞吞的,抵达营地时,已近午夜。闭伞形的主体架烧塌下来,石头搭起的篝火环里也堆满了红灰交杂的柴火余烬。
小萝卜们陆续都被送回睡觉,火边只剩下了几个中途短暂睡过的酒蒙子。
几人之中,简文睿显然是最清醒的那个。他跟前还支着一个简易烤架,串着一只被烤得金黄流油的拔毛兔子,空气中有隐约的蜂蜜甜味不断飘来。
幼崽版的素威蹲坐在简文睿旁边,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烤架上的蜂蜜烤兔。
简文睿捏了点儿手边的不知名香料,碾碎往上撒了点儿。白虎崽目不转睛,舔舔嘴巴。
并行的脚步声惊醒了抱着酒瓶呼呼大睡的陶冉,她从梦中脱离,远远看到两个走近身影时,脱口而出,“林……”又戛然止住。
脸颊红红的陶冉缓慢地眨了下眼,从地上起身站直,伸了个懒腰后,酒意已然下去大半。
像他们这种常年使用特效镇定剂的人,对酒精的耐受程度通常也都很好,轻易不会真的醉倒。
随着陶冉动作,披在她肩上的防风外套往下滑落。在外套落地沾灰之前,陶冉伸手捞住,展开抖抖,重新披回肩上。
盛铭和谢轶也差不多走到了她的跟前。
陶冉笑眯眯的,“散步回来啦?路上有碰到小陆吗?他该不会是喝大了偷偷跑去哪里吐了吧?”
盛铭点头又摇头,“万钧听到点奇怪动静,像是有零星活尸摸到这里来了。陆哥说他顺便去活动活动,醒醒神。”
“嗯。”陶冉左右动动脖子,也道:“今晚的动静闹得是有点大,刚好睡醒,我也四处转转去。”
“不用你去,你吃完就早点回去睡觉。”陶冉预判了盛铭想法,又提前将他的话堵了回去,“白天换你和谢轶轮班。”
盛铭只能点头。
陶冉笑着挥手离开,双掌搭在脑后,慢悠悠的,像去散步,嘴里又哼起了那首唱了大半个晚上的轻快曲调。
“蓝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样~”
歌声渐远,简文睿一手拦着不让白虎崽离火太近,一手招呼示意二人快坐。
“回来得真是时候,不会是素威背着我偷偷给你通风报信了吧?”简文睿笑着递给谢轶一把小刀,“用这个,刚洗过的,干净。”
谢轶接过,动手削肉,嘴里不咸不淡道:“野生蜜刷烤野兔,你挺奢侈啊?”
简文睿叉腰大笑:“哈哈。”
谢轶用刀戳着一片烤兔肉,丢进嘴里,慢嚼品尝。
“怎么样?我的手艺没退步吧?”简文睿探头邀功。
谢轶神色淡淡,“还可以。”
简文睿憋笑,低头扫了眼脚边闻味哼哼的白虎崽。
人类的食物对精神体来说,属于“能吃,但没必要”的程度。比如现在,仅仅是蹲在一旁,凑近闻闻味道,便足以让白虎崽惬意到摇头晃脑了。
谢轶:“……”
这小东西有时是真的夸张,身体变小,脑子似乎也跟着缩小了。
谢轶抓了根棍,伸手戳了下正随着香味脑袋起舞的白虎崽。
也不知道谢轶是使了多大的劲,白虎崽竟然直接被戳得往侧边一歪,歪着倒着莫名就团了起来,球一样骨碌碌地绕着火堆滚了一圈,最终撞在盛铭腿边,花苞一样伸展绽开。
“嗷!”白虎崽给自己活力配音!
盛铭:“?”
盛铭伸手插在虎崽腋下,将它举至眼前,夸它,“你很会滚啊。”
谢轶:“……”
简文睿:“……噗嗤。”
“嗷嗷!”白虎崽似乎很是得意的样子,坦着肚皮,在空中扭来扭去。毛茸茸的尾巴尖也不停甩着,想往盛铭手上勾。
盛铭将小白虎塞进怀里,顺毛揉耳朵。白虎崽呼噜咕噜地滚着喉音,满意极了。
谢轶完全懒得去看那小东西的没出息样,自顾自地又削下片烤肉,举着刀柄递到盛铭嘴边。
简文睿也同时冲盛铭抱歉笑笑,“这次是按照哨兵口味调的,你吃可能会觉得淡了点儿,不好意思啊……或者你喜欢什么口味的,我试着帮你调个蘸料?”
盛铭鼓着嘴摇摇头,咽下去后回道:“不用麻烦,很好吃,谢谢你。”
简文睿笑着摆手,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起身往后走了两步,在被空酒瓶包围压实的包里翻了翻,拿着个东西,重新走了回来。
他手里拿着的是本书。
盛铭疑惑地看着对方,谢轶也在进食之余,分了个眼神过来。
白虎崽替人发声:“嗷?”
这是嘛?
谢轶锤了一下虎崽脑壳,简文睿不明所以,在盛铭旁边蹲下,将书递了过去。
“打开看看。”简文睿期待搓手,“里面是小宇托我转交给你的……嗯,进阶版礼物!”
“直接翻开就行。”简文睿迫不及待。
书里某页应该是夹着什么东西,侧页对着自己时,有明显的易翻页缝。
盛铭顺着翻开,视线落下。
白虎崽的脑袋也从书籍底下钻出,好奇去看。
简文睿随意瞟去一眼,确认盛铭翻得正是地方……“哎?哎???”简文睿小声大叫,“不是,它怎么突然裂掉了啊?哎呀,明明小宇睡前我才刚和他一起刚确认过的,怎么就这么一会儿,就就就,这这这……”
简文睿有些心虚地偷瞄盛铭脸色。
盛铭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眼尾的笑弧依旧还在,简文睿不禁生出疑惑,低头又看一眼。
没看错啊,那枚本应被透明塑料片粘贴封好四叶草书签,莫名断了片叶子。原本的四心环绕,不知何故,意外变成了现在的三心聚集和单叶脱离的样子。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毕竟他白天才刚信誓旦旦地说过这是代表幸运的四叶草,拥有它,就等于拥有健康、爱情、希望和幸福……
这才半个晚上过去,小宇辛苦找来的幸运草就不幸缺角,莫名有种算命求到下下签的感觉,嘴上再怎么说着迷信不信,心里却还是会多多少少有些膈应。
早知道还不如不说呢,简文睿有些后悔。
简文睿讷讷找补,“那个什么……这东西也就是个小范围传言啦,也没那么准的,哈哈,就跟花语一样,还不是大家随便说什么就是什么……哎呀,一一得一,两点一线,三角最稳定,四、四叶幸运……”
简文睿绞尽脑汁,忽的灵光一闪,掌心包拳,喜道:“对了,这个卦象,实乃——‘退可牢固稳定,进可幸福美满’的人生最妙小满卦啊!这明显就是大吉大利之兆啊!”
“是、是吧?”简文睿再次偷瞄,顺着盛铭和谢轶的视线,扭头看到了那堆压在包上的凌乱酒瓶。
简文睿小声解释,“送走小孩子们后,大家都喝得有点多,万钧还被陶冉拉出来表演了个跨酒瓶,可能,可能是那会儿不小心踩到了?也不一定……就……”
“很好啊。”在简文睿的惴惴不安中,盛铭忽然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他看着简文睿的眼睛,认真道:“幸运分给大家,这样就很好啊,比之前还要更好。”
“谢谢你和小宇的礼物。”身后的火光映在向导身上,发顶、发梢、两肩,都是温暖的明亮橘色。
简文睿看愣了一秒,回神后立即火速应和:“是的是的!”
谢轶偏头,看着向导眼里的真实喜意,也跟着笑了下。
白虎崽莫名与有荣焉,仰头:“嗷嗷~嗷!”
盛铭小心地将分运书签挪正,又往里面塞了塞,合上书籍,认真地看了一眼书名。
——《看不见的城市》卡尔维诺著[1]
简文睿:“这书我就没看懂过,每次翻两页就睡,你要看吗?”
谢轶凑近插话:“他都看不懂的,肯定是好书,拿着吧。”说着,就将书往盛铭怀里塞,正正按在白虎崽脑门,打地鼠一样。
简文睿:“谢!轶!!”
白虎崽:“嗷!嗷!!”
盛铭弯眼笑开,“谢谢。”
午夜已过。
新的一天,又要来了。
[1]:是真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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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分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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