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溪春是在差不多五年前加入九黎门的。在此之前,他只是江湖上一个不知名小门派——启春堂的少主。
然而,小门派之间亦有差别,启春堂上下百来口人,都称得上老实本分,却挡不住彼时同为小门派的极乐门想要他们的命。
启春堂是江湖上第一个遭殃的小门派,是许多人细数魔教罪孽时都想不起名字的小门派。
但堂溪春记得。
他当然记得。那是他的家。
他永远忘不了灭门的那天,只要稍一回想,耻辱、绝望便如巨蟒一般死死缠住他的身体,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也许他从未走出过那个夜晚。
当夜,他像往常一样在自己的卧房中酣睡,迷糊间,听到院子里嘈杂声响起。
是走火了么?他不情愿地睁开眼,隔着窗纸并未见火光,正准备出门查看,却被一道黑影率先撞开门。
“娘,你怎么了?爹呢?”
“……快走,别多问。”母亲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且捂住他的嘴把他往窗户边带。
他彻底清醒过来,外头混乱的嘈杂声化成一道道清晰的尖叫,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十四岁的少年本能地感到恐惧,但他不敢问,只能顺从地跟着母亲的步子走。
可是,还是晚了。
几个浑身是血黑衣人冲进屋内,发现了他们……
这是无数浓夜在他脑海中循环的噩梦,是他一生的痛。
后来,是几个九黎门的人恰好路过,更巧的是,当时路过的人里,就有掌门苏怀远。
他们操纵着一队死尸,赶跑恶徒,还做法超度了启春堂所有枉死的人,并将尸体安葬。那时候,没有人知道这只是灾厄的开端。
幸存下来的人几乎都失去了心气,离开启春堂,告别江湖梦,再不知去向。
堂溪春则加入了九黎门。
他想报仇,可又有几个人能痛痛快快手刃仇人?邢无赦死讯传出的时候,他才刚出师。学完九黎门的全部功夫,花了他两年时间。
大家都夸他是天才,可惜启春堂没什么绝学武功可以传给他,否则下场不至于此。
这是夸奖吗?为什么他听了心里却那么难受?
他拼了命地学习武义不过是为了报仇,可仇人已经死完了,他甚至一份力也不曾出过,功夫再好又有什么用?
仇人已逝,没了目标,难道他就不活了、随父母而去了么?不,在最万念俱灰的时候,他都能精准地抓住救命稻草,咬着牙活下来,绝无可能放着太平日子不过跑去送死。
那天夜里,苏怀远的出现对他来说是希望、是救赎。他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样强大的人,为其他身处绝境之人送去希望的种子。
可是,九黎门的变故让他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他的“救赎”成了全城人的“噩梦”。
那天对峙时周不凡的话时不时在他耳旁回响。
东街口卖草鞋的吴阿婆被“僵尸”咬了,因为年纪太大,没几天就死了。
堂溪春记得她。五年前他初来乍到,还沉浸在无尽的悲痛中,除了掌门和师父谁也不搭理。同门当面叫他哑巴,他也不在乎。那段时间,他的除了练习就是吃饭,连觉都睡得很少。只要一沾枕头,那些血、尖叫和笑声就会一齐往他脑子里钻,让他痛不欲生。
师父看出他的状态不对,给他放了一天假逼他去街上走走。然而,街上愈热闹,他心中的恨意就更甚。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活得好好的,只有他们启春堂要遭受灭门的灾祸!难道他们就活该倒霉么!
堂溪春恨不得把街上所有人都撕碎,看他们还笑不笑得出来!可惜他到底还是个人,所有恶毒的想法都只敢放在肚子里,就算真给他作恶的本钱,他也下不去手。
他失神地晃到东街口的小巷旁,一屁股坐下,这里相对安静适合他发呆。边上是一个卖草鞋的老婆婆,她不像其他小贩一样靠大声吆喝来招揽生意,只静静地坐在小凳上编草鞋。
“细伢仔,你咋的咯?”他才坐下没多久,边上的阿婆也聒噪起来。
堂溪春没理她,准备起身挪窝。他刚抬起屁股,一只草编的蟋蟀便出现在他面前,捧着它的那只手布满皱纹和茧子。
“给,我孙子小时候闹脾气,我和老伴就一人编一个蟋蟀,逗他玩。”老婆婆的官话夹带着浓浓的口音,好在堂溪春听得懂。“不过,你这个年纪的娃娃可能不吃这套咯……”
“不……谢谢。”他艰难地开口,由于长期不说话,声音喑哑干涩。不知为何,在灭门当晚没流一滴眼泪的他,竟有了流泪的冲动。“我很喜欢。”
被那双苍老的手揽进怀里后,他终于控制不住地痛哭起来。
后来他从闲聊中得知,这位老婆婆姓吴,老伴已经没了,儿子一家去了京城,她年纪大了不愿挪窝,就留在这儿做草编讨生活。现在她死了。
还有卖糖葫芦的老伯、开面馆的嬢孃……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他们不过是在这里讨生活,却莫名其妙丧了命,成了苏怀远野心的牺牲品。
周不凡从小就认识这些人,在他们的关照下长大,他憎恨九黎门再正常不过了。甚至连堂溪春都……他能恨自己的师门吗?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还是说,苏怀远根本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人呢?可是……苏怀远救了他、给了他希望,还让他成了如今人人惊羡的天才。其中的恩情,如何得报?
这原本是他最纠结的问题。
周不凡的控诉、凌泉的激将法,迫使他回到了九黎门。那里不只有对他恩重如山的掌门苏怀远,还有待他如亲子的师父柳惊秋。
等着他的,却是又一个噩梦。
见他回来,大师兄张寻文先是冷嘲热讽一通,尔后带他去书房见掌门。
隔着老远,他先注意到的,是苏怀远怪异的打扮,这么热的天,对方却带着又黑又厚的风帽,把自己整张脸都遮挡起来。
他呼吸一滞,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原因无他,苏怀远这身打扮像极了江湖上对“无相主”的形容!那个害他变成孤儿的无相主!
他死死掐住自己掌心,逼自己冷静,才不至于在苏怀远面前太过失态。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对堂溪春的到来,苏怀远反应十分平淡,仿佛对方的空缺的这几个月不存在一般。
“是阿春啊,快过来,让师伯好好看看你。嗯……瘦了,这些日子都去哪里了?”他的声音隔着厚重的布料传出,确实是属于苏怀远的。
堂溪春木然地站着,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看出他瘦没瘦的,反正他只能看到苏怀远风帽里漏出的头发丝。
张寻文做梦都想得到掌门和长老们的优待,可他们只对这个半路进来的“天才”师弟青睐有加,这个师弟本就傲气得很,现在竟连掌门都不放在眼里了!
他实在气不过,愤然道:“堂溪春!掌门跟你说话呢,你这是什么狗屁态度,又哑巴了?!”
失了面子的苏怀远却不以为意,淡然道:“不碍事的,寻文,你先出去。我有事要和阿春商量。”
商量?堂溪春心头划过一丝不安,有什么事需要找他商量?他无故消失两个多月,是个人都会怀疑他此趟回来的目的,他不信苏怀远对他毫无芥蒂。
张寻文虽然不服气,但仍旧规矩地退出书房,关上大门。
整个书房里只剩他们二人了。
堂溪春的心简直跳到了嗓子眼,他在心里暗骂自己太蠢,现在回九黎门不是找死么?都怪凌泉那个贼小子!不过,到了这个节骨眼,他只能硬着头皮装作无事发生。
这是凌泉教给他的,他告诉堂溪春,回九黎门后不能谄媚,必须保持原来的姿态,必要的时候可以把他和褚远画出卖了。
堂溪春在心中默默回想凌泉教给他的办法,心跳终于慢慢平稳下来。
这时,张寻文的脚步声也彻底消失了,苏怀远转过脸正对着堂溪春,问道:“不知阿春对叛徒怎么看?”
好不容易缓下去的心跳又变得猛烈起来。叛徒,叛徒……不就是在说他么……
堂溪春不敢回答,继续沉默。现在就算被苏怀远一掌拍死,也算是没跟他们同流合污了。
苏怀远也不在乎他是否给出回应,自顾自往下说:“有吧,带你去见一个人。”语气中甚至带着几不可查的愉悦。
说罢,他掀开墙上挂着的巨大山水画,又不知捣鼓了什么,平整的白粉墙面竟显出一块们的形状来。
堂溪春心怀忐忑地跟在苏怀远身后,煎熬地走过一段长长的密道,进到尽头的暗室中。
房间中央立着一个刑架,刑架上绑着一个人,蓬头垢面看不清模样,然而他身上穿着的赫然是九黎门的藏蓝色道袍。
“师弟,你看看谁来了?”
堂溪春蹙眉,这是门中哪位长老?掌门为什么要特意在其面前提起自己……
难道是……师父!
堂溪春眼眶颤动,不敢置信地往刑架上看去,努力辨认那人身上是否有柳惊秋的特征……
听到苏怀远的问候,刑架上的人动了动,抬起头露出被乱发挡住的浑浊双眼和高挺的鼻梁……真的是柳惊秋。
柳惊秋干裂的嘴唇上下一动,吐出一字:“呸!”
苏怀远委屈道:“师弟,我好心带你的乖徒儿来看你,你怎的这个态度?”
他的声音那样轻柔,却叫堂溪春如临冰窖,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冻住了。
“你盗走门中至宝,我都不曾责罚你,怎么反倒和师兄置起气来?”
堂溪春顺着苏怀远的话,上下打量一番自己师父,发现对方虽然形容狼狈,双颊凹陷,但衣衫完整,确实没受什么皮外伤。
那么苏怀远为什么带他进入这间密室?想杀鸡儆猴?
师徒俩都没说话,苏怀远继续独角戏,“好师弟,你不想阿春吗?难道你对他也没话说吗!”
说到最后一句时,苏怀远的语气忽然变得严厉起来。
堂溪春下意识的一哆嗦。
柳惊秋终于开口了:“我对你和你的走狗,都没什么好说的。”他的声音又沙又哑,难听极了,再不复往日的温润。
他忍不住道:“师父,我……”
话到这里,又止住了。他能说什么,我不是苏怀远的走狗?别开玩笑了,边上还有一个刑架呢。
苏怀远似乎并不关心堂溪春想说什么,也不在乎他说了什么,继续对柳惊秋说:“九黎门容不得叛徒,但念在你我同门情深,只要你迷途知返,我也可以网开一面——”
他话没说完,就被柳惊秋打断了:“谁和你这畜生同门情深!要杀便杀,何必惺惺作态,我还怕你不成?”
“好啊,好啊……”苏怀远话里带着扭曲的笑意,他走到堂溪春身边,将一个冰冷的物事塞到后者手里,“阿春,动手吧。”
那是一把匕首。一把……开过刃的匕首。
堂溪春握着匕首,止不住发抖。他的世界天旋地转,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
可惜柳惊秋却不允许他软弱:“怎么,小畜生怕了?还是说,你也跟着老畜生学会演戏了?早知道这样,当初为什么不干脆拜他为师呢?我这辈子最耻辱的事就是教出你这么个败类!”
堂溪春清醒过来,他慌乱地抬起头,撞上柳惊秋的视线,对方的眼里哪还有一点浑浊,在昏暗的环境中清亮得吓人。
柳惊秋的眼神和他的话南辕北辙,其中包含数不尽的哀伤、怜惜……还有鼓励。他希望堂溪春动手,不惜将自己的命化作徒弟的投名状。
【不要逃避。】
苏怀远的话如鬼魅般飘到他耳旁:“怎么还不动手,是怕杀了他后你就没师父了么?没关系,只要你愿意,以后你就是我的亲传弟子。”
【别再犹豫。】
柳惊秋嗤笑一声,又开始用难听的句子痛骂另外两人。
两道声音在堂溪春耳旁打架,一边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劝慰,另一边是句句诛心的控诉。他的头痛得快要裂开了,恨不得被绑在刑架上的人是自己。
最终,两个不同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合为一体。
【你知道什么是最正确的选择。】
堂溪春痛苦地闭上双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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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恩仇难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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