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凌泉不是苗疆人,“凌泉”也不是他的本名。
他生在益梁城附近的一个小村落,父母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户。他在家中排行老四,上头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下边还有一双弟妹。
只因他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世,全村人包括他父母都判定他为不祥之人。再加上他生得细白,帮衬不了什么农活,全家人更是把他视为累赘,分到的吃食也少得可怜。这导致他更难变高变壮。
简直成了个死循环。
天底下怎么会有父母这样恨自己的亲骨肉?
若不是有兄姐弟妹的对比,他怕是要觉得世上的亲子关系都如他一般了。
常年的冷遇让他养成了敏感的性子,他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到父母什么时候心情好什么时候性情不好。只要他们表露出一丝坏心情的苗头,凌泉就知道自己该躲远了,否则准要成为出气工具。
同样的,只要他们稍微对凌泉好一点,他就知道他派上用场的时候到了。
六弟在私塾上揍了哪个同窗,他们都会用两个大白馒头哄骗凌泉前去顶罪。
全家只有六弟有机会上私塾,他却只知道巴结那些纨绔子弟,拉帮结派、打架斗殴……真是浪费。凌泉时常想,若是我有机会上学……当然,他大概此生没这个机会了。
而在他十二岁那年的某天,晚饭过后,父母悄悄将他引到一个角落,破天荒塞给他一只小鸡腿时,凌泉就知道,等着他的是比给废物弟弟顶罪更糟糕的事。
果然,下一秒母亲摸着他的脸道:“好孩子,你也知道咱们家今年收成不好,你哥哥们快到娶老婆的年纪了,你弟弟又要读书……”
这些他都知道,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凌泉腹诽道,面上却是乖巧点头。他可不想难得的鸡腿化为一顿暴打。
“好孩子,好孩子,娘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母亲别扭地把他揽到怀里,轻声哄道。
在六岁以前,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待遇,但现在他只想让女人快些松手,他还要吃鸡腿呢。
“差不多得了,假惺惺个没完了?”一旁的父亲似乎也受不了母亲的墨迹,一把将她扯开,蹲下身子,握住凌泉的双肩,逼着凌泉对上他的眼睛:“老四,我知道我们对你不好,你心里也有怨,想不想去一个对你更好的地方?”
更好的地方?凌泉嘴里嚼着有些柴的鸡腿肉,脑海中闪过父亲的毒打、母亲的忽视、全村人的孤立……茫然地点了点头。
“还算干脆!”父亲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差点把鸡腿肉从他嘴里拍出来。
凌泉刚稳住自己的身形,就听母亲担忧地问:“真的能行吗,若是被发现了……”
父亲满不在乎道:“被发现是早晚的事,所以才要把他送到外地去,露馅了人家也找不上咱们!还愣着干什么,带他去换衣服!”
他囫囵把鸡腿肉全塞进嘴里后,母亲带他去了里间,拿出三姐洗干净的旧衣裳让他换上。凌泉有些不乐意,村里那些死小孩平常除了孤立他就是把他当成小姑娘戏弄,真穿了女装那还得了?
母亲似乎也看出他的顾虑,“乖孩子,你不用担心那些坏小子。忘了吗,爹爹会带你去一个更好的地方……”
原来母亲知道他平常的遭遇啊,凌泉想,只是不作为罢了。
思及此,凌泉不再迟疑,干脆地换好了衣服。他不知道父亲要带他去什么地方,又为什么要换上女装,但他知道这事父母已经决定好了,根本由不得他,不如趁人家还给他好脸色的时候答应下来,少受些皮肉之苦。
母亲又抱了抱他,又很快松开,不知这个短暂的拥抱里带有多少不舍,又有几分愧疚。
她将他凌乱的头发梳顺,又扎了简单的双丫髻。配上凌泉的身形容貌,倒真像个漂亮的小丫头。
母亲长叹口气,领着他出了门。
那天夜里,父亲抱着他上了牛车,载着他赶了好几天路,终于在一个小城停了下来。
他把凌泉带到一个黑黢黢的小巷里,约摸半个时辰后,来了一个打扮考究的中年人。
陌生的中年男人摸着胡子,锐利的视线将凌泉从头扫到脚。
“这就是你女儿,长得倒是不错。”对方打量了半天,终于开了口,声音难听又刻薄。“时辰对得上吗?”
“错不了!阴年阴月阴日阴时,一刻也不差!”父亲搓着手,小心翼翼道。
这是凌泉第一次见家中的“霸王”这么局促的模样,禁不住有些想笑。但他还是忍住了。
“行吧,人我收下了,你可以走了。”那男人递给父亲一锭银子,而后抓起了凌泉冰凉的右手。
父亲接过银子,乐得眉开眼笑,再没看一眼凌泉。
凌泉早就猜到,父母是想卖了他,只是没想到,他竟是靠这“不祥之躯”卖了个好价钱。真是讽刺。
那个中年人就这样领着凌泉走了,见后者不哭不闹,忍不住问:“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儿吗?”
凌泉装出天真的样子:“我爹说了,是个好地方。”
中年人满意地笑了:“哈哈哈,确实是个好地方。小丫头,只要你乖乖听话,等少爷的病好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家少爷生病了?找一个极阴体质的女娃娃有什么用?彼时的凌泉尚未接触过“冲喜”一词,更不知道自己是被卖给人家做童养媳了。但他还是准确地抓住关键词,知道自己的命运掌握在那位少爷手里。
能专门为他的病买一个女孩,那个所谓的少爷在家中必然是受宠的……希望对方不要和他六弟一样混账。
他的思绪已经飘到九霄云外,却在余光触及一片红彤彤的色块时被拉了回来。
凌泉扯扯管家的衣角,道:“叔叔,我想吃糖葫芦。”
“死丫头,别给我没事找事!快走!”管家说着,扯住他的手就走。
哎,又没吃到。凌泉惋惜地想,同时对管家口中的“好处”持怀疑态度。
管家带着他穿过大街小巷,终于来到了一座宅子前,大门上方的牌匾写着两个字,可惜凌泉不认识。
进了宅子后,管家先领他去见了老爷夫人,那对高高在上的夫妇细细审视他一番后,终于勉强点了头,叫他在一张写满字的白纸上摁上自己的拇指印。
画押完毕后,那贵妇人皱眉掩鼻,嫌弃之情溢于言表,“行了,带他下去洗刷干净,然后送去盛儿那里。”
洗刷干净……下一步是不是该放进锅里煮了吃了?凌泉默默腹诽。面上依旧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
他时刻记得自己是个扮成女孩的男娃,找借口拒绝了丫鬟、婆子的帮忙,自己洗好澡换好衣裳。
不得不说,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连他这个下人的衣服都比他家最好的衣服料子好,柔软亲肤。
他有心拖延,外边等着的婆子却没耐性等,他刚穿好衣服,带着丫鬟就急吼吼闯了进来,按着他梳好头发,就推着他往门外走。
和他想象中被宠坏的纨绔子弟不同,那位“盛儿”少爷病殃殃的,脾气挺好。他刚跟着婆子进房门,就见一个面色惨白的少年靠在床头,见他们进来,便勾起嘴角笑笑。
带他过来的婆子恭敬道:“少爷,这就是老爷夫人给您找的……冲喜的媳妇。”再转向凌泉时,态度则转了个大弯,十足的上位者姿态,“虽然身份上是少爷的童养媳,但你也别真把自己当少夫人了,说白了还是跟我们一样是下人。”
此前凌泉从未接触过诸如“冲喜”“童养媳”这类词,不过根据字面意思和病秧子少爷,以及自己的生辰八字,不难琢磨出自己被买来的理由。
这里的人觉得,和他多相处对盛少爷的病情有好处。
这厢婆子还在絮絮叨叨地嘱咐,内容无非是让他摆正自己的位置,少爷平安成年后会娶一个门当户对的正妻,他不过是个通房。又讲了些少爷的日常习惯,吩咐他好生伺候着。
凌泉虽然不服,可为了生存,还是一一记下了。
估摸着盛少爷也嫌那婆子烦,终于开了金口:“王婆,没其他事的话,你先下去吧,剩下的规矩我会教她的。”
王婆陪笑着退出了房间,关门前还睨了凌泉一眼。
这下屋子里只剩他和盛少爷两个人了。
他还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做什么,就见盛少爷朝他招招手,指着窗边的小凳,“过来坐吧,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不受待见的农户之子能有什么名字?他爹娘连认识的字都没几个。凌泉回道:“我没名字。”
少爷道:“我叫林海盛,树林的林,大海的海,繁盛的盛。”
他说的这些字凌泉一个也不认识,但后者点点头,不走心地奉承道:“少爷好名字。”
林海盛回以微笑:“没有名字可不行,不介意的话我帮你想一个,如何?”
凌泉不懂这有什么好问他意见的,他能说一个“不”字吗?
“当然可以。”
“你长得这么可爱讨喜,就叫‘吉祥’吧,怎么样?咳咳……”
就这样,凌泉拥有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名字,虽然没什么新意,但也带着美好的祝福。
实际上,凌泉在林府的那三个月里,日子确实过得有滋有味。
虽然林府的老爷和夫人傲慢多事,他们的儿子林海盛却是个和善的雇主。可能是从小体弱多病导致他没什么朋友,和凌泉相处时话尤其多,兴致上来了还会教凌泉识字、念书。
在学习知识前,凌泉看世界总隔着一层雾,不真切,稀里糊涂活到了如今的年岁。在林海盛的指点下,他的认知才得以清晰。
林府的丫鬟、小厮大多看他年纪小,身体又单薄,也格外照顾他些。
可惜好景不长,凌泉终究不是真的“媳妇”,又或许以少爷的情况找一百个媳妇来冲喜也无济于事。
总之,凌泉在林府住到第三个月时,少爷的病情又加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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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前尘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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