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卫修没能等到徐禾学,地牢里,谨言领着人浩浩荡荡走到收押钟灵的监牢前。
娇小的身体依旧是蜷缩着,脸上血色全无,谨言深看她一眼转头跟卫修说话。
“大人似乎带外人来过?”
即便是见了一晚上钟灵的“狐狸”样儿,光线明亮下,她模样仍是可怖,卫修回过神来应声,模棱两可说了句:“例行公事。”便下令押钟灵去刑场。
“哼。”谨言退在一旁看着,冷笑一声并未作答。
刑场,卫修站在判刑台边上,看着刑部官员与录事交谈。
处刑台上钟灵被用朱砂写满的布帛层层缠住铁栏拴在木柱子上,脚底铺满了被火油浇透的干柴,刽子手举着着火把站在不远处,围观的百姓没见过这阵仗,觉得诡异又瘆人,流言在七嘴八舌间就产生了。
“这咋回事儿啊?”
“不晓得咧!”
“听说宫人犯戒了!”
“啥戒啊?又不是和尚!”
“不晓得咧!”
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卫修的注意,她双手交握站的笔直,脖颈绷紧微微发颤,胸口起伏渐身,像一个倔强的白鹤梗着脖子。
审视的目光不加掩饰,察觉出来的苏熠青抬起头与卫修对上目光。
下三白是愤怒,黑色的瞳仁是不甘。
最先收回目光的是卫修,晷针行走于日下,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抵达宣判的刻度。
时辰到,行刑。
空气中飘散着燃烧的气味,独自奔跑的徐禾学几乎紧张地要将心脏呕出来,人群挡在前面,黑烟腾盛,火焰中只见一个影子扭动着。
他伸手要扒开人群,还没来得及呐喊就被从背后伸出来的手紧紧捂住嘴巴。
非常熟悉的气息,徐禾学之挣扎了一瞬便沉浸在震惊中卸了力气。
远离刑场之外隐蔽的角落,徐禾学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说不出话来。
对视片刻,他猛然意识到后果已经发生,他走前一步,语气中满是疑惑:“为什么拦我?”
“师兄。”
“木已成舟。”青羊这样说着,语气古井无波。
徐禾学张着嘴,不可置信地偏偏头,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唉——”青羊叹了一口气,抬手拦他肩膀说道:“回吧。”
“师兄,你这几日到底去哪儿了?”一个不好的念头在徐禾学脑子冒头,他抬手挡下青羊的动作仍是站在原地。
“回吧,不要给宗门惹事儿。”
“惹事儿?”
“回吧,我还要去回禀陛下,你就,回吧。”
火已经点燃,最热闹的场景已然过去了,人群也逐渐散开,青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深深地看一眼他然后转身离开,徐禾学站在原地,思绪混乱双手微微发颤。
那场火烧了很久,久到无人问津,久到一切皆成灰烬,久到天降一场大雨冲刷罪恶的痕迹。
滴答——
滴答——
滴答——
静谧的梦境中闯进来几滴风雨,黑暗中褚垣睁开眼睛,触手可得一片虚无,恍惚之前,三步之外出现一张床,上边儿似乎躺着人,乌黑长发如瀑从闯关倾泻下来,褚垣小心翼翼的走过去看见他梦中的脸庞。
苍白的脸庞,长如羽扇的眼睫,紧闭地双眼与唇,卫涂双手置于腹,安详地躺着,像是一尊白瓷,柔美平静地像是没有呼吸——褚垣伸手探他的鼻息,的确是没有呼吸。
霎时间,脑袋一片空白,他抬腿跨上木榻将卫涂紧紧抱在怀里,神情慌张无措。
“载阳——”
这熟悉的声音让他呼吸为之一滞,褚垣猛地睁大眼睛,惊觉自己正跪在什么人的榻前,他抬起头,僵着四处看了眼,余光瞥见床上熟悉的身影,眼睛迟缓的看过去,接着回头看见了自己的一生之痛。
“载阳......”床榻上面容枯槁,眼圈深重的女人嘴巴一张一合,眼神涣散地看着他,朝他伸出手。
“母亲?”话一开口,眼泪决堤,褚垣膝行几步,抓住她的手痛哭,“母亲!母亲!”口中只会喊着母亲。
濒死的卫锦毓为之动容,她艰难地抚摸褚垣的脸庞,一如往常般柔软。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双手,一双常年握刀的手,抚摸褚垣是总是温暖且干燥。
“我好想你.......”他似乎受了满腹委屈,褚垣贴着她的手,哽咽:“特别特别想你......”
“我的孩子,”卫锦毓布满血丝的眼中留下眼泪,她回光返照一般开口说着完整的句子,“要好好照护自己......”
手中一空,一声响雷,褚垣猛然挣开眼睛,昏暗的带着潮气的寝室,身旁好像有什么人在,他转过头接着雷光看了清楚,却被吓得跌落在地上。
一如刚才的情景,卫涂正安静的躺在床榻上,脖子上是触目惊心的勒痕,褚垣猛地抽气,不自觉地张开嘴巴,颤抖地抬起手去探他的鼻息。
啪!
寝室门突然打开,褚垣立马转过头去,神情惊恐。
青竹走进门透过被撩起的锦帐看着褚垣坐在地上眼泪汪汪,又看他的动作,心下了然,蹙眉说道:“没死呢。”
天黑了,守着法场的官兵全都离开了,四下空无一人,徐禾学从角落里走出来,他驻足在那堆灰烬前直至大雨将他淋湿,他盘腿坐下双手捏诀,口中默念往生咒。
一柄油纸伞自远方而来,走过渡桥长街最终落在少年头上,咒语一顿,少年没有抬头复而颂咒。
良久,往生咒念完,徐禾学起诀收诀,泄气般驮腰耷拉着肩膀,看着前面发呆。
两人沉默无言,周围只剩雨打纸伞的滴答声,良久,徐禾学开口问了一句——
“瑚朱,她是人吗?”
瑚朱垂头看他——浑身湿透了,活像只败家犬。
“是。”
他如实回答。
“事情就是如此,原先卫涂体内余毒未清,本就要靠着熏香慢慢治疗,如今......他因你而伤,”青竹盘腿坐在地上,看着缩在角落不肯出去的褚垣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褚垣抱着腿,侧脸看着窗外,似乎仍惊魂未定。
“傻了吗?”许是灵气耗的太多,青竹也没有了以往的好脾气,他有些不耐烦地催促褚垣快点给个决定。
“......”眼泪跨过鼻梁滴落在衣袖上,褚垣悠悠开口:“方才我梦见了阿娘。”
青竹微微动了动脑袋,有些困惑。
“是她死去那一晚,”是不是闪烁的雷光照亮褚垣脸上的泪痕,“我知道的,她有一句话不敢问出口。”
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青竹垂下眼,已经明白了褚垣的决定——或许在他出手就卫涂时,他也知道了自己的决定。
“其实我从未怪她。”
轰——一声响雷,将困于梦魇中的卫涂惊醒,他猛地坐起双眼发黑,一呼吸便觉得肋下隐隐作痛,将手伸进衣服里,皮肤确实完好无损连瘢痕都摸不到。
房里没有点灯,卫涂一下有些迷糊了,开始疑心之前的事究竟是不是噩梦。
嗓子干得要着冒火,身体却因乏力难以动弹,他刚要开口喊人,窗外的雷光将房间短暂的照亮,恍惚中,卫修看见床位有团黑影动了动。
他倒吸一口凉气,强装着镇定,一边说话一边伸手去摸枕头底下原先放着的匕首:“谁在那儿!”
一声清脆的响指响起,房中烛火噌地亮起,强光刺眼,闪得卫涂紧闭上眼睛,等卫涂适应光线看清周遭环境时,手中的动作也一滞。
“殿下?”
堂前灯火通明,徐禾学自回来后便站在茶桌前盯着主位上喝茶的青羊看,脚底逐渐汇聚了一小滩水渍。
“你不该替那人超度的。”青羊苍老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挲朽木,透着一股腐气。
“今日之事,你一早便算到了,对不对?”这念头从冒芽开始就像迅速生长的藤蔓缠着徐禾学的心肺,让他几近窒息。
茶杯轻叩茶桌,青羊垂眸没有言语。
青羊的沉默印证了徐禾学的猜测。
“所以你才借口云游离开京城?”
这几乎是最富恶意的揣度,但青羊仍是无言,无可辩驳。
但就是这样的沉默才最让人生气,早上的那场大火在此刻死灰复燃,将徐禾学团团包裹。
愤怒促使徐禾学走前一步,腰间配饰叮铃,他大声喊道:
“说话!”
“你如今就是这样跟师兄说话的?”青羊也端不住了,徐禾学从小在山里长大即便再闯祸闹事,生气吵架,却也没像今日一样被愤怒裹挟,拿出势要与他决裂的姿态,叫他听着心脏有些隐隐作痛。
“师兄?你今日所作所为还配让我叫你师兄吗?”
“你尚未开蒙,便是我一直在照护你!”青羊手握着茶杯猛磕桌沿,飞溅的茶水湿透他的手心,“如今却为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就如此忤逆我?”
“那我问你,师门祖训是什么,你还记得吗?”徐禾学眼中噙着泪,皱着眉咄咄逼问:“为生民请命,平天下不平,斩邪、除妖、守平安,你还记得吗!”
“她的孩子只有两个月大,她今年刚满二十,她也有父母,也有兄弟姐妹,什么叫只见过一面的人?”
“一个人的命就不是命吗?”
“禾学,这事我管不了!”青羊瞧他委屈的模样,态度也软了下来,说道:“是,我的确是知道钟灵必遭此劫,可我压根没法阻止,我算不出来!我不知道何人害她!我只不想让你、让师门牵扯进去,天威不可侵犯,皇命不可违背,钟灵在那么多双眼睛下化了妖形,她必须要死!”
“你知不知道,你今日所为足以让那群言官的参本淹了石竹屋,说你怜心罪人,弃天子安危不顾,”青羊耐下心来,企图向他解释其中缘由:“若是不阻止你闹法场,便是将观云台至于天子对立面。”
青羊循循善诱,将这些事掰开了揉碎了,就希望他的小师弟能一如既往地体谅他。
“禾学,你懂了吗?”
“我不懂,”他回答的决绝又干脆,眼里的泪始终未有流下:“师兄,你有千百种方法阻止这件事情发生,却不愿去犯那一点点的险,说是为了师门,但到底也是不愿失去君恩吧。”
“石竹屋,”徐禾学抬头,打量着这座宅子:“百年前,祖师爷寻一钟灵毓秀处,劈石竹造屋,潜心修炼,领悟大道。”
上好的酸木梨,琳琅满目的翡翠玉雕,鎏金摆件,徐禾学这才发现,泡在蜜里的青羊早已腐朽。
“这里还有什么资格叫石竹屋?”
“哼,”徐禾学冷笑一声,向后退了一步,身体有些控制不住的晃动:“从前师父说你被世间繁华迷住眼睛,背弃道义,我不服气与他争,师父罚我跪在祖师爷前背祖训我也不曾后悔,可如今......”
还欲张嘴说些更伤人的话,徐禾学却瞥见青羊那双苍老的眼睛,对峙到最后也只是将失望打碎了咽进肚子里,他摇摇头,咀咧着再次走进风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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