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午后,空气沉滞得能拧出水来。橘井坊的院子里,阿桂正踮着脚,费力地将几簸箕新收的紫苏叶挪到廊下阴凉处。蝉鸣在凝滞的空气里聒噪,一丝风也没有。
“小哥儿,留步!”
一个清朗中带着几分疲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阿桂回头,只见一个身着半旧青布长衫的书生模样的男子立在院门处。他身形清癯,面容斯文,眉宇间却锁着一缕拂不去的郁色,正是那日裴府书房前与沈昭有过一面之缘的苏怀朴。他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眼熟的蓝布包袱。
阿桂的眼睛瞬间瞪大了!这个身影,这个包袱!他绝不会认错!
“是您?!” 阿桂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几乎是脱口而出,“是您!苏先生!上次、上次就是您给我们送的银子!” 他放下簸箕,快步跑到门口,脸上满是惊喜和感激。
苏怀朴显然没料到会被一眼认出,微微一怔,随即有些仓促地将包袱轻轻放在门旁的石阶上,声音温和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避:“烦请将此物转交沈……薛夫人。就说,是前次所欠之资的尾数,聊补药坊周转。”他微微颔首,转身欲走。
“苏先生!等等!”阿桂哪里肯让他就这么走了,几步窜到前面,张开手臂拦住了去路,脸上堆起少年人特有的、带着点执拗的热切,“您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连口茶都不喝就走,这怎么行!快请进来坐坐,我这就去烧水!姐姐……夫人知道了也一定要谢您的!”他不由分说,半推半拉地将苏怀朴让进了院中那株老橘树下的石桌旁。
苏怀朴推辞不得,又见这药童眼神赤诚,热情难却,只得无奈地坐下,目光却下意识地扫过院内。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晒药架,角落里修补过的药碾,空气中是熟悉的清苦药香。劫后的橘井坊,透着一股顽强的生机。他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是欣慰,亦是更深沉的忧虑。
阿桂手脚麻利地生起小泥炉,铜壶里的水将沸未沸之际,天色骤然变了。乌黑的浓云仿佛凭空堆聚,沉甸甸地压了下来,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啪砸落,转瞬就连成了白茫茫的雨幕。狂风卷着水汽冲入院内,打得老橘树叶片哗哗作响。
“哎呀!好大的雨!”阿桂手忙脚乱地将院中来不及收的几样药材抢回廊下,自己也淋了个半湿。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对着檐下避雨的苏怀朴歉意地笑笑:“先生你看,天公留客,您想走也走不成了!正好,茶快好了!”
苏怀朴望着这泼天雨势,眉间的郁色更浓,只得默然坐下。铜壶在泥炉上咕嘟作响,水汽氤氲。阿桂摆开两个粗陶茶碗,抓了一小撮橘井坊自制的、混着陈皮和野菊的粗茶梗丢进去,滚水一冲,简陋的茶香便弥漫开来。
“先生请用!”阿桂将一碗热茶推到苏怀朴面前,自己也捧着一碗,眼神里满是感激和亲近,“苏先生,您真是我们橘井坊的大恩人!要不是您上次雪中送炭,坊里那阵子真不知道要怎么熬过去……” 少年人的话语真挚而直接。
苏怀朴端起粗陶碗,指尖感受着那一点暖意,避开了阿桂过于热切的目光,只含糊道:“举手之劳,不必总挂在心上。”
雨声哗然,淹没了片刻的沉默。就在这时,一道纤细的身影撑着一柄素青油纸伞,出现在雨幕中的院门口。伞沿微抬,露出沈昭沉静的脸。她显然没料到院中有人,目光落在橘树下那青衫身影上时,脚步猛地一顿。
沈昭立刻认出是那个在裴珩书房外与她擦肩而过、袖带药草气息的书生。
苏怀朴也看到了她,眼中同样闪过一丝讶然,随即站起身,微微颔首致意。
沈昭收起伞,快步走到廊下。她目光落在石桌上那个眼熟的蓝布包袱上,又看向苏怀朴,心中瞬间了然。
“原来……是先生。”沈昭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了悟的叹息,她对着苏怀朴郑重地福身一礼,“橘井坊上下,谢先生雪中送炭之恩。前番仓促,未及当面拜谢,失礼之处,还望先生海涵。”姿态端庄,是裴夫人应有的礼数,眼神却真挚。
苏怀朴连忙侧身避过,拱手还礼:“夫人言重了。怀朴微末之举,何足挂齿。不过是……不忍见善地凋敝,良医蒙尘。”他话语诚恳,提及“良医”二字时,目光扫过沈昭那只依旧微显扭曲、被她下意识拢在袖中的右手,眼底掠过一丝不忍。
阿桂在一旁用力点头,对沈昭说:“姐姐,就是这位苏先生!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上次送银子的就是他!”
沈昭在苏怀朴对面坐下,阿桂机灵地又添了碗热茶。檐外雨声潺潺,将三人围拢在这一方小小的、带着草药清香的天地里。
“先生高义,令人感佩。”沈昭捧着粗陶碗,暖意透过碗壁渗入微凉的指尖,“只是……先生与裴大人……”她斟酌着词句,回想起书房前那匆匆一瞥时他眼中复杂的悲悯,“似乎颇有渊源?恕我直言,先生之风骨,与裴大人……迥然不同。”她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苏怀朴端起茶碗的手顿了一下。他看着碗中沉浮的茶梗,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遥远的过往。良久,一声极轻的叹息逸出唇边,混入雨声。
“承允他……”苏怀朴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并非生来如此。夫人可知,十几年前,功勋卓著、受万民爱戴的镇北大将军裴仲连?”
“裴大将军?”沈昭微微一怔,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她幼时便常听宣姨提起,言语间满是敬仰,“自然知晓。裴帅镇守北疆,屡破强敌,爱兵如子,治下严明,是难得的忠勇良将。只可惜……”她眼中浮现惋惜,“天不假年,英年早逝,实在令人扼腕。”
裴仲连……裴……?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沈昭的脑海。裴珩也姓裴!这个姓氏并不算极其常见,尤其是位高权重者。她嫁入裴府虽时日尚短,对裴珩讳莫如深的过往一无所知,但此刻苏怀朴刻意提及这位陨落的战神,语气如此沉痛……难道?!
她握着茶碗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心跳骤然加速,一种模糊却骇人的预感攫住了她。
苏怀朴的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言语间满是嘲讽和悲哀。“英年早逝?呵……是啊,世人都道裴帅是忧劳成疾,暴病而亡。”他抬起眼,目光穿透雨幕,投向京城那被雨雾笼罩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方向,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可夫人是否想过,为何裴帅正值盛年,麾下雄兵十万,威震北疆,却会在一次寻常的凯旋回京述职后,便‘暴病’薨逝于金殿之上?”
沈昭的心猛地一沉,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她握着茶碗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苏怀朴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颤抖,揭开了那段被刻意掩埋的血色过往:“那日,先帝设宴庆功,实为鸿门。席间发难,斥裴帅拥兵自重,图谋不轨,更以承允和他母亲全族性命相挟!裴帅……裴帅为保妻儿无虞,为全麾下十万将士不受牵连……”他的声音哽住,眼中泛起深重的痛楚,仿佛又看到了那惨烈决绝的一幕,“他……他就在那金銮殿上,在承允……在年仅十二岁的承允眼前……拔剑……自戕明志!”
“哐当!”一声脆响。
沈昭手中的粗陶茶碗脱手坠落,在石桌上碎裂开来,滚烫的茶水混着瓷片飞溅,烫红了她的手背,她却浑然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苏怀朴那“拔剑自戕明志”几个字在轰然作响。那个撕碎她希望、踩断她手指、如同恶鬼般的男人……他的父亲,竟是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死在了他的面前?
苏怀朴沉浸在痛苦的回忆里,声音低沉如檐外滚过的闷雷:“裴帅的血……染红了金殿的蟠龙柱……承允他……就那么看着,看着他的父亲倒下……先帝假惺惺地哀恸,为表安抚,收承允为义子,养在宫中……实则,是将其与母亲软禁于西苑别院,名为荣养,实为囚禁!名为义子,实为……人质!”
“裴夫人……本就体弱,骤失夫君,又被囚于深宫,日夜忧惧……不出一年,便……便郁郁而终了。”苏怀朴的声音带着无尽的苍凉,“承允他……十二岁便亲眼目睹父亲血溅金殿,母亲在他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在这世上,便什么也没有了。”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院墙,仿佛在凝视着京城深处无形的漩涡,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流过的血,咽下的苦,终归是要人偿还的。那些债……欠得太久了。西苑的门……总归是承允自己,用他如今这副模样,亲手推开的。”
他沉默了片刻,雨声似乎更大了些,才继续道,那声音带着疲惫:“夫人可知,那橘井坊的林清郎中之案?世人皆道是他污了祥瑞,犯了大不敬。可究其根本,不过是天心欲除周衍这棵碍眼的老树。周老学士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屡屡谏言触怒天颜。陛下……需一把快刀,斩断这盘根错节,更要堵住悠悠众口,需一个……‘罪证确凿’的替罪羔羊。于是,那‘污圣字’的‘祥瑞药笺’便成了引子,而那无权无势、又与周府有些微关联的林清……就成了那把刀下,最合适的牺牲。承允……只是执刀之人,奉旨行事罢了。”
雨似乎更大了,哗啦啦地冲刷着庭院。那些被刻意压抑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刑部街冰冷的官靴碾碎指骨的剧痛,诏狱深处林清被铁链悬吊的惨状,裴珩那双永远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眼睛……原来那冰冷之下,冻结的是十二岁少年眼中喷涌而出的、父亲滚烫的鲜血!是母亲渐渐冷却的身躯!而林清的冤屈,橘井坊的劫难,自己承受的一切……竟也源于那金殿之上,那高不可攀的意志!
沈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头顶,握着粗陶碗的手指冰凉僵硬。她下意识地拢紧了袖口,仿佛要隔绝那从心底蔓延开的寒意。碗中茶水早已冷透,映着她微微失神的眼。她曾以为的天生酷吏,竟是滔天血海和深宫囚笼里淬炼出的怪物。她与林清的苦难,竟也只是这权力漩涡中微不足道的尘埃。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听闻一个陌生人的惨剧更剧烈、更荒谬。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钻心刺骨的疼痛猛地从右手传来!那几根曾被无情踩断、每逢阴雨潮湿天气便如附骨之疽般折磨她的手指,此刻正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起来!扭曲变形的骨节在皮肉下发出无声的呻吟,痛楚尖锐得让她眼前发黑,额角瞬间沁出冷汗。
这剧痛,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心头那片刻的恍惚与复杂!
她猛地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凉气,目光倏然从遥远而模糊的血色过往中收回,落在了自己那只正因剧痛而微微蜷缩、畸形的手上。冰冷的现实如这滂沱大雨般兜头浇下——林清腕上沉重的铁链在暮光下折射的寒光,橘井坊被铁蹄踏碎的安宁……以及她自己背上那个用朱砂和血写就的、狰狞的“囚”字!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
苏怀朴看着她骤然惨白的脸色和那只微微颤抖、拢在袖中的手,眼中痛楚更甚,带着一丝无力的了然。
沈昭缓缓地,将自己的右手从袖中抽出,放在冰冷的石桌上。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分量。
那只手,在晦暗的雨天色里,显得格外苍白、纤弱。几根扭曲变形的指骨,如同枯枝般突兀地破坏了原本的线条,此刻正因那深入骨髓的阴痛和方才骤然涌起的情绪而无法抑制地轻颤着。雨水顺着廊檐滴落,溅起微小的水花,有几滴落在她手背上,冰凉刺骨。
她并没有看苏怀朴,目光只是死死地、近乎贪婪地盯着自己这只残破的手,那上面镌刻着所有她无法言说的痛苦与屈辱。
“十二岁……”她的声音很低,几乎要被雨声淹没,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呢喃的平静,却又像绷紧的弦,“他十二岁……便没了爹娘,困在那……西苑里。”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石桌冰凉的边缘,仿佛在寻找一丝支撑。再开口时,那平静下翻涌起惊涛骇浪,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艰难挤出,带着冰冷的锋芒:
“那苏先生……你告诉我……”
她终于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直直看向苏怀朴,里面没有泪光,只有一片被剧痛和往事淬炼出的、近乎透明的锋利与质问:
“他十二岁受的苦……便是我这只手该断的理由吗?”
“他母亲病榻上的泪……便是橘井坊该被毁、林清该被锁链拖走的……凭据吗?”
“他父亲的血……染红了金殿……陛下的一道旨意……”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不知是因为手上的痛,还是心头翻涌的悲愤,“……便给了他理由,去把更多人的清白、性命、家……也染成他父亲血的颜色吗?!也让他自己……成了染血的刀吗?!”
没有高声的控诉,没有直白的咒骂,只有一连串冰冷的、锥心刺骨的诘问。每一个问句,都如同一把无形的匕首,狠狠扎向她所经历过的、裴珩施加的残酷现实。她举着自己的伤处,用最直接的证据,无声地质疑着那“血债血偿”逻辑的荒谬与不公。
苏怀朴被她眼中那片近乎绝望的锋利刺得心头发颤。他看着那只畸形的手,听着那平静下蕴含惊雷的质问,脸色灰败。所有的辩解、开脱,在那只手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最终只化作唇边一抹深重到极致的苦涩与无力。
“夫人……”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彻底败下阵来的颓然,“你说得……都对。可是……回不了头了。承允他……早已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太远。他,已经回不了头了。这棋局,太大了。”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沉重的铅块,砸在湿漉漉的石板上,也砸在沈昭的心上。
廊下陷入一片死寂,唯有檐外雨声如瀑,哗啦啦地冲刷着庭院,也冲刷着人心头那沉甸甸的绝望。那冰冷的雨水,仿佛也浇透了沈昭方才因诘问而紧绷的神经,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无边的沉重。
阿桂不知何时寻来了一件蓑衣,怯生生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苏先生……雨好像小些了,您……您披上这个挡挡寒吧?”
苏怀朴仿佛被惊醒,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接过蓑衣,对沈昭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复杂:“夫人……保重。怀朴……告辞了。”他不再多言,披上蓑衣,转身大步踏入那依旧绵密的雨幕之中,青色的背影很快被灰白的水汽吞没。
沈昭依旧站在原地,右手那锥心的疼痛并未因苏怀朴的离去而稍减,反而如同烙印般,时刻提醒着她那冰冷残酷的现实。她缓缓收回那只放在石桌上的手,重新拢回袖中,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未愈的伤口,带来更尖锐的痛感,也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她目光投向雨雾迷蒙的院门,又仿佛穿透了雨幕,投向那座如同巨兽般盘踞在京城深处的、名为裴府的囚笼。
雨,还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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