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庆十年,春寒料峭。
京城最大的销金窟“醉仙楼”后巷,弥漫着一股与脂粉香格格不入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腥气。大理寺的衙役们举着火把,将一方小小天地照得亮如白昼,却也照不亮每个人脸上的惊惶。
地上,躺着一个女子。
或者说,曾经是个女子。
她穿着上好的云锦宫装,身段玲珑,本该是极美的。然而此刻,却以一种诡异僵硬的姿势,“端坐”在一顶早已朽烂的空花轿里。脖颈被一根殷红如血、编织成同心结的绳索死死勒住,头颅微微低垂,像是在对谁行礼。左手则僵硬地蜷在身前,指关节被银丝死死固定,维持着一种献祭般的姿态。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的脸。
——或者说,曾经是脸的地方。
一张薄如蝉翼、泛着白光的“面皮”,完美覆盖在血肉模糊的创口上。那面皮描绘得栩栩如生,朱唇含笑,甚至带着新娘的娇羞。而面皮之下,却是被剥离干净、仅剩猩红肌理和森白牙床的空腔!浓稠的血浆正顺着脖颈流下,浸透了嫁衣的前襟。
空气中,除了血腥,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异常甜腻的香气——像某种劣质的胭脂。
“呕……”一个新来的小衙役终于忍不住,扶着墙剧烈地干呕起来。
“废物!”一声尖斥响起,一个穿着深蓝内侍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阴沉着脸,用帕子死死捂着口鼻,眼神里满是惊惧和嫌恶,“都给我仔细着点!这可是宫里刚放出来没几天、等着配人的采选宫女!死得这么惨,惊动了上头,咱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他口中的“上头”,让在场的衙役们脸色又白了几分。
“常公公息怒。”一个清润温和,仿佛带着初春暖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瞬间驱散了巷子里几分阴寒压抑。
众人回头。
月白色的锦袍在火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裹着主人略显清瘦、挺拔的身姿。来人容貌极俊,眉眼温润如画,唇带浅笑,气质干净出尘,仿佛误入这腌臜之地的谪仙。
正是新任大理寺少卿——沈玦。
他步伐从容,仿佛脚下踩的不是污秽后巷,而是金殿玉阶。只是走近尸体时,那好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随即又舒展开,化作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悯。
“沈大人!”常公公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迎上去,声音都带了点谄媚,“您可算来了!您瞧瞧,这…这可如何是好?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个了!都是剥了面皮,还留下这催命的胭脂味儿!娘娘们吓得都不敢出门了,陛下震怒啊!”
沈玦微微颔首,温声道:“公公辛苦。本官定当竭力查明真相,给宫中一个交代。”他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慌乱的众人稍稍定神。
他走到花轿旁,无视那令人头皮炸裂的景象,微微俯身,目光沉静如水,仔细扫过每一处细节——覆着瓷质面具的脸、颈上的同心结红绳、被银丝固定的关节、僵硬的姿态。
修长如玉的手指并未触碰尸体,只是虚悬着,隔空丈量着红绳的结法、皮面边缘的贴合度、以及死者左手无名指上一道极新、极细的划痕。
“尸体发现时,便是如此?未曾移动?”他问,声音依旧温和,目光却精准地锁定了那个划痕。
“回大人,没有!小的们发现就立刻围起来了!”一个衙役头目连忙应声,声音发颤。
沈玦的目光掠过划痕,最终停留在死者脖颈红绳下方,一个极其隐蔽、几乎被血迹掩盖的细微针孔上。他的眸光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
“常公公,”沈玦直起身,转向太监,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润无害、令人如沐春风的表情,“此案干系重大,尸身需即刻移送义庄,由仵作仔细勘验。烦请公公回禀宫中,沈某必揪出此獠,以安圣心。”
“是是是!有劳沈大人了!”常公公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鬼地方,连声应下,带着几个小太监脚不沾地地溜了。
沈玦站在原地,目送那抹深蓝消失在巷口。唇边那抹温润的笑意缓缓敛去,眼底那点悲悯也瞬间消散无踪,脸上没有一丝情绪。火光跳跃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阴影,竟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冷冽。
“凌风。”他淡淡开口。
一个黑衣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正是他的贴身侍卫凌风,面容冷硬,眼神如刀。
“尸体送义庄,特别关照,任何细节不得遗漏。”沈玦的声音很轻,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查清这宫女出宫后所有行踪,接触过的人。重点:擅长易容、精通胭脂水粉、或…与‘人皮’打交道的匠人。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死者左手,“查清她左手无名指近几日是否佩戴过戒指,以及…京城最近,可有技艺高超的‘画皮师’失踪或异常。”
“是。”凌风领命,身影一闪,再次融入黑暗。
沈玦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摊血迹,目光在那张诡异微笑的面具上停留一瞬,深吸了一大口那浓烈甜腻、令人作呕的胭脂香气。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画皮新娘?同心索魂?胭脂为记?呵…这京城的水,果然比预想的,还要深,还要浑。有意思。
与此同时,距离醉仙楼两条街外的集雅轩内,却是另一番旖旎光景。
暖阁熏香,丝竹悦耳。几位衣着华贵的世家公子正围坐品茗,目光却都若有似无地飘向主位。
那里,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软榻上的女子。
一袭流光溢彩的绯色云锦宫装,衬得她肌肤胜雪,欺霜赛雪。乌发如云,松松挽就,斜插一支点翠凤簪,凤口衔下的珍珠流苏随着她慵懒的动作微微晃动。
她眉眼生得极媚,眼波流转间,似含万斛春水,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与疏懒,像一只被精心娇养、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金丝雀。
正是京城第一美人,已故富商姜万山的独女,被皇帝亲封的长乐郡主——姜窈。
此刻,她正用涂着艳丽蔻丹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面前玉盘里几颗水灵灵的葡萄。一位公子哥儿正卖力地讲着新听来的笑话,引得众人哄笑。姜窈也配合地弯了弯唇角,那笑容瞬间点亮了整个暖阁,明媚不可方物,让所有人心跳都漏了一拍。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都是老娘装的。
呵,无趣。姜窈心底冷笑,面上却滴水不漏。这些蠢货的笑话,还不如义庄里一具新鲜的尸体来得有意思。
透过雕花窗棂,姜窈的目光似乎落在了远处某个虚空。醉仙楼后巷的骚动,她“听风楼”的暗线早已第一时间呈报在她案头。第三个…剥皮…嫁衣…同心结…熟悉的甜腻胭脂…
一丝冰冷的锐利,在她妩媚的眸底深处掠过,快得无人察觉。
“郡主,”贴身侍女阿沅悄步上前,附耳低语,“义庄那边,‘那位’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具特别的‘物件’,非您亲自‘鉴赏’不可。”
姜窈拨弄葡萄的指尖微微一顿。
来了。
她面上笑容不变,更添几分娇媚,用那把能酥到人骨子里的嗓音懒洋洋道:“哎呀,诸位公子,瞧我这记性。宫里贵妃娘娘新得了盆稀罕花儿,一早便传了话让我去瞧瞧,怕是不能陪各位尽兴了。”
她起身,绯色的裙裾散开,身姿摇曳生姿,风情万种。众人虽有不舍,却也不敢阻拦,纷纷起身相送。
“郡主慢走。”
“改日再邀郡主赏光。”
姜窈含笑颔首,由阿沅扶着,款款走出集雅轩。暖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却丝毫暖不进她那双骤然变得锐如鹰隼的眼眸。
马车驶向城郊义庄的方向。车内,姜窈闭目养神,指尖轻轻抚过袖中一枚坚硬物——那是一套薄如蝉翼、淬过剧毒的金针。
义庄深处,停尸房内阴冷潮湿,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和腐臭。
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静静躺在石台上。姜窈麻利地换上了一身灰布衣裙,脸上覆着脸上覆着一张蜡黄丑陋、布满褶子的人皮面具,只露一双沉静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正审视着眼前的尸体——正是醉仙楼后巷那具被剥去面皮的宫女新娘。
她动作迅捷而精准。揭开白布,那尸体没了皮,暴露着的血肉和神经抽搐着。姜窈视若无睹,戴上特制的薄皮手套,首先锁定了脖颈红绳下那个细小的针孔。她凑近,鼻尖微动,一股极其微弱的、被劣质胭脂掩盖的草木辛气钻入鼻腔。
离魂草!果然是它!微量致幻,过量则瞬间麻痹神经,杀人于无形。师父当年追查的线索之一!
她眼中寒芒暴涨。迅速取出一把薄刃和小瓷碟,小心翼翼地从针孔周围刮下一点细微粉末。就在她将粉末凑近鼻端,准备进一步分辨时——
“吱呀——”
停尸房沉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
一道清俊的身影,披着门外漏进来的微光,缓步走了进来。月白色的锦袍在昏暗污浊的停尸房,干净得刺眼,格格不入。
正是本该在衙门处理公务的大理寺少卿沈玦。
他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温润无害、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眼神清澈无辜,仿佛只是月下散步,偶然误入。瞥了眼尸体,沈玦目光随即落在姜窈身上,落在她那双戴着薄皮手套、正捏着刮刀和瓷碟的手上。
“深夜叨扰,惊扰先生验尸,沈某失礼了。”沈玦微微拱手,声音温和有礼,在这阴森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但紧紧盯着姜窈手中的工具,尤其是她拈着刮刀那独特且稳定的手势上。
“先生这验尸手法……当真是精妙绝伦。”他唇角的笑意加深,眼底却无半分暖意,“特别是这刮取微量毒物残渣的手法…倒让沈某想起一本失传已久的古籍残卷中记载的——‘凝香探微手’。先生,好见识。”
空气,瞬间凝固。
姜窈面具下的瞳孔骤然收缩!凝香探微手?!这是鬼医一脉秘传的辩毒手法!连宫中太医院院首都未必知晓!他怎么可能知道?!
他是真懂,还是…在探她的底细?!
握着刮刀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袖中那淬毒的金针,已抵住了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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