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穗是个孤儿。
听奶奶池麦说,她是在一个下雪的清早捡到她的。
大雪皑皑,小小的女婴缩在包被里,小脸被冻得发紫。
风一吹,破旧包被里露出来的棉絮就被吹的到处乱飞。
眼角的泪珠结成了冰,她似乎连哭都不会哭了。
如果奶奶再晚一刻钟捡到自己。
那想必世界上就不再会有池穗这个人了。
奶奶把她抱起来,像抱小羊羔一样小心呵护在怀里。
“都说瑞雪兆丰年,既然下了这么大的雪,来年定会有个好收成,颗颗穗穗都会长得饱饱满满的,就叫你——池穗吧。”
于是,就这样,奶奶把她养在了身边。
时间好快,一晃就到了现在。
今年是二零一二年,池穗刚满十二岁。
从一个连哭都不会哭的冻僵婴儿,出落成了深鼻高目的漂亮女娃。
今夜下了雪好大。
这是池穗十二年记忆里最大的一场雪。
那时候她不会知道,这也会是她人生中第二场大的雪。
她抱着小羊羔咩咩,一路沿风绕雪,最后总算幸运地回到了山脚。
抬眼望去,风雪渐渐止歇。
视野里出现了熟悉的木屋影子。
奶奶苍老的身影就倚在门边。
她年纪大了,眼睛有些花,穿一件深蓝色的长袄子,头上还裹着条厚重的红头巾。
花白的发丝从头巾一角漏出来,被疾风吹的猎猎作响。
池穗眼睛尖,一眼就看见了奶奶,兴奋地疾呼:“奶奶!我回来啦!”
她一手抱羊一手挥,双手被冻得通通红。
“哎呀你这孩子,跑哪儿起了!”
奶奶池麦又气又急,步子都不稳了,蹒跚着过来,急忙把一件厚袄子盖她身上。
漫天的风雪被隔绝在袄子外,池穗感觉到一阵暖气,眯着眼睛对池麦笑:“奶奶,我去找咩咩咯,这崽子贪玩得很!”
说着,她又把羊羔咩咩举起来晃了晃,证明她没有撒谎。
“进屋子起!”奶奶瞥见池穗被冻红的手掌,心疼得发慌,“小心手冻烂!”
池穗笑了笑。
她知道,奶奶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只是担心她罢了。
她搭着奶奶的腔,顺从道:“晓得哦,我下次肯定听话!”
说着她就掀开驼绒做的门帘,进了屋。
她和奶奶就住在梅山脚下的一个破旧木屋里。
木房子有些老化,许是搭建的年岁已久,只要风大些,小木屋就会咯吱咯吱摇晃,发出令人不安的嘈杂声响。
就像有小动物在房梁上藏粮食似的。
一进屋,门帘一放下,厚重的暖气就扑上来。
池穗把羊羔咩咩放下来,又抖了抖满身的雪。
外头风雪正盛,她眼睫上都是细簌的雪片。
“赶快暖一下身子!”
奶奶池麦把木门关上,紧接着把热好的汤婆子塞进池穗怀里,又把她拉到火炉边。
火苗齐刷刷跳跃,热意也随之越长越高。
三两下,池穗长睫上的雪片就融了,变作几颗水珠。
她是西南的少数民族,眼睫又浓又密,此刻几颗晶莹的水珠站在她眼睫上。
像柔嫩花瓣上新鲜欲滴的露珠。
“躺床上边儿起!”
奶奶池麦怕她冻着,一边拍打她身上的雪意,一边把她往暖烘烘的床上推。
下雪天风寒紧,万一冻到了,求医问药可不方便,最近的一家医院得到镇上。
梅山村是个偏狭的西南村落,依傍梅山而建,人口稀少,满打满算一个村子也不过百户人家。
山势高急,户与户之间都分的很开。
奶奶家尤甚,是最偏的一家。
池穗常笑言,如果不是从小生于斯、长于斯,她可能永远也想不到这世界上会有这么偏僻的地方。
“外衣脱咯,里头热。”奶奶敲了敲池穗的外袄。
“好哩。”池穗很听话,也是怕惹奶奶生气。
她熟稔地解开外袍和外裤,麻溜儿地钻进了被窝。
热腾腾的暖气卷上来,将她如同春蚕一样包裹。
池穗浑身感觉一股热意,从冻麻了的脚到心间,一点点把她的身体打开。
她舒服地眯了眯眼。
“衣服裤子都湿得透透的了!”
奶奶池麦叹了口气,把她脱下来的外袄和外裤抓过来,仔细地拍了拍,又走到火堆边,“嘿哟”一声憋劲儿,把湿了的外衣外裤就丢到了高处的衣架上烘烤。
池穗眯着眼睛,舒服地翻了个身。
咩咩在床炕下,见她翻身,乖顺地朝她靠了靠。
池穗逐渐红润起来的脸上堆着笑,从被窝里伸出手来顺了顺羊崽子的毛。
“贪玩羔子!下次再丢了我可不找你!”
闻言,咩咩似是听懂了般,朝她手心蹭了蹭,像在示好。
池穗这才满意地勾起漂亮又红润的唇。
在偏僻落后的梅山,池穗没有什么玩伴。
咩咩是她唯一的财产和玩伴。
同样的,她也是咩咩唯一的玩伴。
咩咩个头很小,是吃米糊糊长大的。
因为生它的母羊在第二天就难产死了。
奶奶池麦收好了衣服,便又忙活起了晚上的餐食。
池穗浑身都暖融融的,她一边揉着咩咩的脑袋,一边撑起另一只手趴在床炕上,对着不远处的池麦说:
“奶奶,我给你说,今天我见到一个框大的黑色匣子,那匣子好生奇怪,我只不过多看一眼,竟冲我嘟嘟叫呢!”
火炉里火芯跳跃,毕毕剥剥地发出声响。
热烈的火舌在高耸的木柴间游走,迸发热焰。
而在上面,架着一口黑乎乎的大锅。
锅里面,鲜美的菌子汤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奶奶池麦坐在火炉边,拿着双长筷子不紧不慢地搅拌。
闻言,她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她:“傻孩子,那个叫车!就像我们骑马骑牛羊一样,在遥远的大城市里,人们就开车。”
火苗跳动如蛇,温暖的火焰把奶奶苍老却柔和的脸照得明晃晃。
她白色的头发用方巾扎了一个麻花辫,斜斜地从左肩上挂下来,看起来干净又温柔。
有很多次,池穗都觉得,奶奶年轻时肯定是一个大美人。
“车?什么叫车?奶奶,你见过车吗?”
池穗来了兴致,她趴在床上,连羊也不摸了,索性两只手撑住脑袋。
暖融融的火光把她少女的脸孔照的白里透红,分外可爱。
她惬意极了,两只小脚还在被窝里不安分地晃呀晃。
“见过啊,奶奶活这么大岁数,什么没见过啊。姨婆家住的邬镇上,就有汽车啊,只是你年纪小,没出去见过啊。”
奶奶笑的时候,眼角总有一圈一圈很深的纹路。
不过看上去倒并不难看,因为上了年纪,反而显出一种平和的温柔。
她盛起一碗还在咕嘟咕嘟冒泡的蘑菇汤,对着被窝里的池穗小声唤道:“小懒虫,快起来喝汤。”
“外面好冷,”池穗在暖融融的被窝里呆的很惬意,刚伸出一只脚,便立刻被外面的凉意逼退,她把头蒙进被子里,撒娇道,“奶奶,我想再躺会儿。”
“再躺的话,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奶奶慈祥地笑着,然后故意不紧不慢地,在蘑菇汤里撒上佐料。
佐料一触碰到热汤,瞬间就被吞噬。
鲜美的香气立刻钻进池穗的鼻子里。
“我喝!”她受不了诱惑,急忙忙地从被子里钻出来。
味道鲜香浓郁,馋的她忍不住舔了舔舌头,拿出自己专门喝汤用的那个小银勺。
这是奶奶特意去铁匠那里给她打的小勺子。
上面有一朵小小的梅花,池穗很喜欢,似乎每次用这个小勺子吃饭,饭菜都能变的更加香甜可口。
“哎哎哎,披上外套!等下着凉流鼻涕我不带你去找医生!”
外衣已经被烘的差不多了,池穗乖乖走过去摘下来,然后把它披在身上。
朝奶奶狡黠一笑:“这下满意咯?”
奶奶嗔怪地看她一眼:“吃饭!”
奶奶手很巧,会做各种各样好吃的饭菜,也会做各种各样好穿又暖和的衣服。
池穗舀了一口蘑菇汤,边喝边咂咂嘴。
味道还是一如既往的鲜,怎么吃也吃不腻。
她举起一个大拇指,真诚地评价道:“好鲜!”
然后又咂了口汤,随后略带浮夸地赞赏道:“舌头都要被鲜掉啦!奶奶你怎么做的这么好吃!”
“嘴贫!”饶是这么说,奶奶池麦的脸上还是绽开了笑靥。
这一招似乎对她来说很受用。
池穗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窗外雪下得好大,纷纷扬扬落个没完。
自池穗有记忆以来,就没有看见过这样大的雪。
她边喝蘑菇汤边边摇头晃脑地看向窗外。
远处只有一片凄寥的白。
厚重的大雪把山上梅花的花苞和枝桠都覆盖得死死的。
说到梅花,池穗猛然想起刚刚下山时,看见的那张少年的脸。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蘑菇汤,半是八卦半是好奇地问道:“奶奶,你说,谁会开车来我们这里啊?刚刚我下山的时候,看见了好几辆车呢。”
闻言,奶奶池麦拿着汤勺的手微微顿了下。
她没有说话,慢悠悠地搁下汤勺。
池麦少见地沉默了一阵。
似乎在悠悠地回味某年某月她见到过的某辆车。
可是,距离她上次见到车,也已经过了四十多年了。
她低着头,很轻地笑了下。
像是在对自己笑的。
“奶奶,你在笑什么?”池穗不明所以地问道。
奶奶池麦笑意加深,温柔地替池穗顺了顺蜷曲的头发,棕褐色的卷发又多又密,不知道长大会不会变黑一点。
她年少的时候,有一头比池穗还美丽的长发。
只是啊,时过境迁,她已经老啦。
“穗穗长得越来越美丽了,奶奶高兴啊。”
木柴在火焰下轻微爆裂,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
池穗很喜欢喝汤,咕噜咕噜地喝完了三大碗汤。
实在是喝不下了,然后才心满意足地拍着浑圆浑圆的肚皮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着奶奶笑。
嘿嘿。
一笑呀,牙齿就一颗一颗露出来,洁白又整齐。
奶奶悠悠地叹了口气,也一脸宠溺地望着她笑。
也就在这时,忽然有人重重地叩了叩门。
风雪天里,沉重的敲门声被掩盖,如果不仔细听的话,根本就不会察觉到。
奶奶上了年纪,耳朵不怎么灵敏,没听见。
池穗听力好,立刻竖起耳朵捕捉到了这细微的敲门声。
她和奶奶并没有什么亲人和朋友。
从她有记忆以来,似乎只有姨婆来过几趟,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远来客了。
至于她自己,在山的另一边的学堂念书。
学堂规模很小,每个年级至多两个人,常常是七八个年级混在一起上课。
池穗是唯一的一个六年级学生。
和同学们的关系并不算亲密。
正当她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的时候,木门又被重重敲了几下。
池穗这下确定了,真的有人,在敲她们家的小破木门。
她对着奶奶,瓮声瓮气道:“奶奶,好像有人在敲门。”
像在害怕是不是“鬼”敲门一样。
“大冬天的,傻孩子,怎么会有人敲门呢。”奶奶笑着看了池穗一眼,以为她在说笑。
确实,梅山偏僻,每一户人家都隔得老远。
在这里,不存在什么邻居一说。
更何况奶奶池麦一生都没有婚配,膝下无儿无女,只有一个大她几岁的姐姐,嫁到了离这里有几十公里远的邬镇上。
门又“咚咚咚”的敲了三下。
这回声音足够响了,连听力不怎么好的奶奶也听见了。
她不可置信地和池穗的目光对上。
会是谁呢?
奶奶池麦站起身,披上厚重的外套。
她长满老茧的手撩开门帘,然后搭上木门。
把木门闩费劲地扯开。
门开了,风雪飞涌着灌进来。
汹涌的寒意铺天盖地翻飞。
池穗眯着眼睛,好奇地探出头——
奶奶池麦站在门口,她只能看见一小部分。
门外乌压压地围着一圈黑伞。
七八个体态魁梧的男人穿着黑西装整齐示列。
而在他们的最前面,站着一对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女。
看上去像是一对夫妻。
那男人个子很高,站在黑伞下。
高挺的鼻梁上虽架着一副度数很深的眼镜,五官却生的硬挺,看上去仪表堂堂的。
至于那女人,年纪看上去很轻,要比他轻的多。
穿一身柔软的白貂,脚踩高筒靴,因为化着浓妆的缘故,看上去有点凶。
奶奶池麦不记得自己认识他们,疑心他们找错了人。
她皱着眉头问:“你们……”
话还没问出口,就被那戴着眼镜的男人打断:“您就是池麦女士,对吧?”
他精准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奶奶池麦眉心皱的更紧了,没肯定也没否定自己的名姓。
而是继续她的疑问:“你们是谁?”
说完,她侧了侧身子,把屋里的池穗护在她身后的盲区。
池穗有点害怕,手都在抖。
那男人伸出手缓和着紧绷的气氛:“哦,不必紧张。”
说着,他从自己的西装上襟中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继续道,“池麦女士,我们找了您很久。我想说,我的父亲,也就是楼序先生,于几日前仙去了。”
池麦没接他的名片,但池穗感觉到奶奶的背影微微震颤了一下。
奶奶声音颤抖地追问道:“楼序……你是说楼序,他、他、他去世了?是我认识的那个北都大学地质勘探队的楼序吗?”
男人点点头,沉重道:
“是的,正是。我父亲明天就要落葬了,他的遗愿是,再见您最后一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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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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