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笑着说：“也许正是因为你希望毁灭一切，才落得如此下场。”仙人没有答话。
被卫铎紧紧搂在怀中的朵朵说：“很疲惫吧。”“对。”仙人说。“你要继续修整。”朵朵说道。为此卫铎把仙人从客居搬到了离自己的住所更近的地方。
当时钱步芍正远行。卫铎的家人远在边塞，他偶尔会回复弟弟卫钊托人带来的信件。他们都没有提到对卫铎在悬教杀人的担忧，父亲卫肃甚至对这一切感到颇为满意。如果你回来，我会赦免你的罪行——并非杀戮的罪行，而是表达对杀戮缺乏意愿的罪行。哪怕这也不是真的。不仅如此，我还要嘉奖你的勇敢，以人头、鲜血与更多的活人的胆怯和腐烂的尸体般的紫红色的传闻计数并积累。父亲很高兴卫铎还有撕咬敌人的勇气，弟弟对哥哥有一种快乐的忠诚，并不在乎他对别人的伤害，只在乎别人对他的伤害。孱弱的母亲死亡了，像伤口处流干了血。年轻崭新的母亲来到这里，一言不发，再次归于血尽痂结之地。揭开她。新生的孩子稚嫩如崭新的皮肤，吹弹可破。他们有的会更强健，有的会死亡。卫铎对这一切保持怀疑、保持敬畏，保持距离。
钱步芍的家人在这里。最初，多病而博闻的钱贞在这里，她总是能够帮助到他。整个青石王朝古老的家族里唯一一支尚且存续，且依然由后辈享有母亲爵位的家族。哪怕几经贬谪，钱贞也依旧算是使其中兴。她的个子高挑，谈吐清远，司典律而不刻薄侵夺。没有得到胜诉的人也会满意她的裁判。最初卫铎觉得盐益的女人教其他地方的女人，总是会有所不同。而她、她们——盐益中的佼佼者，可能和全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不同。可当在钱步芍的背后看见她的父亲杨青容紧紧地握着钱贞已经不再有力气回握的双手，什么都没有在思考的卫铎闻到的就犹如圣人的钱贞死亡的气味与自己母亲死亡的气味又是多么地相类。小雨过后，青草活起来，棉花的被褥塌下去，死亡有了死亡感。直到晒干记忆的被褥前，你都不能再枕在她存在的温度中。哪怕晒干了记忆的被褥，你也不能再回到那片曾经充满生机的棉花地里。她总是让卫铎想到自己的母亲陈节，而这次最强烈，她让他想念她。继而又想到了人们总是在说，钱贞是这个世界上最公平的人。
杨青容当然康健，他是全天下最健康的人。恐怕现任皇帝任幽渐也不得不承认，杨青容拥有着这个世界上几乎是最好的出生。出生比他还高贵的人没有他的幸福清闲。而比他更幸福清闲的人呢？恐怕在梦中也难以被构想，且只能缠绕在他的名字和经历之上被构想。他是权倾天下的两个家族在爱意和期盼中孵化的青鸟。然而除了投胎的艺术外，他什么都没有掌握。简言之，他是个脾气暴躁的草包。自他的妻子钱贞死亡之后，他就再次蜗居回了年幼时和姐姐朱臧之，哥哥杨曦白所在一起的宅邸。如果没有闹出什么大事——在他眼里都是小事，他小时候曾经鞭打过任幽渐的兄弟，而任幽渐却派对方的属臣来向他道歉，并数次希望促成他们的和解——哪怕是表面上的和睦。而杨青容的尖头鳄皮鞋踩在匍匐在地的属臣的肩膀上，他问道，“你的主人呢？”
没有谁敢去得罪他，钱贞离开了，还有谁能阻止他的暴行？但也没有人真正的尊重他。在卫铎不得不留宿仙人的那一天他就紧张地想到，如果杨青容知道了芍药园内除他这个姥爷外，又来了个新的爷爷。还不知道会闹到怎样一步田地。也许他会在撕烂仙人的时候顺便撕烂卫铎的脸，再妒意滔天地揽靠着多多和朵朵说道，都是这群贱人离间我们爷孙。孩子，你们要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如何都只有这一个姥爷。当然在别的宇宙里也只能有我一个，还有就是你们钱贞姥姥。别听这些脸都皱了的骗子说话！全都是骗小孩的。喏，姥爷有礼物要给你。说毕变出两张颜色鲜艳的的纸条来，爱要什么就往上面写什么吧。反正这世界上没什么是你们这两个小鬼头所不应该得到的！
钱步芍北行槐地之前辞退了朵朵的第三十七位老师。她向卫铎回答道，“我想选择到不再有任何选择的时候。”
朵朵幽居芍药园中不见人、无常师、悠然自得。每天早上，在多多至少已经上课上到老师叫停短暂休息的时候，朵朵才会姗姗然来到卫铎的居所，在卫铎的照顾下打理好自己的头发。卫铎用留着长长的红指甲的手为朵朵梳理。很多时候卫铎感谢这些长指甲，它们很不便，但这种不便可以分散卫铎的力量——他是一个对自己和他人的身体的实力抱有不可遏制的直觉的人，挖掉他的直觉和判断比挖掉他的眼睛更难，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指甲，它就意识到这里已经不再是他所熟悉的西北边境。这还是你曾经手握过弓箭、长枪，手握过战友的断手手握过一抔带血的黄沙的手掌。你想忘记想到甚至比起想忘记更接近于承载着想要永恒的地记忆的姿态的手。为永不相忘留长的红指甲，在盐益人的心里比刀尖更接近于野兽炫耀的利爪。卫铎确实是天生的野兽。他可以用长长的指甲为朵朵又快又好地编出漂亮的头发，但他总是担心自己的手哪怕只是搭上她都会让她疼痛。其实这是不可能的，其实他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如期盼奇迹那般提防着奇迹发生，谁知道对谁的奇迹？对谁的天惩？他用很多时间为朵朵装扮，钱步芍不在的时间里，朵朵连日常的衣物都可以堆满卫铎的房间，他不去整理它们，很快就用得到，或者说每时每刻都用得到，他需要一些东西来覆盖这个房间，散落到像是因循某种规律生长出来，以让自己觉得安全。他郑重其事地完成对朵朵的打扮而朵朵陪伴着他，之后，他们或在芍药园中走走停停，或干脆就双双懒在房间内什么也不动。
他们没有一定要去做的事，很多事都太不重要了。卫铎接受自己被杂事填满生活，和不重要的人讨论不重要的话，坐在每一个都假装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之间。他也接受自己无所事事，弯弓射箭，没有猎物，正中靶心，很快觉得无聊，就允许自己一直无聊下去。但他总是担心没有蛀空自己的一切会蛀空朵朵，生人对她的确兴致缺缺，然而她对其他人也并不抱有十分的兴趣。两个人消磨着时间，直到这种状态被仙人的到来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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