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苦涩，像是刚才那话说得过于艰难，咬得舌根都麻了。
指腹触碰银锭的触感，那凉意渗透进皮肉，莫名抚平了躁动。在这封州，没钱就是寸步难行，我就是再有傲骨也得被贫穷压弯半边身子。
这一盒银锭不止缓了我的燃眉之急，更能，让我有机会挽回青厌。
后者是我最不愿放弃的，我不敢说自己是为了青厌才收下这一盒银子的，因为并非是她强迫我如此，最罪大恶极的还是我自己的心思，是我奢求的太多，多到仅凭我自己难捉住她，只能接受柳夫人的“好意”。
握着金钗的人低笑一声，看来很是满意我的效力。
“一看便知鄢姑娘是个聪明人，既然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崔府自然不会苛待了你。来人，给她收一间居舍出来，再安排些人过去伺候着，日后便留在这儿罢。”
“是。”
……
来到崔府时我就想过这一趟一定多事，却没想到这一来还走不出去了，柳夫人的意思明显是要将我栓在府中，拿钱换我忠心伺候。
偏偏我还无力反抗，被一盒子银锭压断了出路。
几位丫鬟离去帮我收拾屋子，柳夫人命人沏上新的茶水，向我多问了些背景。
我自然不会说出古寒山和镇子，回想师娘留下的地图，随意扯了个偏远的地方应付她的试探。
柳夫人面上不变，眉头却明显透出一丝嫌弃来，大抵是看不惯我这种卑贱的出身，不过是见我有些药理的本事、二人又有缘相见才勉强收容下我。
如此一来，我倒是后悔没在寺庙中就收了丫鬟的重金答谢，来了这牢笼反而身不由己了。
柳夫人又说几句，看着像是乏累了，我恨不能马上走人，静等着她让我下去的话。
这时，常跟在柳夫人身边的杏衣丫鬟从外头走进，弯腰凑到柳夫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本来兴致乏乏的人听后面色突然一变，笑道：“快请进来，可别怠慢了肖大夫！”
丫鬟低声一喏，接着又离开了。
仔细一想，这位肖大夫怕不就是给柳夫人开药的人。
刚才闲聊时她向我问过这药方，说道里头的药是因为之前吃得没有效果才加了些计量，之后若请人看过确实无误就按我的方子来减。
这位大夫必定比我更得柳夫人看重，如此比较也无可厚非。
“木莲，你带她下去歇着，再让厨房做些吃食送去。”
名为木莲的姑娘答应一声，从柳夫人身边走来就要带我离开。
我本以为还能见到这位肖大夫一眼，看来是时候未到，我不想第一天就惹得柳夫人不快，顺从跟着木莲走出。
快要跨过门槛时我又回头看了一眼，见青厌还跟在我身后，无人注意到她。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再一转头，身侧不知何时出现一个身影，擦肩而过的一瞬，我下意识抬头看去，正撞上一双无比熟悉的眉眼，不禁瞪大双目，驻足在原地。
那一袭素袍的人，分明就是几年未见的师娘！
她看着瘦了许多，脸颊微微凹陷，眉眼间的锐利却不减。
目光相撞不过一瞬，她定也认出了我，瞳孔猛地一缩，很快又移开眼看向我身后之人，眼中惊愕不比看见我时少上几分。
师娘微微长嘴，终究没有唤我。
就这短短一刹那，我瞧见了她眼底复杂的情绪，惊诧、惶恐，甚至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怀念。
她不过须臾就恢复了往日的从容，白袍一振，越过我迈入屋内，朝上首的柳夫人拱手作揖。
“柳夫人。”
嗓音清冷，仿佛撞见我时的失态从未发生。
我僵在原地，木莲在一旁催促唤我我也挪不开步子，直到袖口微动，青厌悄悄扯着我的衣袖我才如梦初醒，只来得及多看一看那个的背影，余光捉到师娘鬓边一缕苍白发丝。
木莲又唤几句，我收起目光踉跄跟上，一路魂不守舍，只能回想着方才见到师娘的那一幕，自己何时走进屋舍都记不得。
“青厌。”
我哑着声音唤她，双手颤颤巍巍拉着她的胳膊，焦急问道：“你也看见了是吗？是不是、那是不是就是我师娘，她——”
我快没力气站着了，腿软跌下去之前被青厌扶起，半靠在她怀中不住发颤，“她、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为什么……不对，可是，为什么……”
我话都说不清楚了，脑海里思绪万千，却没一条能理得通顺。
“青厌……”
我慌不择路，只知道攀附上眼前的浮木，口中也只能呼唤她的名字了。
她抓我抓得很紧，带我坐到椅子边也没放手——应该说，是我不敢放开抓着她的手。
丫鬟打断我的话，在外面问晚饭的事宜，我实在无心应付，闷在青厌怀中胡口乱说着不明意义的话语，不一会儿打发那丫鬟走了。
她怀里还是一样没有温度，渐渐被我泣出的泪染上薄温，我感觉她身子一僵，双手虚虚搭在我的后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过。
这一下，我眼泪更凶。
从前还在古寒山上，师娘少有对我这般温柔的时候，却也不是从未有过，那时的我刚来药肆不久，被师兄欺负都不会哭出声来，唯有被师娘抱着安慰时忍不住眼泪。
她是唯一会对我如此耐心的人，可在她离开之后，留存在我身边仅剩的一点亲情也没有了，如今终于见面，她却像不认识我一样忽视了我。
“长雪。”
紧贴的暖怀中传来低声，我一愣，呆呆地从她怀中扬起头，可泪水糊了视线，她也背着窗外月光，更令我无法看清。
这一月以来，她第一次唤我，虽然仍是冰凉的语调，但也比不闻不问的沉默要好得多。
“青厌，我师娘，她、她——”
我一开口就只顾着问她师娘的事情了，压根忘了自己被柳夫人强留在崔府的困境。
疑惑太多，伤心也太多，什么都不及我的迫切。
夜里的寒凉从屋外渗进屋内，我回来得太急，房中一支蜡烛也没点，即使依偎着她也汲取不到温暖，似乎流淌在她周身的冷意更甚。
“长雪。”
她又叫我一声，这一声比上一声还要低沉，冷得像把人浸在冰窟之中。
我头昏脑胀，分不清她这声呼唤潜藏着什么，连回应也发不出。
突然，一只手掐住我的下巴，迫使我仰起头，喉咙紧绷到呼吸不畅。
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去，渐渐视线清醒，黑幕中只有一双独属于她的目光在注视着我，深邃又压抑。
“你——”
“扣扣”两声响起，方才离开的丫鬟又回来了，问道：“鄢姑娘，厨房已经备好饭菜了，需要现在送进来吗？”
我还是记不得之前对她打发过什么话，至少现在被青厌掐着，疼痛挤走一丝糊涂，让我能清醒着拒绝丫鬟进来，可我刚想说“不用”，下巴被她掐得更狠了，疼得我咬牙。
我看不见青厌的脸色，却能感觉到她还生着气，是比我和她争吵还要大的火气。
我找不到缘由，莫名疑惑得紧。
“鄢姑娘、鄢姑娘？”
丫鬟继续呼喊，她不知里面是何场景，幸而也没莽撞地推门而入。
如果说方才是疼得只能抽气，现在的我都说不出话回她。
青厌冷不防低下身子，一双冰凉的柔软堵下我的声音，不止手上用力，连牙齿都使着力道。
这算不上一个温和的吻，其中像是掺杂了无数怨愤，有且仅有撕咬，莽撞至极。
我的推拒只能换来更加疼痛的贴近，恍惚间，我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舌尖毫无章法地滑过湿润，带来更深更厚更重的铁锈味道，在她的搓揉下像是要把我碾压进血肉中。
恕我实在不解她的胡闹，此刻居然无心伤怀了。
泪水被沉积下去，我拦下她钳在腰上的手，使尽全力才将她拨开，攥着脸颊的手稍微一松力道，我忙抓住这点间隙朝后退去，嗓子干得厉害，咳喘不止。
“咳咳——我，不、不用送饭，你下去罢！”
我高声回过门外的丫鬟，她在外面又站了一会儿才答应一句“是”，而后不再过问，三两步离开了院子。
我好不容易平下咳嗽，青厌一俯身靠近我慌忙伸手抵住她肩头。再来一回我怕是真要背过气去。
这一突然，让我不知她对我又是何种态度了，到底是冰释前嫌，还是雪上加霜。
索性她也不让我去打探，放开我后头也不回地走到一角榻椅上，一缕白烟变成蛇形趴下，似是要歇着了。
她确实是不用吃饭，我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饿着，可丫鬟已经被我支走了，只能借桌上一点茶水充饥。
这一晚的梦太不安分，混沌得如坠深渊，梦来梦去，一会儿是与师娘在药肆的日子，一会又变成我被青厌所救的那日，翻腾到最后，梦成了师娘离开、带师兄远走的一幕。
我睡不下去，醒来天未全明，一片鱼肚白中露出浅浅的月牙似的弧度，照进屋内勉强能让我看到塌上背对我的蛇影。
青厌大概还是生气的，竟一夜留在塌上，就算是我们互无话说的那段时间她都能与我睡在一起，可见昨夜是气得不轻。
总归我从柳夫人那得了银钱，以后出了府一定还能哄好她，另一个心结却让我一筹莫展。
我不敢打扰她，小心翼翼穿好衣裳，踮着脚从茶桌走到房门，回头一看，青厌还懒懒卧在塌上没注意到我。
昨日来得匆忙，我未仔细看过这屋子，只能说不愧是大户人家，连一间供客人歇息的卧房都要比客栈的上房大得多，里面的瓷玉俱是精美，仅仅一床锦绣都是寻常人有幸才能看见的。
可我没有精力去打量上面的纹路，暗叹一声推开面前木门。
门扇向两边徐徐展露，只见一个人影冷不防出现眼前。她站在面前青石板上，面色严肃，不知是在外面等候了多久。
我一见那人的面容，身子登时一顿，不由张口唤她：“师娘……”
“长雪。”熟悉的声音带着从未听过的凝重。
“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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